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第二天,何田田起了個大早,她雙眼微微浮腫,在灶臺邊忙碌著。
昨夜,她幾乎未眠。何立揚的回來對她來說,顯然是一個天大的驚喜,她不斷地想象著母子倆今后的生活,想到過一兩年給何立揚娶媳婦,再過一兩年,她就可以抱上孫子,想著想著,不自覺便笑出了聲音。她又覺得自己想的太多了,何立揚有自己的打算,她應(yīng)該無條件地支持兒子干事創(chuàng)業(yè),娶妻生子的事情現(xiàn)在還為時過早。想著想著,她便想到了孫學(xué)軍。
當年,母親因病過世,父親何玉山一手帶著她們兄弟姊妹四個人過日子,在黃土地里刨食的苦真是無以言表,為了給家里增加勞動力,何玉山?jīng)Q定給她招個上門女婿,雖然她千般不愿,但經(jīng)不住父親的軟磨硬泡,最后只得同意。
農(nóng)村莊戶人家,沒有幾個愿意把自家的兒子送到別人門上做上門女婿,眼見她要年過二十三,何玉山就要放棄招婿的念頭時,同村趙家老二趙懷義找上門,說是自家婆姨有一個遠方的表親,是個無父無母的小伙子。
抱著一線希望的何玉山見過那個小伙子后,當即拍板決定招他為女婿,這個小伙子便是孫學(xué)軍。
兩人第一次見面,孫學(xué)軍留給何田田的印象是:話少,老實,但眼珠子轉(zhuǎn)的很快。
沒多久,她就和只見過一次面的孫學(xué)軍稀里糊涂的結(jié)了婚,好在孫學(xué)軍人長的精神,也會來事,做事能吃得下苦頭,深得何玉山喜愛。
婚后,他們的日子過的雖然苦了一些,但還算過得去。
一年半后,何立揚出生,讓他們平淡樸實的生活變得多彩起來。
當時,正好趕上陜北油田開發(fā)起步,孫學(xué)軍決定不再在地里刨食,去了油田井隊打工,每月回來一次,每次回來兜里都裝著一沓鈔票,漸漸地,孫學(xué)軍回來的次數(shù)變多,而兜里的鈔票也跟著變多了。
雖然她知道日子過的確實比以前好多了,但她不忍心山里的農(nóng)田荒廢,就一個人帶著何立揚到田里勞作。
何立揚四歲的時候,有一次,孫學(xué)軍喝了很多酒。回來后一邊抽煙一邊說,咱們這個地方窮山惡水,地下的原油遲早被抽干,希望一家人去南方發(fā)展。
何田田以為孫學(xué)軍說的是醉話,就沒有理會。
幾天后,孫學(xué)軍再次說起要離開這些光禿禿的山卯卯。他說,在這里沒有一點生機,看不到美好生活的希望。
何田田安慰著說現(xiàn)在的日子比以前過的好多了,以后還會更好的,咱們應(yīng)該守著這份家業(yè)。
此時,孫學(xué)軍已經(jīng)打定了離開的主意,而何田田也堅決反對離開長青村。
后來,她照常下地干農(nóng)活。那一天,孫學(xué)軍回來后,表現(xiàn)的有些反常,主動提出要在家陪著兒子??扇f萬沒想到,中午時候,她從田間回來后,孫學(xué)軍留下一張紙條,帶著何立揚消失了。
那段日子,對何田田來說,簡直是暗無天日,她天天坐在窯洞里以淚洗面,身體也消瘦了許多。
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了孫學(xué)軍的來信,信中說他已經(jīng)在深圳立足,希望接她過去。
她不知道當時孫學(xué)軍去深圳的時候,身上帶著多少錢,但她相信,就算身無分文,孫學(xué)軍依然能闖出一片天地。
她在回信中再次倔強地拒絕了孫學(xué)軍。
再后來,孫學(xué)軍每月按時給她匯款,她用這些錢買了樹苗,種在光禿禿的山上,她在心里告訴自己,這里并不是沒有生機和希望,只是沒有人愿意嘗試著改變。
兩年以后,孫學(xué)軍寄回了最后一筆對她來說是巨額的匯款,之后徹底失去了消息。
直到今天,她才再一次看見了自己的兒子。也不知道兒子是怎么和孫學(xué)軍說的,以孫學(xué)軍的性格,居然會同意兒子留在長青村……
何田田就這樣想著想著,窯洞外面便傳來了公雞打鳴聲,她趕忙合上雙眼,試圖稍稍瞇上一覺,可一閉眼,何立揚和孫學(xué)軍的身影就出現(xiàn)了,索性,她便起來收拾著做飯。
早飯異常豐盛,幾個小菜都是鹼畔菜園子里的時蔬做成的,很是新鮮。另外,她還做了何立揚小時候經(jīng)常吃的雞蛋餅。
幾盤綠色蔬菜搭配著金黃色的雞蛋餅,何立揚吃的津津有味,而何田田幾乎沒怎么動筷子,一直坐在對面,眼神中滿是愛意地看著何立揚。
飯后,何田田帶著何立揚去了家對面的山上。
山頂上,何立揚看到遠處蒼翠的群山重重疊疊,一如海上起伏的波濤,看起來十分壯麗。
他被眼前郁郁蔥蔥的綠色包圍,父親孫學(xué)軍曾經(jīng)跟他說過,家鄉(xiāng)到處都是光禿禿的山卯,每到春天就是風(fēng)沙瞇眼,貧苦的人們一年四季勞作在田里,可依然吃不飽穿不暖。
而眼前的景象和父親所說的簡直是天壤之別。
他用力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這里不是窮鄉(xiāng)僻壤,更像是世外桃源。
向山下望去,一條小河穿村而過,村里大部分人家都住在小河對岸山坳邊上的窯洞里,幾戶光景好的人家把房子蓋在長著成片綠油油莊稼的土坳里,顯得有些突兀。一條大路貫穿村的東西方向,大路上,分叉出很多小道,通向各家各戶。
何田田坐下來,講起這座山的故事:唐朝將領(lǐng)封常清攻破大勃律國后,回朝途徑此地,人困馬乏,于是就躺在一顆大樹下休息,夢見身后大樹下出來一只猛虎,依他而臥,十分溫順,醒來以后便叫士兵搬來一塊大石頭立于樹下,用劍在石頭上刻下“常清樹”,士兵不解,便問他這是何意,他笑而不語。班師回朝后封常清被封為御史大夫。后來,當?shù)鼐用癖銓⒋松椒Q為常清山,山下的村子叫做常清村,常清山上常清樹,常清山下常清村。時間久了,常清便叫做長短的長,青色的青。
何立揚望著山下,心中感嘆,村子名字由來或許只是歷史傳奇而已,不一定具備真實性,但這里此地處于黃土高原腹地,早先年植被破壞嚴重,人們之所以把“常清”喚作“長青”,或許是希望這里滿山都是青色的莊稼苗,并因此就會過上好日子。萬古長青,算是對美好生活的一種愿景吧。
何田田說完,笑著問何立揚:“你知道這些樹都是誰栽的?”
何立揚早就聽孫學(xué)軍說母親不愿南下,一個人在老家植樹,為此,父親還有些慍怒地說,陜北十萬大山連荒草都長不出來,憑著自己一個人種樹,簡直是異想天開。那時候,他聽到父親這么說,自己也覺得這種愚公移山式的做法真的不能被常人所理解。
看到母親臉上驕傲的表情,何立揚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他故意作出好奇的表情:“誰栽的?”
果然,何田田滿面自豪,笑著指了指自己。
何立揚看著母親臉上自得的笑容,朝她豎起了大拇指。旋即,何田田指著附近的幾座大山:“這里,那里,那里,還有那里也是我栽的?!蓖鴿M眼的蒼翠青山,她臉上的笑容越發(fā)驕傲。
此刻,何立揚覺得她真的是一個了不起的母親,這么多年,一個孤家女人,硬生生將幾座光禿禿的荒山變成滿山碧綠,這得有多大的決心和韌勁,才能完成這樣偉大的事業(yè)。
他由衷地贊嘆:“媽,你真了不起!”
何田田聽到后,臉上驕傲的表情慢慢凝固,仿佛在自言自語一般:“當初你爸說咱們這里沒有生機和希望,但我覺得并不是沒有生機和希望,只是沒有人愿意嘗試著改變?!闭f完,她自己苦笑一聲,眼皮耷拉下來。
何立揚經(jīng)過昨夜的思考后,決定暫時先不告訴母親關(guān)于父親去世的消息,所以,他故意岔開話題,指著面前的山說:“媽,你帶我去腦畔山上看看?!?p> 何田田長舒一口氣:“好?!?p> 母子二人隨即下山,轉(zhuǎn)而爬到腦畔山上。
這里,栽種的不是楊樹、柳樹、槐樹、松、柏,而是桃樹、杏樹、果樹等幾種在陜北最常見的經(jīng)濟樹種。樹林里,立著一個小型的儲水罐,旁邊是一個大約三百平方被鐵柵欄圍起來的小型養(yǎng)雞場,里面大約三十多只雞在地上啄食,與其說是食,倒不如說是樹上掉下來的一些蟲葉之類的東西。
何田田一邊給何立揚講著在這里養(yǎng)雞的好處,一邊進入柵欄,在一處遮風(fēng)擋雨的小篷下面,摸出幾顆雞蛋,她臉上露出淳樸的笑容:“土雞蛋,媽一會給你炒著吃?!?p> 說完,她面色微微一怔,大概是沒想到自己這么快就進入到了母親這個角色,連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不過聽到何立揚說要吃風(fēng)干羊肉剁蕎面時,她很快回過神來,有些生硬地說道:“好,媽,媽給你做風(fēng)干羊肉剁蕎面?!?p> 日頭把母子倆的影子慢慢縮短,他們踩著腳下的縮影回到了家。
何田田在灶臺邊開始忙碌,何立揚本想幫忙,可他實在是不知道從哪里下手,只好靜靜地站在旁邊看著。
剁面刀在母親自如的運用下,案板上發(fā)出“當當當”的響聲,一根根細絲蕎面隨之出現(xiàn),在開水的沸氣里,母親熟練地下面、撈起,風(fēng)干羊肉湯澆在蕎面上,浸潤著絲絲面條,撲鼻的香氣頓時溢滿了整個窯洞。
何立揚用筷子扒拉幾下蕎面面條,接著聽見“呲溜”一聲,馥郁的美味觸及味蕾,他全身的神經(jīng)都振奮起來,傳遞給大腦的信息只有一個:再來一口。
不知道吃了多少口以后,何立揚滿足地拍著肚子,而何田田還再給他的碗里加著面。
好吧,那就再吃最后一碗。唯美食與愛不可辜負,而兩樣皆可兼顧。
傍晚時分,從田地里歇下來的村民們再次光顧了他們家。
在這些人里面,何立揚第一次見到了長青村的黨支部書記康光謙。一個中等身材,年紀稍比母親小一些,穿著比其他村民稍稍干凈的黑色襯衣,肩上披著一件單薄的夾克,時不時抖一下肩膀,生怕夾克滑落到地上。
康光謙來了以后,問這問那,其他村民都圍觀過來,好似他懷里抱著一個大瓜,邊上圍著一群等待吃瓜的群眾。
說話當間,康光謙用力一抖肩膀,正巧碰到了一位長著齙牙男子的下巴,男子立即捂住下巴,眼神中滿是怨氣,康光謙揉著自己的肩膀回過頭,忿忿說道:“往哪里趴了,我肩膀上有奶了?”一群人頓時笑出聲來。
隨即,康光謙一手揉肩,一手推搡著眾人:“散了,快散了,有什么好聽的?!?p> 眾人在他的推搡下,退出院子,齙牙男子一邊走一邊揉著下巴支吾著說:“羊圈里的驢糞蛋,數(shù)你大,不就是個書記么?!闭f完,又是一陣哄笑??倒庵t也不生氣,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你這個李老二呀?!?p> 眾人散去后,院子里只剩下何立揚、何田田、康光謙三人。他們聊著村上的一些事情,其實,大部分都是何田田和康光謙在說,何立揚只是靜靜地聽著。
當中,康光謙突然向何立揚問起了孫學(xué)軍的事情,何立揚嘴巴動了動,終究沒有說話,只是淡淡笑了笑。
康光謙也是明白人,看見何立揚不愿意說,也沒再多問。臨走的時候,他抖了抖肩膀,對何田田說,一個星期后,縣里新派的第一書記來村里報到,要求全體黨員到場開會。
末了,他又朝何立揚說道:“你是村里的大學(xué)生,又是從南方回來的,見識廣,思想先進,到時候,你也一起來?!焙瘟P本想推脫,可康光謙說,群眾的意見很重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