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已有數(shù)月不出門了,整天呆在寓所少有露面。公司里的事情都讓朱寶根和周培康去打理了。合作經營帶來的是利潤微薄,如今的工廠全都是度日如年呢。咳,這些煩人的事情不想他也罷。吃過早餐,周天瑞便靠在沙發(fā)上拿起報紙來看。申報的頭條用粗黑的大字醒目地報道:“日軍轟炸珍珠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
“日軍接管公共租界包括工部局在內的所有機構。”
周天瑞心頭一涼,頓覺大事不妙。日本竟然向美國開戰(zhàn)了!這租界里的工廠和公司還能保險么?他拿起電話打給潘景瑜詢問有否內幕消息。
潘景瑜說:“這是好事情。日本人終于把美國人拖進戰(zhàn)爭來了,那么日本人就要完蛋了!至于租界里的工廠么,恐怕會跟華界的工廠一樣,被日本人軍管的?!?p> 周天瑞放下電話,急忙招呼司機備車迅速趕往租界。途經外灘時,奧斯汀轎車被堵在了路邊。他拉開車窗上簾子往外看,一長串美國兵被綁著游街。這些昔日里身穿得體的軍服,開著吉普車在馬路上橫沖直撞的美國兵,如今被繩索串成了大閘蟹似地在馬路上游走。街道邊圍觀的市民把路都堵嚴了,嬉皮笑臉地譏笑著千余名衣衫襤褸的美國兵。
周天瑞輕聲地罵道:“全是些可憐可悲的愚民!自己的國家都被強盜占了,還毫無心肝地看強盜欺辱自己的同類,真正是無可救藥的愚氓呢!”
司機七拐八繞地好不容易才把車開到了公司。周天瑞剛進寫字間的門,助理趕緊進來遞給他一封公函。周天瑞隨手打開一看,是袁卿宸以商統(tǒng)會的名義發(fā)來的,要各同業(yè)公會認購偽市政府發(fā)行的臨時救濟庫券。機器行業(yè)公會的全體會員,限在月底前必須分攤三十萬的庫券。
周天瑞頓時火冒三丈,拿起電話打給袁卿宸:“你老兄難道不清楚如今這個行情?你自己屬下的幾家工廠還能正常生產么?”
袁卿宸不溫不火地回答道:“你老弟不用跳腳。我的產業(yè)也在上海,你我的處境難道不是差不多的么?實話告訴你,我比你還難做千倍呢!這日本人與美國開戰(zhàn)要填補巨額的軍費開支,不向中國的工商界、金融界開刀,還會向誰去要錢哪?”
周天瑞依舊是火氣十足的地說:“市場混亂買不到原材料,工廠都在待料歇工,各項開支卻照樣要花銷的。這樣窘迫的環(huán)境誰能撐得過幾日呢?如今再來強索巨額的軍火錢,不是逼人跳樓么!”
“你跳不跳樓與日本人有屁的關系!就是與我也沒有絲毫的關系!你就是跳了樓,這銀子照樣要收繳的,只不過是日本兵去找你的夫人和兒子們討要!”
“娘希匹的!那我只有向行會的會員們分攤了。會員們要是歇了業(yè)關了門,收不上銀子,那就是聽天由命了!”
“你是否忘記了日本軍部才發(fā)布的不準停產歇業(yè)的公告了?誰要是不想要他的工廠了和他那條賤命了,那就盡管歇業(yè)關門好了?!?p> 周天瑞無語了,跟牲口講什么狗屁的道理呢?他摔了電話去會議室開會。他走進會議室,對那些等待多時的經理總經理們擺擺手,以示歉意。他宣布本次會議是商議公司組成專門機構,負責物資的調配等事宜。經理們抱怨因原材料短缺造成訂單延期,被客戶追訴賠款,這樣下去恐怕維持不了多久的。
周天瑞說:“各位想必知道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了,國內物資供應會進一步惡化。我們只求能安穩(wěn)度過這個不尋常時期,不希冀有多少發(fā)展……”
他的話音未落,會議室門外傳來一陣嘈雜聲。周天瑞站起身來想出去看個究竟,幾個日本兵一腳踢進門來。曹宇清又換了副日本人戴的那種圓坨坨的眼鏡,耀武揚威地問道:“周天瑞你也有今天啊!”
周天瑞冷眼瞟了他一眼,暗自怒罵:什么狗東西,仗著日本人的勢到處張牙舞爪的!他問道:“你帶了日本兵沖進我的公司,有啥道理呢?”
曹宇清氣勢洶洶地說:“恒昌公司屬于敵產,統(tǒng)統(tǒng)沒收!你也該到憲兵隊享清福去了?!?p> 周天瑞冷漠地問:“上海灘哪個不曉得恒昌公司是我周家苦心經營幾十年的資產!你算什東西,信口雌黃竟敢說是敵產?”
曹宇清搖頭晃腦得意地說:“周大老板,你想裝著認不得我,我可一直惦記著你呢!”
周天瑞輕蔑地哼哼道:“哼哼!你原先不過是條英國老板腳下的哈巴狗,幾年的光景竟竄了種,變成了東洋大狼狗了!”
曹宇清咬牙切齒地罵道:“戳那娘的,你現(xiàn)在還神氣啥!跟我走一趟?!彼锨跋刖局芴烊鸬囊陆螅徽驹谏砼缘闹芘嗫的_下一絆,打了個趔趄差點摔倒。
日本兵對著周培康的額頭就是一槍托,頓時鮮血糊住了半邊臉。周天瑞忙搶上前去擋在周培康的面前,說:“好漢不吃眼前虧。我跟他們走就是了?!?p> 周培康捂著腦袋,說:“我是總經理,有啥事只管對我講。”
曹宇清奸邪地笑著,把父子倆上下打量了一遍,看著頭發(fā)花白的周天瑞,又轉身看了看周培康,說:“冤有頭債有主,你算個什么雞巴東西?帶走!”
日本兵把周天瑞拽上了囚車,呼嘯著去了浦東的集中營。隨即,一伙漢奸在曹宇清的指揮下接管了恒昌公司。
紫汀花園里已亂成了一團??蛷d里一堆婦人圍著夫人身邊哭泣,引得一幫小囡們也引頸放悲。傭人們不知所措地哄著小孩,又忙著安撫夫人,給夫人遞著毛巾。周培康走近母親身邊低聲勸導:“阿姆,現(xiàn)在不是哭的時候,想辦法救人要緊!”
莊珮瑤用手絹擦著眼淚,淚眼婆娑地聽著周培康的勸說。周培康說:“阿姆莫急,父親關照過我,彼特與日軍駐上海司令岡本乙一是校友,萬一有日本人來找事,有急難時可求他去搭救父親呢!”
“那你就和寶根姑父即刻就去找彼特?!?p> 周培康和朱寶根兩人帶著禮品到漢口路的工部局找彼特。日本軍部早已占領了工部局。為躲避牢獄之災,彼特辭去了在工部局兼任的總辦職務。上海占領軍的司令官岡本乙一推薦屬下寺岡洪平接任主管職務。工部局的會董也在軍方的授意下進行了改組,原法籍會董當了總董,袁卿宸當上了副總董。會董們同時決定,由工部局控制的萬國商團也暫停軍事訓練,由新任總辦寺岡洪平受命對這支部隊的善后進行全權處理。駐滬陸海軍總司令岡本乙一宣布,凍結所有敵僑不動產;隨即,又把凍結范圍擴大到動產,從銀行存款,甚至是桌椅沙發(fā),全都納入財產甄別范圍,凡提供不出非敵產證明文書的統(tǒng)統(tǒng)沒收。
原工部局的總董樊克令和幾名英美籍會董都被關進了位于浦東的集中營。彼特與占領上海的日軍司令岡本乙一在倫敦大學時,曾是頗有些交情的校友,所以,其他人被抓的抓,關的關,彼特卻仍安然無事。
彼特帶著周培康去找到岡本乙一,把恒昌公司的歷史講了一遍。他愿意出面證明恒昌公司是華資公司而非英商的產業(yè)。岡本乙一聽明白了其間的關系,拿起電話給集中營的少佐武田冢仁,要他處理此事。然后,他寫了手令交給彼特,說:“你把我的手令交給浦東集中營守備隊的中隊長武田冢仁,他會辦理的?!?p> 彼特帶著周培康驅車來到浦東的集中營找到了武田冢仁少佐,把岡本乙一的手令交給他。武田冢仁滿臉狐疑地看著彼特,問道:“你是什么的干活?!?p> “工部局的主辦?!?p> “歐美籍人士全都關在集中營里,你怎么還能在外面行走呢?”
“這個么,你可以直接打電話問岡本乙一。”
“我只是好奇,沒有別的意思?!彼o屬下的士兵打了電話,不多時,就見到兩個日本兵把周天瑞送了出來。
周天瑞緊緊地擁抱彼特,說:“大恩不言謝。你的救命之恩,我銘記在心中了。”
“你不必感謝我。我還得請你幫一個忙呢?!?p> “你只管說,只要我能辦到的我會盡去做的。”
“你在集中營里見到樊克令先生嗎?”
“見到了。他不太好,一直躺在那里起不了床了。集中營里關著不少花旗銀行的英籍職員,在輪流照顧他呢?!?p> “我知道他的身體快撐不住了??晌冶仨毣貒耍胝埬惚M力照顧他,按時給他送些生活用品來,盡可能延長他的生命。我會向美國使館報告他的處境,讓美國政府出面來挽救他的。”
“我會盡力照顧他的,只是這集中營我怎能進得去呢?”
“我會替你疏通好關系的,你盡力而為就行了,按時給他送些藥品和食物就可以了,其余的就交給上帝吧!”
“我會安排人去辦的?!敝芴烊鹫f。
周天瑞在家休養(yǎng)了幾日,便接到日軍經理部打來的電話,說是工廠里的日本駐軍已經撤走,周家可以收回工廠了。周天瑞帶著應奎元等幾位工程師來到了機器制造工廠,只見廠內一片狼藉,遍地都是人屎馬糞。機器設備和積存的鋼材等原材料都已蕩然無存,車間里只剩下些機器設備的底架。周天瑞不由仰面長嘆:唉!這工廠是徹底被毀了!
周天瑞走進寫字樓,只見員工們正在清理日本人留下的污穢物??偣こ處煈呱锨皝斫o周天瑞寬心道:“董事長放心,只要收回了工廠,修復后就能再開工了?!?p> 周天瑞頹廢地說:“你是留過洋喝過洋墨水的人,看看當今世界還有公理可言嗎?”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咱們還得韜光養(yǎng)晦,來日方長!”
周天瑞略略點頭,苦著臉,說:“不如此想,只怕是難以在這亂世間存活呢!”
周培康走過來說:“爹爹,莫要煩惱。我派人把工廠清理干凈,再添些機器設備,很快就能恢復生產的?!?p> “這差不多就是重新建廠了。現(xiàn)在機器設備可是供不應求呢!”
“要不,把機器設備贖回來。”
“怎么可能再從他們手里贖回來呢?”
“我打電話問過經理部的人了。他們說,日本人不會要這些機器設備的。我思量:這必定是政府經濟部的幾個赤佬想訛咱的錢,唆使白相人弄的事情!政府才開張,財政資金嚴重短缺,就玩這套鬼把戲逼工商界的老板們來掏腰包。你不掏錢,他們就把機器設別賣給別的廠家去了?!?p> 周天瑞此時恍然大悟:新政府、老政府各有各的玩法。這幫畜牲玩的是更大的綁票!他當即令周樂毅去銀行保險柜里拿些根金條,裝進一只巴拿馬雪茄煙的鐵盒里。他帶著鐵盒去上海特別市政府經濟部的部長周佛海。
周天瑞見到周佛海恭恭敬敬地遞上裝有金條的鐵盒,小心翼翼地提出購回設備的要求。周佛海西裝革履,戴著副金邊眼鏡,道貌岸然地說:“你且不要上火,先回去等消息。這事我即刻派人去查,是誰弄走了機器和原材料,待有消息了,我即告之于你?!?p> 周天瑞無奈,只得留下金條沮喪地返回公司。周天瑞想用日本人來壓經濟部把機器吐出來。他打電話找彼特想辦法。然而,彼特已于前日拿著岡本乙一給他開的特別通行證,悄然登上郵輪返回了英國。
數(shù)日后,周佛海的助理打來電話,要周天瑞與他派來的人商議如何處理此事。周天瑞讓周培康與此人交涉贖回機器的價碼。周培康經過一陣討價還價,最后以十二萬銀元的代價贖回了機器設備和部分原材料。處理完畢這些窩心的事,周天瑞便讓周培康帶著應奎元恢復工廠的生產,自己去處理紗廠的事情。
周培康指揮工人把贖回來的機器安置到位時,發(fā)現(xiàn)缺少一些銅管銅套之類的配件。他怒罵道:“真比小偷偷還下賤!”他急忙派人制作短缺的配件,這才讓機器重新運轉起來。日軍駐廠督察渡邊太郎隨即交給周天瑞生產訂單,工廠必須加緊生產日本軍方的訂單,不然,又會讓老板再吃苦頭的。生產指令下達后,工人們琢磨著做些手腳,讓日本人機械設備,軍用零件消耗快些,到了戰(zhàn)場一用即毀。
袁卿宸召集統(tǒng)商會的理事長們開會商議與日本人合作經營的事項。周天瑞到達商統(tǒng)會的時候,會議廳里坐滿了各行會的理事長們。只聽得方鶴松在憤恨地說著:“強盜拿著槍到你家來搶東西,還要你承認是心甘情愿送與他的。什么狗屁合資經營,就是要搶奪我的公司嘛!我給他來個拖字訣,先不理他,看他們能怎的!”
周天瑞接過話題,說:“你不理他,日本人就會強行進入你的公司呢!到那時就更被動了。我試過一次,就是不理睬他們的指令,結果工廠全部都被封了門,工人無法上班,機器全部停轉。我毫無辦法只得低頭認栽,就是為了上萬名需養(yǎng)家活口的工人,我也不得不委曲求全哪!”
“日本軍部又發(fā)布公告說必須開市、開業(yè)不準關門歇業(yè),不然就以經濟犯抓去坐牢。日本人和汪記政府派出了稽查隊到各大工廠商鋪巡查,誰若歇業(yè)立即抓走老板。”潘景瑜沮喪地說。這種事情在華界早已發(fā)生過的,現(xiàn)在日本人不過是再演示一遍而已。
潘景瑜搖頭嘆氣:“唉,當了亡國奴就啥都不用說了。強盜們闖進你家來要搶你東西,甚至奸你妻女,你都只能干瞪著眼睛看著,卻毫無還手的膽氣。”
張老先生苦笑道:“咱們又不是軍人,能與日本人真刀實槍地干哪!只有靠自己的智慧來保衛(wèi)那點資產了。眼下,咋樣渡過這段逆境才是最要緊的事情?!?p> 胡老先生說:“你就別想這么好的事情!日本人不把你敲骨吸髓榨干吃盡,豈能放你過關的?”
張老先生說:“難道就平白無故就讓日本人吞去畢生的心血不成!”
虞和德平靜地說:“倒也不必如此悲觀,還是有一線生機的。日本人是想統(tǒng)治中國。誰當政都要抓住經濟命脈才好維持統(tǒng)治的。他們就是想通過我們來侵占和控制中國的經濟,達到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的目的。”
“你倒看得透徹。我聽說日本人邀請你出任上海市長,你可是要出相入閣了?!?p> “你別腌臜我了,我當面就拒絕了。誰當這個漢奸市長必定死無葬身之地,還得遺臭萬年禍害子孫!”
“你不當有人搶著當。傅宗耀搶著了市長位子,結果被軍統(tǒng)爆了頭?!?p> “他可能也是百般無奈,為保住千萬家產不得已而為之?!?p> “話可不是這么說的,失去了骨格還裝什么君子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自捳f,識時務者為俊杰,忍下這口氣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啊?!?p> “一旦同意與日本人合作,日本人會用我創(chuàng)立的品牌,來搜刮中國人的錢財。我創(chuàng)造的工廠就會變成了日本人的工廠。我辛辛苦苦建立的市場,就變成了日本人推銷產品,搜刮百姓錢財?shù)氖袌?。所以,我寧可毀了它,也不能讓它落入日本人的手中!?p> “在刺刀下求生存,還有什么人格氣節(jié)可言呢!”虞和德很是不以為然地說。
周天瑞說:“我還是說些實在的吧。如今當局統(tǒng)一市場收購價,棉紗每包一萬元中儲券,龍頭細布每匹三百七十伍元,這已是讓廠商折損不少。而且,當局還不給現(xiàn)銀,把應付的款項分為兩半,其中一半要分兩次付給;另一半以中儲券要用三年的時間,分六次付清。廠商不管紗價高低貴賤賣了紗卻拿不到錢,三年后能否收回本錢還未可知。棉花等原料卻是要真金白銀去買來的,如此一來,上海灘棉織行業(yè)豈能不破產嘛!”
潘景瑜無奈地搖頭說:“他們還有更怪異的手段呢!市民發(fā)給購布證限額配給,每人一丈五尺,以零售店存貨供應。龍頭細布的配給價每匹九百七十三元,各位記住?。菏蔷虐倨呤欢鴱募啅S布廠拿布是三百七十伍元,政府只發(fā)個統(tǒng)購統(tǒng)銷文件,就憑空獲利三倍!”
“名為統(tǒng)購統(tǒng)銷,實為統(tǒng)統(tǒng)搶光!僅棉布行業(yè),統(tǒng)購造成廠商實際損失價值的八成,統(tǒng)銷實際損失八成半,兩項合計棉紗行業(yè)就損失折合黃金達二十七萬兩之多。這生意如何做得?上海灘紗廠都倒閉幾十家了。”
“我們都把工廠關了,大不了不掙錢,也不至于倒貼鈔票?!?p> “各位都清楚,如今是日本人說了算。他們要這樣做,誰又能阻擋呢?我以為咱們這些老板們誰都懂得識時務者為俊杰,誰會拿雞蛋去碰石頭呢!”
“這世道實在是沒法做生意,還是歇業(yè)關廠在家做寓公的好。”
“你愿不愿意不都得給么!刺刀頂在胸口還有道理講么?!?p> “就是呀,講啥也沒用的。還不如關了工廠回寧波養(yǎng)老去?!?p> “關廠吧。還省得提心吊膽過日子?!?p> “我們做五金機器的就更沒法活了。我們的庫存都被列入統(tǒng)制范圍,先是不準物料搬運,移動物料就是犯罪!現(xiàn)在雖是開了禁,準許物料搬運了,卻要辦證交費,這一弄我們又貼進去大筆費用。更要命的是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生產的產品都被統(tǒng)購了,返還資金比登天還難,搞得我們資金斷流無法經營。上海灘各行業(yè)、各廠家誰都付不出現(xiàn)鈔,只能相互欠賬。我派人多次上門去索要,才付些中儲券。這中儲券在上海還勉強流通,到了外地就沒人認賬了。外地的商戶只認法幣和銀元。這兩下擠兌我仍就慘了,手中只剩下大把的欠單,因無現(xiàn)金而無法進原材料了。這種爛污生意如何能做得下去么!”周天瑞攤開雙手,無奈地說。
虞和德笑道:“瑞老弟的一番話,就把機器五金行業(yè)開戰(zhàn)以來的狀況講得十分清楚了。眼下五金機器行業(yè)危如累卵,近半數(shù)倒閉。但依我之見么,恒昌公司畢竟是上海灘久負盛名的大公司,要是你的頭寸都無法周轉,那其他公司都要關門大吉了?!?p> “德翁有所不知,我這公司全仗榮老板的支撐方有碗飯吃的。他公司里的五金件和機器設備維修多數(shù)是我提供的,要不然我早就關張大吉了?!?p> 榮睿鑫苦笑著點點頭,又長嘆了口氣,說:“唉!我原先顧慮家大業(yè)大的,遷來遷去靡費甚巨,傷筋動骨的不上算,因此,只遷了兩家紗廠去了西南。老實說,那確實是應付遷移委員會無奈之舉,現(xiàn)在看來是極大地失策!當初就該把工廠多遷幾家到內地去的,也不至于落到這般光景!”
孫老四接著說:“如今這世道,做生意如刀口舔血一般;哪家不是做一日算一天,有了今朝沒明朝的?!?p> 虞和德也長嘆口氣,說:“淞滬開戰(zhàn)前,上海灘有四千多家民營公司,經日本人這么折騰后,僅剩下一千多家了。工商企業(yè)都難以恢復正常經營呢,還奢談什么繁榮經濟呢!”
“紗廠倒了大半,連銀行都倒了多半;三十多萬工人失業(yè)。工廠都倒閉了,誰還需要我生產的設備和零件呢……”周天瑞憤恨地說。
其他會董也都紛紛傾訴原材料短缺、運輸困難、貨款難以收回等嚴重各種影響生產的問題。然而,袁卿宸只是打著哈哈說:我會向政府匯報的,卻沒有半點具體解決的措施。眾人見狀,明知這位商統(tǒng)會的總會長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便隨意應付了一陣,紛紛起身告辭。
袁卿宸揮手阻擋大家離去,說:“各位少安毋躁。我須傳達軍方經理部頒布幾項法令,務必請各位理事長們向行會成員傳達到。經理部要求……”他傳達的軍方指令,大概意思是:工廠不得停工,商鋪不得關門,銀行和錢莊不得停業(yè),否則就按經濟犯抓捕。會董們紛紛大聲怒罵起來。
“戳那娘的豬頭疝,誰不想把生意做下去?。恳稕]啥咋能做下去??!”孫老四先爆粗口罵道。
“娘希匹的,工廠是自家的,做不下去就關門,這要誰管呢!”潘景瑜罵道。
“要把工廠開下去,頭寸、原材料、零配件、工人吃的糧食,日本軍方能給解決嗎?”
“咳,做生意,做到最后手里只剩下一把債單,這生意還能做下去么?”
袁卿宸手撫摸著臉頰上的胡茬,嘿嘿地冷笑道:“有些人在同仁跟前氣壯如牛,敢于犯渾耍野;見了日本人就跪倒在地磕頭作揖,尿了褲子呢!”
孫老四嘀咕道:“想必袁會長尿濕過多條褲子了,很有些經驗體會的嘛!”
有幾個人笑出了聲來。袁卿宸朝孫老四狠狠地掃過一眼,繼續(xù)說道:“至于哪個有膽量敢不遵法令的,那就盡管去試試好了,沒人阻擋你去當民族英雄。日本人正好借你這顆愚蠢的豬頭開刀問斬呢!要是沒這份膽量,就閉緊了臭嘴,經管好自家的工廠和店鋪,安分守己過日子,別無事生非招惹禍端!”
這一番飽含殺氣話語,使會場里頓時鴉雀無聲了。袁卿宸繼續(xù)說道:“更為緊要的還在后頭呢!軍方將要對華商企業(yè)都實行合營政策,有誰敢負隅頑抗,那才算是真英雄呢!孫老四你不妨先試試?”
孫老四癟了癟嘴不敢吭聲了。眾人卻頓時炸鍋了?!澳锵Fサ?,這不是明著搶么!”
“難道日本搶得還不夠嗎?還要堂而皇之地來分我們的家當么!”
“老子關門大吉,不開廠了,回寧波當漁民去!”
“我賤賣廠了,誰要啊?”
會場一副亂哄哄的景象。周天瑞向潘景瑜、方鶴松使了個眼色,三人相繼走出會場。
周天瑞在總商會大門口的羅馬門柱前站住了腳。方鶴松和潘景瑜兩人也跟了過來。周天瑞說:“這總商會如今已成了漢奸會了,我看,今后也不必再參加了?!?p> 方鶴松神色凝重地說:“袁卿宸的話中暗藏殺機,不可小覷呢?!?p> “誰說不是呢。他不過是個木偶,背后牽線的是日本軍部。”潘景瑜面帶憂郁地說。
“總要想個辦法,能不能直接與日本軍方經濟部的人對話,不能讓這些漢奸們從中再過一手?!敝芴烊鹫f。
“就是呀,每次稅捐經過他們的手,誰曉得從中揩了多少油呢!再說了日本人究竟是什么打算誰也不曉得,由著這幫漢奸在隨口胡說呢?!?p> “潘兄,你可曉得我在杭州十中的校友梅斯平么?”方鶴松問道。
“咳,我豈能不知曉呢。你不是說他到中央大學當了教授嗎?!迸司拌ふf。
“他如今在日本人那里很吃香呢。有些事情,可咨詢他的。”
“那就請他吃頓飯,約他談談。”周天瑞說。
“那好,他哪天回上海,我約好了咱們再聚?!狈晋Q松說完,三人便分手回各自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