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與家人坐在客廳敘話,議論著日本人啥辰光滾出中國去,遠在四川的伯夷和毓隆,還有到重慶銀行工作的樂毅,啥辰光能夠回到上海來。一提到遠在四川的兒子,莊珮瑤的眼淚就不住地流淌下來,說:“兩個兒子八年都沒見面了,樂毅也有三年多沒見到了,也不知他們都怎么樣了呢。你給我句實在話,一家人究竟啥辰光才能團聚在一起?!?p> “我不是講了么。日本人投降了,他兄弟三人就回家了。”
“這句話你也講了幾百遍了,只是哄騙我開心的空話!”
每到此時,周天瑞就裝作有事情要辦,急匆匆地離開了客廳。周天瑞剛走到別墅的門口,聽得街道上鞭炮震得人們耳朵鳴響,人們在馬路上跳躍歡騰,逢人都在叫嚷著:“日本投降了,中國勝利了。”
周天瑞趕緊回到客廳說:“你到街道上去聽去看,日本人真的投降了,伯夷、毓隆和樂毅三兄弟該回上海了呢!”
一家人沖出家門涌到街道上。上海沸騰了!人們在狂歡!酒店飯館都爆滿,菜場被市民們搶購得空無一物,煙紙店的陳年老酒也被買空。人們都在舉杯暢飲,沉浸在喜慶之中。
周天瑞趕緊去到公司帶著員工去各家工廠視察。一行人剛進機器制造廠門,就見到工人們手持掃帚木棒追著日本拿摩溫打。工人們叫喊:“打死日本拿摩溫。”
一個老工人握著雙拳說:“小日本鬼子,你欺壓我們幾年了,今天也要叫你嘗嘗中國人的拳頭?!闭f著,他一拳打在日本拿摩溫臉頰上,頓時日本人的臉鼓起一大塊青紫色。
另一位老工人也罵到:“操你小鬼子的娘,你大冬天把老子脫了衣褲放在外面凍,今天老子也要報仇了?!闭f著,他上去就是一通拳打腳踢的。
連掃地的清潔工也拿起掃把追打著工頭,罵道:“往日里,你對我拳打腳踢,對我還不如只狗。今日里,我也要討回個公道,打還與你!”
日本拿摩溫倒在地上呻吟著。工人們喊著:“給小陸子報仇的機會到了,打死日本拿摩溫!”工人們就涌向日本拿摩溫和工頭。
周天瑞上前阻擋工人,問那日本拿摩溫:“你們怎不跑呢?”
“早得到消息的都跑了。我們是在車間里當班的,所以,留下來了?!闭f著低頭抹淚。
周天瑞制止了工人們的復仇行為。他說:“工友們,過去日本人占著有槍有炮占領了我們的大半個國家,讓我們作了亡國奴。八年來,我們受盡了日本人的欺侮。今天日本人投降了,大家打他們一頓出出氣也是應該的。但是,我們不能用私刑來出怨氣,打幾個死老虎,成不了民族英雄,反倒讓人瞧不起。倒不如把他們交給政府去處置,對不對???”
工人們說:“聽董事長的,送他們去提籃橋?!?p> “就是的,關到監(jiān)獄里再與他們算總賬!”
“關進牢監(jiān)里去,也讓他們吃些發(fā)霉的高粱米!”
周天瑞示意助理把拿摩溫帶和工頭用卡車送去碼頭上,放他們一條生路。他對工人們說:“今天我們一起歡慶打敗了日本鬼子。我請大家都到食堂去,熱熱鬧鬧地來個一醉方休,把憋屈了八年的骯臟氣都出盡了,好不好!”
工人們歡呼著:“好啊,到食堂里喝酒去?。 ?p> “董事長請客了,工友們喝酒去啊!”
“走,出出晦氣去?!?p> “喝酒吃肉去啦!”
工人們歡呼著涌向工廠的大食堂。周天瑞帶著職員們向大食堂走去。他讓廚師把倉庫里的肉菜都拿出來,讓工人們盡情地吃喝。
爆竹響徹華夏大地。舉國歡慶抗戰(zhàn)勝利之際,周伯夷兄弟倆卻憂愁不堪。重慶國民政府中斷了對后方的工業(yè)品采購,轉而大量進口美國商品,把為中國抗日做出巨大貢獻的工廠全都拋棄了。戰(zhàn)時生產局已經停止兌付貨款,終止訂貨合同,那么,自家的工廠和工人該怎么辦呢?
周天瑞發(fā)電詢問周伯夷和周毓隆啥時能把工廠遷回上海。周伯夷的回電說,眼下還回不了上海。政府停止了付款,已經收購的產品還要打九折結算,啥辰光付款還遙遙無期。前幾日,他和二百多位西遷重慶的老板們,到行政院找宋子文院長理論。老板們等了幾天,宋子文均避而不見。老板們連續(xù)數日圍在行政院的門口,逼著宋子文解決問題。宋子文只得接見老板們,他要老板們選出四個代表與他會談。雙方協商時,四個代表提出政府應按照合約繼續(xù)收購工廠的產成品,并且提供工廠遷回上海的費用。
宋子文當即抹下臉來,說:“抗戰(zhàn)勝利了,政府必定要發(fā)展實業(yè),創(chuàng)建大量的工廠。但是,政府必然會購買美國的自動化機器,怎么能要你們這些破銅爛鐵呢?”
“那我們該怎么辦?工廠還要不要,工人都遣散么?”
“當初內遷時,你們沒說是破銅爛鐵,要我們千里迢迢地遷來重慶,創(chuàng)建大后方工業(yè)復興基地。我們含辛茹苦地干了八年,為抗日做出了巨大貢獻??箲?zhàn)勝利了,你卻說我們的工廠是破銅爛鐵了!”
“堂堂政府竟不如投機商有信譽!用得著時百般哄騙,一旦用完撇如棄履,一腳踢進山溝里去了?!?p> “說話當心點,免得惹禍上身呢!”一位官員威脅道。
“怎么,你還想跟我們動手么?”
“我們的全部家當都在重慶了,拖家?guī)Э诘暮脦资f人呢!工廠里的產品、機器、工人,要返回上海談何容易!政府不解決這些實際困難,我們唯有死路一條了。”
宋子文不耐煩地說:“這樣吧。這個事情牽涉面廣,靡費巨大;需開專門的會議商議善后的辦法,各位還是回去靜等吧。”
“我們已經等了二個多月了,花費巨大,只怕是等不到政府的救濟,工人們就要上街要飯去了!”
“不要拿工人來脅迫政府嘛!我說話是算數的,只在一周內就給你們答復?!彼巫游男攀牡┑┑卣f。
四個代表無功而返,向聚集在門口的二百多位老板們轉述了宋子文的話語。老板們表示那就只有再等一周時間,有了結果再說話。
一周后,就有了結果。政府組織人員對西遷工廠的機器設備挑成色好的折價收購了一部分,其數量不足西遷工廠的三分之一。老板們群情激憤欲組織工人上街游行,向政府討要個說法!無奈工人們歸心似劍,不肯再呆在這山溝里受罪了,只想早日拿到路費盡快返回上海。老板們無奈,只得把賣機器的錢發(fā)給工人們,讓他們帶著妻兒返回了上海。老板們無力再把剩余的老舊機器運回上海,那天價的運費實在負擔不起,只得忍痛割愛,把大批老舊機器拋棄在西南的山洞里。周伯夷也只拿到了機器價值三分之一的收購款,拋棄了工廠,帶著工人們回到了上海。
中國銀行遷回了上海。周樂毅也跟著銀行回到了上海。紫汀花園里人氣鼎沸生氣盎然,歷經八年抗戰(zhàn),一家人毫發(fā)無損地重聚在了一起??蛷d里的鋼琴聲又驟然傳出優(yōu)美的旋律。周毓隆身穿一身白色的西裝,坐在白色的三角鋼琴前,前抑后仰地彈奏《歡樂頌》。莊珮瑤也坐到了他的身邊,彈著四手聯奏鋼琴曲。劫后余生的一家,重獲家庭的溫馨。
茶幾上的電話鈴聲不合時宜地斷地響了起來。周天瑞拿起電話,是陸鴻鵬的兒子陸世勛打來的。他問道到:“伯父好,我是陸世勛。伯夷回到上海了吧,讓他快點過來幫我的忙,我已經是焦頭爛額了?!?p> “何至如此呢?”
“工廠被當作敵產收歸了國資委名下的中國鋼鐵公司,父親氣得病倒了。我既要照顧父親,還要四處去求人贖回鋼廠,實在是兩頭都顧不過來,想讓妹子和妹夫來幫我一把?!?p> “賢侄,你莫急。我這就和伯夷過來。”周天瑞說。
周天瑞和伯夷夫妻趕到醫(yī)院,只見陸鴻鵬插著氧氣管掛著吊針,躺在病床上。伯夷的岳母坐在病床邊抹眼淚。周天瑞關切地問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俊?p> “國資委來了兩個官員,說我家的工廠是敵產,要沒收。爹爹與他們據理力爭,要他們到行政院去評理,我們在重慶時還是國家重要鋼鐵工廠,到了上海就成了敵產了?”
“是呀!到國資委找宋子文評理去!”
“爹爹直接就打電話到國資委,要求他們講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情。結果,國資委的人說,留在上海的那一半工廠曾經給日本軍隊制造坦克甲板,屬于資敵行為,應予沒收!爹爹一聽就暈倒了。醫(yī)生說是腦溢血,需要一段時間治療才可脫離危險。”
“我看這樣辦,明日你起草一份申訴材料,直接遞交給行政院長宋子文,以你爹的聲望不由他不接此案。至于,你爹病有醫(yī)生在治療就是了,由你姆媽照顧著,應該是沒有大的事情。你和伯夷馬上就去南京行政院找宋子文!”周天瑞說。
“那好!我明日就寫出申訴材料?!?p> 周天瑞在公司的會議室里招集公司高管層商議,工廠生產轉型的事宜。幾家工廠的總經理都坐在沙發(fā)上聆聽他講話:“首先,我要提一下工廠里留存的日本技術人員的問題。政府制定了日本工人和技術人員的征用規(guī)則,把愿意留下的日本人用于經濟建設?,F有二百八十萬日本人需通過海運回國,政府實在沒有這個能力,只有請美國人把日本人運回去。這就需要一段時間。請各位告知各位同仁,能夠與人為善寬以待人,容忍他們能夠正常地生活一段時間?!?p> 參會者紛紛贊同。周天瑞接著說:“日本人走了,公司的經營管理要恢復戰(zhàn)前的狀態(tài),業(yè)務也要全部調整過來,不再生產軍品了。”
周培康插嘴道:“軍工產品全都停下來,會不會造成大面積停產。眼前公司沒有接到這么多民用產品的訂單啊。再說原材料也不對口,倉庫里都是生產軍工產品的原料,積壓下來就是一大筆資金。另外,生產民品的原材料又從哪里來?”
周天瑞說:“不打仗了,就必須轉產民品。至于原材料會有大材小用、貴材賤用、消耗增加的現象也是在所難免。依我看,機器制造工廠還是以制造工作母機和配套設備為主;紡機廠恢復生產整套紡織機械,這是最穩(wěn)當的生意。紗廠不再生產軍服,恢復紡紗和織布。至于所需的機器和材料么,我和寶根來想辦法?!?p> 總經理們都點頭贊同,紛紛發(fā)表了自己的意見。助理急匆匆地走到他的身邊,附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周天瑞聽后臉色驟變,大聲地喊道:“什么?敵產!我公司是真正的私產,哪里是敵產?這公司是我一滴滴血汗建起來,早在三十年前就是上海灘聞名的機器制造公司;現在抗戰(zhàn)勝利趕走了日本人,我的公司咋就成了敵產了?難道這批官老爺從重慶的山上下來,就不曉得我恒昌公司了?”
他望著下屬們苦惱地搖搖頭,說:“這幫烏龜王八蛋!日本人投降了,他們就竄下山來到上海搞什么接收。一個個就像餓虎下山,張開血盆大口見啥咬啥。居然硬說什么恒昌公司是敵產要沒收?!?p> 會議室里頓時吵亂成一團,大家都氣憤地發(fā)表意見。德仁紗廠總經理程正源說:“這不是胡謅嘛?我看是想要訛錢吧!”
德興紗廠的總經理張思凡說:“這不清楚嗎?其他那么多家日本人合作經營的公司咋沒事,專找咱們的事呀!”
德隆紗廠總經理褚士蒹說:“吃柿子專找軟的捏,明擺是欺負我們官場上沒人嘛!”
周天瑞頹廢地坐在沙發(fā)上喘著粗氣,說:“大家也不必如此激動,有理總能講得清的。大不了給這幫烏龜王八蛋送點棺材鈿,燒點錫箔灰。各位還是抓緊做好自己的事,把工廠經營轉型的事情做到實處。你們始終要牢記:自身強才是根本。”
第二天,敵偽產業(yè)審議委員會的接收大員把機器廠和紡機廠都貼上了封條。工人們進不去廠門,圍在門口吵嚷著。周培康帶著助理去擠了進來,質問道:“憑什么要貼封條?”
接收大員一聽是周培康來了,就說:“我正要抓周家的人來歸案,你倒好,自己送上門來了。來人,先把他送進警備司令部拘留所再說。”幾個警察不由分說,把周培康塞進了汽車朝提籃橋方向開去。
周天瑞接到助理報來的消息,急忙四處托人搭救周培康。他連走幾家卻無人肯援手,托杜先生打聽消息,才知道是軍統(tǒng)的一位大官聽說機械大亨的名聲,認定了周家必有巨額資本,便下狠心要敲周家一筆巨款。周天瑞思忖著:我給你送了錢,實業(yè)部和警備司令部的那幫餓虎都會聞到腥味涌過來的,我拿什么去喂飽他們呢?倒不如直接找到最上層的大佬把事情徹底搞定,免得日后大大小的豺狼虎豹都來訛我。
周天瑞帶著公司營業(yè)的各種證件到敵偽產業(yè)審議委員會去訴說。敵偽產業(yè)審議委員會的主任傲氣十足地說:“政府不會隨意冤枉好人的,你還是回去等著吧。至于你是不是漢奸,你的工廠是不是敵產,政府自會搞清楚的?!?p> 周天瑞問:“那么什么時候會有鑒定結果呢?”
“這個不好說了。有四五千家公司要做鑒定,一年半載也難說,十年八年也難定的。”
一個月后,敵偽產業(yè)審議委員會方才打來電話說:進過審查,恒昌集團的三家紗廠系被敵偽強制合作經營的予以歸還。兩家機器制造工廠曾經為敵偽生產過軍火,屬于敵偽產業(yè)予以沒收,收歸國資委管轄。
國資委把恒昌機器制造工廠改名為上海機器廠,前來接收的大員直接被政府任命為總經理,當即接管工廠。這個總經理對周天瑞還算客氣,并未羞辱、欺凌他,只讓他居家聽候傳喚。紡織機器制造工廠并入中國紡機制造公司,另外委任接收大員來當總經理。
新任的總經理接收工廠都半年多的時間了,絲卻毫沒有開工的意思。接收大員們忙著撈金子、占房子、賺票子、搶車子、弄女子,根本想不到搞生產。工人們迫于生活企盼著工廠早日開工,好賺錢養(yǎng)家糊口。遙遙無期地關著廠門,工人和家眷們生活日漸艱難。工人們選出代表多次與接收大員們交涉,都被以整頓敵產,暫不復工的借口頂回。接收大員們卻不斷地從工廠里拉出機器去賣,吃香喝辣花天酒地過著逍遙自在的日子。
應奎元召集工會成員商議,必須組織工人護廠隊日夜守護著工廠,制止接收大員倒賣機器,不然工廠就要被賣空了。
工人護廠隊日夜守候在工廠門口。一日上午,一輛滿載著機器的大卡車開出廠門。四個值守的護廠隊員急忙騎車追趕,追至十字路口紅燈擋道,才擋住了卡車。護廠隊員理直氣壯地質問接收大員:“你們是來接收工廠,還是來拆塌工廠的?”
接收大員無言應答遂惱羞成怒,欺負工人們人,少便耍起流氓手段,拔槍頂著工人胸口說:“老子抗戰(zhàn)八年,流血流汗為你們打跑了日本人,賣幾臺機器弄幾個錢花,還不應該嗎!再說了,這又不是你家的資產,要你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識相點快滾開,不然的話,開老子開槍打死了你,就像打死一條狗一般!”
工人飛車去通風報信。頃刻間,大批工人包圍了卡車,阻斷了馬路交通。交通警察前來維持秩序,記者們聞訊趕來拍照,群情激憤的工人齊呼:“開工生產,我們要吃飯!”
“堅決制止接收大員倒賣工廠機器設備!”
“要工作,要吃飯!”
“打倒貪官污吏!”
工人們越聚越多。應奎元登高振臂呼喊,號召工人們舉行大游行,到市政府去請愿,要求嚴懲拆賣機器的貪官污吏,立即開工生產!饑寒交迫的工人們越聚越多,游行隊伍迅速達到了數千人,沿途還有自愿加入隊伍,浩浩蕩蕩地向市政府進發(fā)。接收大員見勢不妙,在工廠門上貼了封條后溜之大吉。市政府秘書長出面安撫工人答應緝拿拆賣機器的貪官污吏,工廠會盡快復工,工人才分頭散去。
翌日,各大報刊登此事,引起社會的熱議。這類事件在接收“敵產”的過程中層出不窮。工人們饑寒交迫,溫飽難求,接收大員們整日里花天酒地,鶯歌燕舞,無人來管工人們的死活。
周天瑞雖尋求多方關系前去敵偽產業(yè)審議委員會申訴,卻絲毫沒有松動的可能。他只能在家賦閑,整日坐在書房翻閱古書,不聞窗外事。潘景瑜從寧波老家回到了上海,帶了些家鄉(xiāng)土特產,打電話叫周天瑞到家來一聚。
周天瑞驅車來到潘家,兩人多日未見總要一番寒暄,然后說些體己話。潘景瑜難免要講述些家鄉(xiāng)的話題。周天瑞卻沒有心思聽,便急切地打斷了潘景瑜的話頭,傾倒著滿腹苦水。聽完了周天瑞的牢騷話,潘景瑜搖搖頭,說:“唉,滿清也好,民國也好,都是一般的結局。你有啥辦法呢,弄得過這么大批的貪官污吏們么?”
周天瑞不滿地說:“我在火里,你在水里。你倒是幫我想想辦法呢,咋樣才能要回我的工廠,放培康回家!”
“你這頭腦還要誰來幫你想呢。這不過是花錢消災的區(qū)區(qū)小事罷了,你是鉆進了牛角尖出不來了?!?p> “這還是區(qū)區(qū)小事?把我兒子當漢奸抓進警備司令部都幾個月了!”
潘景瑜眨眨眼睛表示不以為然,說:“只要是用銀子擺平的都是小事。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要訛你的錢財嘛。我回來就聽說上海有幾千家公司都被劃作敵產。雙料大亨的榮家也是同樣被定為敵產,被接收大員們敲詐勒索呢。據說是他家也是多方申訴卻毫無結果。如今,他家也算是想明白了,正在準備走通行政院長的路子呢。你可與榮家聯手去投訴貪官要回工廠;要么,你兩家籌足了銀子去走通宋子文的路子。”
周天瑞頹廢地搖著頭,說:“告不得,民不與官斗。跟這幫貪官污吏打交道,只能是打落牙齒和血吞下肚去,花錢消災為上策,豈能拿雞蛋碰石頭呢?”
“既然如此,那就與榮家聯手去燒錫箔灰吧?!?p> “唯有這條路可走了。”
周天瑞告別潘景瑜,驅車趕到榮家。果如潘景瑜所說,榮家也被貪官們搞得焦頭爛額地,正準備通宋子文的路子呢。
周天瑞直截了當地問道:“為啥別家的工廠都發(fā)還了,偏偏你我的工廠還不發(fā)還呢?”
榮睿鑫沉吟片刻,反問道:“你到資產委員會去問過這幫赤佬了么?”
“我問過的,凡是能走的衙門我都帶上金條走了一遍。他們說資產委員會正在對這些工廠做甑別,凡是有漢奸行為的資產一律沒收!我問他甑別什么,又怎樣來甑別,要多長時間才能做完甑別?他們說有幾千家公司要做甑別,國資委都忙不過來,所以,甑別個兩三年,三五年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p> 榮睿鑫呼著粗氣,說:“孫家和聶家的資產都發(fā)還了,你我的工廠倒成了敵產了。天曉得是甑別銀子還是甑別漢奸!你我要想脫去漢奸罪名把廠子拿回來,只有去找行政院長宋子文了?!?p> 周天瑞說:“睿鑫兄,要不我買一輛福特轎車,裝上你家的黃金一起送進宋家去。高級汽車里裝著黃金,這實在夠氣派的呢!”
榮睿鑫一聽覺得這個主義蠻不錯的,說:“那就寫上你我兩家的名帖送進宋府去,以你我兩家在上海灘的影響力,我料他不得不有所顧忌呢!”
“此言甚為妥當!”
“那就即刻去辦吧!”
車行的伙計開著輛最新款的美國福特汽車到了恒昌公司。周天瑞叫自家的司機試試新車。司機開著新車圍著公司了轉兩圈,對周天瑞說:“老板,這車沒啥說的,太高級了,就是價太高了?!?p> 周天瑞嘿嘿一笑:“好車才貴嘛。你把車子開到榮家,裝上條子再送到宋公館去。這封信也捎過去。”
司機開著新車到了榮公館,榮府的管家早已在門口等候了。管家招呼著兩個伙計抬著一個精致的箱子,放在了車座上。管家遞上一份信說:“你把信也捎給宋家吧。”司機應承著開車去了宋公館。
宋子文深夜才回到公館。他按照習慣走到書房,去看看有沒有門房給他留的信函之類的物件。果然,書桌上有一疊信函,他打開最上面的一封信來看,里面掉出一張購車發(fā)票來,那是周天瑞的信。宋子文微微一笑,這個周天瑞果然是懂事知趣的主,信上無非替自家訴說冤情話語。宋子文把信看完,再拿起榮睿鑫的信來看。這個榮睿鑫確實有些骨格的。他在信中說:“政府把日本紗廠悉數歸為國有,實乃是與民爭利之舉。而后,民營紗廠經營更為艱難。統(tǒng)治者富有四海,只需掌握政權即可。能用民力不必國營,官從民事,徒增浪費而已。若論國家經濟,民生安居樂業(yè),民生便優(yōu)裕,賦稅便能充足,國用自足矣。”
宋子文的鼻子里哼哼了兩聲,自言自語地說:“你老人家未必太迂腐了吧?政府早已黨國不分,政商不分,國有既是官有,哪里還有什么國營、民營之分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句古訓,你老人家難道也忘了嗎?”
他拿起電話打給秘書,說:“你去把恒昌公司和榮氏公司的事了了吧。我很清楚的,這兩家都是地道的民營公司。日本人占領期間被強迫合作經營的,其實是日本人欺侮他們,搶他們的財產。政府來了應該撫慰他們才是,而不是再給他們一記悶棍;有什么憑據說他們是漢奸?明擺著是這幫官吏們想敲他們的竹杠,訛他們的錢財呢!”
秘書答應道:“我曉得了。啥辰光去辦呢?”
宋子文說:“你明天一早,就以我的名義給敵偽產業(yè)審議委員會打個電話,這兩家公司不是敵產,馬上歸還原主。明天下午五點鐘,你再打個電話給警備司令部的楊司令,就說我晚上邀請榮睿鑫和周天瑞兩位老板吃飯,叫他提醒一下周先生,不要忘記了赴宴的時間?!?p> “好的,我明天一早就去辦理?!?p> 第二天下午,周天瑞得到消息,榮周兩家已經不再是敵產了,準予發(fā)還了。周天瑞就到了警備司令部,坐在上海警備區(qū)司令楊虎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要求釋放兒子周培康。楊虎從辦公桌上探過身子逼視著他,說:“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呀!你看看這是舉報你的材料?!?p> 楊虎五短身材,壯若狗熊,虎頭豹眼,濃黑的腮絡胡子,面目兇悍。周天瑞瞥了一眼材料,見到最后落款的檢舉人是曹宇清,便大聲地說:“誰檢舉的,你叫他站出來,我可以當面跟他對證。我按日本人的訂單生產是事實,但在日本人占領上海期間哪家工廠不生產日本人的訂單呢?你為啥偏要說我是資敵,其他人都可以平安無事呢?”
楊虎幸災樂禍地說:“這就要怪你自己不會做人。你在江湖上混了幾十年還不懂這些行道么?我倒是實在有點想不明白了,你是怎么當上機器行業(yè)公會理事長的。再說了,人各自有命,別人家的事自有解決的路子,與你不相干的。”
周天瑞說:“我要是連這點道理都不懂,豈能在上海灘立腳。只是唐僧肉僅有一塊,虎豹豺狼卻比蝗蟲還要多,漫天要價地都來搶唐僧肉,我們咋能承受得起呢!”
楊虎陰森的眼睛瞪著他,兇狠地說:“據我所知,你老人家的眼睛是朝上翻的,專攀高枝的。我楊虎是人窮位卑,不入你老人家的法眼呢!”
周天瑞厭惡地掃他一眼,慢悠悠地說:“我只是個實在本份的生意人,誰都想來敲骨吸髓,我也是難以承受的。公司實在做不下去,我就讓它關門好了?!?p> 楊虎露出了兇相,說:“看來你是要試試我楊虎的耐力了。來人,帶周老板去觀瞻一下,我是咋對付漢奸的?!?p> 兩個熊腰虎背的士兵竄過來,惡狠狠地架住了周天瑞往外拖。此時,桌上的電話鈴刺耳地響了起來。楊虎接過電話,宋子文秘書的聲音在電話里響起:“楊司令,宋院長今晚約了周老板和榮老板吃晚飯商議事情的,請你提醒他不要誤了時間。”
楊虎尷尬地說:“哦,與宋院長吃夜飯?幾點鐘?……哦,我知道了。請你轉告宋院長,我馬上讓他去赴宴。”
楊虎放下電話,兇狠的眼光朝周天瑞臉上掃去,說:“我說你憑啥在我跟前如此強硬,原來背后有宋院長給你撐腰呢!他娘的,我說你是攀高枝的,你還不肯承認。宋子文的秘書竟打來電話到我這里來,說讓你晚上按時去赴宴。你真有點花露水呢!不過,你須記住了,縣官不如現管,別叫我拿住你的把柄,到那時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的!”
周天瑞戲謔地笑了笑,說:“多謝楊司令的提醒,我多加留心就是了。楊司令是否把小兒也放了,與我同去赴宴呢?”
楊虎惱怒地對副官揮揮手。副官識相地上前對周天瑞說:“我這就去讓他們放人,你老到門口去接就是了?!?p> 周天瑞朝楊虎拱手做揖,說:“多謝楊司令大恩大德,在下日后定當厚報?!?p> 楊虎鼻子里哼了一聲,暴突的眼睛始終瞪著周天瑞。周天瑞的拐杖在地板上重重地敲出“篤篤”的聲響來。他挺直了腰桿,昂起頭朝大門口走去。
大門口,一輛轎車疾馳過來停在了臺階前,周培康下車向父親走來。周天瑞看著兒子模樣,似乎并沒有受過刑罰,便放心地拉著兒子的手,向大門外走去。
楊虎的副官陪他走出了警備司令部的大門,在門口等候多時的司機見到周天瑞和培康走出來,便上前拉開了車門。周天瑞冷冷地朝楊虎的副官撇了一眼,坐上奧斯汀朝華山路飛駛而去。
榮家和周家的兩家機器工廠揭了封條,發(fā)還給了本家。周培康帶著技工們到工廠去一看,幾十臺最值錢的,進口的大功率電機被拆走了;倉庫里的原材料幾乎被拉空了,工廠幾乎被拆賣一空。周培康怒罵道:“娘希匹的!想中央,盼中央,盼來了中央更遭殃!這幫斷子絕孫的東西,竟比日本人更下作!”
周培康異常地惱怒:生產紡機有些關鍵設備是必須依賴進口,國內是造不出來的。諸如高速軸承、大功率的電機、史陶比爾快速組合接頭等一些高端產品,不但國內無法生產,就連進口都是很困難的;就是下了訂單也必須在三個月之后才能到貨的。
他懊惱地回到公司向父親敘述工廠的情形。周天瑞苦笑著長嘆口氣,說:“咳,接收大員比日偽漢奸還貪得狠呢!怎么辦呢?生氣也沒用的。老辦法,再拿銀元去淘回來吧!”
“到哪里去淘呢?”周裕隆問。
“到貪官手里去淘,會比哪里都便宜。比如:國資委小官吏,他們手里掌握著沒收的敵產的工廠。他們拆了電機無非是換幾個錢去吃喝嫖賭,你找到他們追索電機、材料賣到了那里去了,再去贖回來。”周天瑞說。
“這個事情可以托潘家的老二去打聽,他的結交人很雜,路子很野的;只要你肯出錢,啥東西他都能夠給你弄來的。”周培康說。
“此事由你去辦最為妥當。”周天瑞欣慰地說。
“那好。我就去找潘家老二,弄回設備。”
周培康在鴻泰綢布公司找不到了潘聰玉,打電話問了他兄長才知道,他去了愚園路的那家著名的賭場。周培康驅車趕到了賭場,果然見到了潘聰玉。他身邊有兩個妙齡少女,給他斟酒遞煙。周培康直截了當地說明了來意,就是要回購一批機械設備。潘聰玉為難地說:“最近這些生意不大好做了,孫老四他家出了事情,都不敢做這些生意了?!?p> “那,我家那些電機鋼材等設備,是弄不回來了?”
“我說你真是阿木林。你只要找到敵偽產業(yè)審議委員會下面那些干事,給點酒錢,就能問出那批東西放在誰家貨場了。你再通過他們找到貨主,不就能拿回東西了。”
周培康照潘聰玉指點的路徑果然找到了貨主。那批東西竟然就在孫老四的五金倉庫里存放著。周培康此時才明白,背后向黨部舉報周家是敵產的人竟還有孫老四。
周培康去找孫老四商議贖回這批東西。孫老四裝得一本正經地矢口否認,只說是客戶存放在此的東西。周培康也不點穿,就借坡下驢地請孫老四代為與貨主洽談價格。周培康與孫老四拉鋸扯鋸來來回回的殺了幾回價錢,才把東西都贖了回來。
星五聚餐會上,潘景瑜又在發(fā)表內幕消息,說:“國民政府在接收敵偽產業(yè)的基礎上建立了中國紡織建設公司、中國紡織機械公司、中國蠶絲公司、中國石油公司、中央造船公司等一系列全國性的公司。看著吧,這生意會更難做了呢!”
“接收大員五子登科,可是發(fā)了大財。中國又出現了一大批新貴呢!”
“民企被他們活活地剝去一層皮,不死也鮮血淋淋慘不忍睹呢!”
“咳,真正是民國萬稅,天下太貧?!?p> “有這幫貪官污吏當道,能不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