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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江軼事

第四十四章 軍需官節(jié)前打秋風 周天瑞返鄉(xiāng)避風頭

浦江軼事 周子元 3357 2021-08-05 18:48:45

  上海城廂接連下了幾場瑞雪。地面上的積雪化成了冰溜子,包裹在彈硌路面上。呼嘯而來的西北風吹得人刺骨地寒冷。沿街的房檐下掛著一串串冰柱,紛紛掉落在界面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12往日滿街吆喝的攤販們不見了蹤影,唯有餛飩擔子,大餅油條攤上有寥寥幾人。偶爾能見到幾個提著菜籃子的婦女踩著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從街道上緩緩走過。街道兩旁有不少凍斃的“路倒”,幾名役工正拉著數(shù)輛拖車沿街搬運尸體。

  周公館的門倌開門掃雪,只見兩位衣著襤褸的人對他作揖,說:“請門倌大老爺進去通報一聲,就說天臺鎮(zhèn)的鄉(xiāng)親,求周老爺見我們一面?!?p>  門倌聽得是天臺鎮(zhèn)的鄉(xiāng)親,便請他們到門房里取暖。門倌給他們倒了兩杯開水,倆人哆哆嗦嗦地捧了茶杯在長條凳上坐了。門倌說:“你們在此稍候,我這就去向周先生稟報?!?p>  周天瑞隨門倌到門房見到兩人,卻是不相識的。那兩人納頭便拜說:“周老爺,我們是天臺鎮(zhèn)的漁民,只因氣候寒冷出不得海,一家老小就沒了活路衣食無靠。聽鎮(zhèn)里人說周老爺是樂善好施的活菩薩,便斗膽到府上來求條活路。”

  周天瑞仔細端詳著兩人,卻絲毫也認不出他們是誰家的后代,便問道:“你們可知我族中輩份族譜?”

  倆人便張口背誦了一遍。周天瑞見他們背誦的族譜絲毫不差,想必真是族人了,便對門房說:“你帶他們到廚房吃頓飯,再去洗了浴,渾身上下都給換套衣裳,帶來客廳與我來敘話?!遍T倌應(yīng)承著,示意那倆人隨他去了。

  那兩人洗漱完畢穿了新棉襖棉褲,吃飽喝足又返回客廳。周天瑞手捧著宜興紫雕茶壺,在沙發(fā)坐了聽兩人敘述著天臺鎮(zhèn)的年景風情。兩人只說是今年夏秋之際臺風橫行,有幾條漁船翻落海中。冬季的帶魚汛雖說也算是豐年,但苛捐雜稅多如牛毛,掙的銀子交了稅捐就剩不下多少了。為討生活,有不少人下了南洋,到馬來西亞去種橡膠、到澳洲去開礦的、也有遠渡太平洋到歐美去當修鐵路的勞工。

  周氏家族的人們總記得上海有個做機器的大老板,都想到上海來投奔你的;只是族長周若賢不讓我們來。他放話說:周老板在上海也是萬般艱難的。周氏家族有幾萬人,都來投了周老板,他養(yǎng)得起嗎?不如各自設(shè)法度年景吧。我倆實在是活不下去了,背著族長私自來投你的。能找到你也真不容易,虧得朱寶根他老娘的指點,方才走對了路徑尋到府上的,萬望周老板能給我們一條生路。

  周天瑞不吭聲,半晌才說:“若賢叔真是個圣賢!你們來投我,也算是看得起我。這樣吧,明天你們就到工廠去當個雜役吧?!彼衼砹酥芘嗫?,讓他把兩位鄉(xiāng)親送去工廠的工棚住宿。

  周培康對父親不分良莠只管接納鄉(xiāng)里人的做法十分反感,一旦開了這頭,家族的幾萬人都來投靠,你倒是能收留多少人呢?他沒好氣地說:“工廠即日就要放假了,過了正月十五才開工呢?!?p>  周天瑞執(zhí)拗地說:“不管工廠放不放假,你先把他們安排妥當,總要讓他們有地方住、有口飯吃!”

  周培康見父親動了肝火,只得應(yīng)道:“那我叫人安排便是了?!彪S即喚那兩人隨他坐車去了工廠。

  剛送走鄉(xiāng)親,門倌又來稟報說:有個什么軍需官在客廳里等候。周天瑞怒道:“這真是年關(guān)難過呢!閻王小鬼都來打秋風刮地皮,這是不讓我過年了?!?p>  那軍需官見他走進客廳,大言不慚地說:“周大老板,兄弟我先來拜個早年,年關(guān)將近將士們需要一筆過年費用,在下奉大帥之命來與周老板商議呢?!?p>  “不是上個月才由總商會出面捐了大筆的軍費了嘛,這才過了多少日子啊?竟又上門來索要銀子了呢?”

  “打仗么,整天都在死人的,銀子自然是花得像河水般地流淌。今日說的可是過年的銀子吶?!?p>  “各路軍隊都似你這般輪番前來索要銀子,我就是有個銀礦都來不及開采呢!”

  那軍需官嘿嘿地陰笑道:“別人哭窮我倒還信,你這機器大亨哭窮誰會信呢!”

  “眼前已近年終,誰家都缺銀子度年關(guān)。我就有些錢也難抵擋得住各路神仙隔三差五的來勒索。我干脆來個關(guān)門大吉,倒省卻多少煩惱?!?p>  那軍需官面不改色地說:“你做生意最要緊的是啥?”

  周天瑞沒好氣地回答:“誰不曉得最要緊的是銀子。沒了銀子發(fā)不了薪水,我的公司就關(guān)門大吉了。你到啥地方去索要軍費去呢!”

  那軍需官慍怒道:“你這是什么話?國家有難匹夫有責!我們在前線打仗流血性命都不顧了,你出點銀子就那么肉痛嗎?”

  周天瑞嘿嘿地一陣冷笑不做回答。那軍需官問道:“你笑什么?難道我說錯了嗎?”

  周天瑞毫無懼色地說:“誰來都說是為民剿匪,安定地方治安??扇缃駞s是,匪越剿越多,地方越來越不安定了。其實,我們倒不怕匪多,就怕是匪即官,官即匪,神鬼都難辨呢!再說了,軍費么都是政府出面籌集的,何勞你又上門來索要額外的款項呢?”

  “嗯,這個么,周老板可得想清楚,我可是盧大帥的軍需官呢!是奉了上憲的命令前來要軍費的!”那軍需官面露怒色道:“我是極為敬重周老板的,可周老板卻不大領(lǐng)情呢,莫非是瞧不起我喲!”

  周天瑞大笑道:“你可知北伐軍已經(jīng)打到哪里了么?”

  “周先生說這樣的話怕是要吃大虧的!”

  “莫非我該跪拜于地,口稱上憲大人,你開口要多少金銀,我便奉上多少不成?”

  那軍需官一愣,看來硬的不成,畢竟自己是假借大帥的名頭,來弄筆過年的銀子的。他又換了一副嘴臉威嚇利誘,絮絮叨叨地百般糾纏。周天瑞卻似乎什么也沒聽見,只管低頭想著如何打發(fā)了這位瘟神。他早吃準這軍爺是年關(guān)將近,假借大帥的名頭來打秋風的。這位軍爺只需到幾家大公司走一圈,便可弄它個腰纏萬貫回家過年。

  周天瑞喚來管家,在他耳邊吩咐了幾句。須臾,管家用托盤裝了幾卷紅紙包裹著的銀元,端到了軍需官的面前。周天瑞像打發(fā)叫花子似地說:“我曉得你千辛萬苦隨軍打仗,這里早已預(yù)備下銀元權(quán)當新年利市,還請軍需官笑納?!?p>  軍需官頓時陷入兩難境界,不拿吧,這畢竟是幾百只銀元;拿了吧,那就中了這奸商的圈套。他心里明白:想必這奸商看出自己是借大帥的名義來打秋風的了,這才弄幾封銀元來打發(fā)我了事。哼哼,哪有這等便宜的事。這銀元老子先拿了再說,回頭老子再來問你要軍費。不怕你奸似鬼,老子自有降魔的妙招。老子手中有槍又恰好駐在上海,早晚便來問你要銀子,只怕你不敢不給!想到這里,他伸手抓起銀元塞進衣袋,說:“既然你老兄看得起咱,咱也就不客氣了。但是這軍費還請周老板即刻備齊了,我早晚會來索要的,屆時,莫要責怪兄弟我不講交情!”說罷,他道聲告辭,便匆匆地走出了紫汀花園。

  周天瑞怒目瞪著軍需官的背影,暗自罵道:畜牲!還不如土匪呢!他在客廳里來回踱著步子,心想:年關(guān)怕是難過呢。今天是直系的軍閥來打秋風,明天會有奉系的軍閥來索銀子,還有上海各衙門的大小官吏,哪個不似閻王爺?shù)钋暗臒o常鬼呢!我即使再開十家八家的工廠也填不滿這無底的欲壑!惹不起可躲得起。自己多年未回天臺鎮(zhèn)了,現(xiàn)在事業(yè)稍有模樣也該榮歸故里了。再說了,工廠逐年擴大也需要人手的,該找些同鄉(xiāng)子弟充實到工廠里去,才好把那些攛掇工人鬧罷工的壞東西,一股腦地清理干凈!

  他望著別墅里草地上的積雪,想起了故鄉(xiāng)天臺鎮(zhèn)。那里是海洋性氣候,很少下雪的,該回去看看了。周天瑞即刻吩咐管家去買船票備禮品,闔家趕回天臺鎮(zhèn)去過年。

  翌日,五輛雪弗萊轎車??吭谑伌a頭。司機用手護在車門的上面方才拉開了車門。周天瑞身披大氅從車上下來。司機遞上一支雪茄煙,點上了火。周天瑞吸了口雪茄,把煙霧深深地吞入肺葉間,然后吐出淡淡的白霧。

  他掃視著碼頭,有個熟悉的身影躍入眼簾。他的目光追隨這個身影望去。那個駝背弓腰披頭散發(fā),滿臉花白的腮絡(luò)胡子的中年人,也抬起頭來望著自己。那張已經(jīng)衰老的臉上,那條刀疤依然是紫紅色的。周天瑞對司機說:“去給那個刀疤臉十個銀元。”

  司機疑惑地望了周天瑞一眼。周天瑞眼睛筆直地盯著那張刀疤臉。司機走到了刀疤臉面前,遞過去十只銀元。刀疤臉驚異地看著司機,一把搶過銀元揣進了懷里。他回轉(zhuǎn)頭來對著周天瑞高聲喊道:“你就是那個鄉(xiāng)下人。”

  周天瑞豪爽地笑了,也高聲地喊道:“對了,我就是那鄉(xiāng)下人。要不是你當初逼得我走投無路,我哪會有今天的產(chǎn)業(yè)呢!”

  刀疤臉激動地喊道:“你發(fā)大財了!要不是我,你還進不了洋人的工廠呢!”

  周天瑞點點頭說:“不錯。所以我才給你十個銀元。你老了,不要再做癟三了,還是正經(jīng)找點活路做吧。”說完,他一擺手就轉(zhuǎn)身快步走進了候船大廳。

  刀疤臉呆呆地望著他的背影,對身邊的鐵拐李說:“你記得不?他剛到上海時在我手下做小癟三呢!不曉得咋搞的,眼睛一霎,老母雞變鴨,他咋就成了大老板了!”

  鐵拐李捏把鼻涕往地上摔,說:“那是人家的命好。命里有的總會有,命里沒有的你再折騰沒有用?!?p>  刀疤臉嘴里嘟囔著說:“是啊。這鄉(xiāng)下人,真是命硬呢!”

  夕陽在暮色中西墜。晚霞把江水渲染得恰如一副水墨丹青。豪華的民生輪破開黑紅相間的黃浦江水,徐徐駛出了吳淞口。周天瑞站在舷邊,頗為感慨地對大兒子周培康說:“我當年就是坐著一條駁船到上海的。那時,身上沒有幾個銅板,全靠自己搖船掙錢混口飯吃的。船被人家偷走了,只好到杰瑞公司當學徒。剛才,你們在碼頭上看見的那個臉上有刀疤的癟三,叫手下?lián)屃宋业拇皇怯鲆娏私苋鹣壬?,得到他的幫助,我哪有今天的光景!?p>  圍在他身邊的兒子頻頻點頭,聆聽著父親傾訴自己創(chuàng)業(yè)的經(jīng)歷。周天瑞說道:“做人啊,就得一輩子實實在在地做事,夾緊了尾巴謹慎做人;千萬不能有半點的放縱和輕浮,須立身端正,方能有所作為!”

  “兒子謹記父親教誨,謹慎做人,勤勉做事,絕不做紈绔子弟?!敝芘嗫嫡嬲\地說。

  周天瑞微微地點頭,說:“為人之道,須敏于事而慎于言。凡事在于做,而不在于說。”

  “父親的教誨,兒子都記住了。”周培康說。

  莊珮瑤在船艙內(nèi)喊道:“你父子幾個站在船邊上嘰咕點啥呀?海風吹得你們不冷嗎?”

  父子相視一笑走進了船艙。莊珮瑤問兒子們:“站在甲板上這么長時間,你爹爹跟你們說啥呢?”

  “說他年輕時在黃浦江里討生活的事情。”

  “不就是搖舢板送擺渡客的日子嘛!又不是什么光鮮的事情,有什么好說的。”

  “爹爹的經(jīng)歷真是個好聽的故事呢!”

  “有許多人生的教訓和經(jīng)驗?zāi)?!?p>  聽著兒子們爭先恐后地訴說,莊珮瑤深情地瞥了丈夫一眼,說:“你們該聽的是爹爹是咋樣從天臺鎮(zhèn)的討海人,成為上海灘機器大亨的經(jīng)歷?!?p>  周天瑞望著兒子們期盼的眼神,眼前不由地浮現(xiàn)出在天臺鎮(zhèn)打魚的日子。他常嘆口氣說:“好吧,我就給你們講講,我是咋到上海來的。那時候,你大伯被抽中壯丁,到煙臺的軍艦上當了炮手。你爺爺讓我輟學當漁民……”

  兒子們又聚攏在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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