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稀疏綿長,檐上青苔茫茫。
畫里是空蕩的戲臺,畫外是寂寥的小巷。
撐著油紙傘,穿著青色的衣裳,從畫中走出來,我獨自徘徊著,徘徊在這雨中寂寥而空蕩的青石板小巷。
畫中的世界沒有熙熙攘攘,畫外的世界也沒有人來人往,畫里和畫外一樣凄涼。但我希望,能在這如畫的洛陽,尋到一個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
撥開不相關(guān)的人海,我遠遠看見她悄然飄過這雨巷。她穿著學生裝,綰起的馬尾像是蝴蝶翩然飛起,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我轉(zhuǎn)過頭,任她靜默走到頹圮的籬墻。雨中的哀曲消盡了她的顏色,她的芬芳,只剩下了惆悵和彷徨。她不是我要尋找的姑娘。
我繼續(xù)徘徊在雨巷。一支丁香般的,從我身旁飄來了這洋裝女郎。她默默地走近走近,投出太息一般的目光。
丁香一樣結(jié)著愁怨,她默默彳亍著,冷漠又惆悵。她有著丁香一般的顏色,丁香一般的芬芳。但,她終是遠了,遠了,走盡這雨巷。她亦不是我要逢著的姑娘。
忽然,像夢一般,像夢一般的凄婉而迷茫,從我的心上飄過了這青色旗袍的女郎。她的款款步履,像是動聽的梵阿玲,敲開了我的心房。
是的,這才是我要尋著的姑娘。她不僅有結(jié)著愁怨的目光,有丁香一般的芬芳,還有牡丹一般的華貴,像牡丹一樣,佳名喚作百花王。
我回到畫里,她解下步槍,把我輕輕卷起背在身上。從此我住進了她的帥府,掛在了她的閨房。
她的名芳,喚作武則天武皇。
她是世間人,我是畫中郎。她是殺伐四方的軍閥,濃抹戎裝;我是風花雪月的戲子,素顏華裳。
戲子多秋,煙花易冷。
遇到她以后,我發(fā)生了變化。畫里依舊是空蕩的戲臺,但是畫面渲上了色,那是煙雨過后特有的天青。
畫外也不再是寂寥的小巷,而是殘垣斷壁的感業(yè)寺,在這里,青燈古佛守著破敗的老鐘。
她帶我來此,是想讓我感觸她的昔日,她作為比丘尼的曾經(jīng)。從前她們晨鐘暮鼓、面壁修佛的禪房早已雜草叢生,我們席地對坐在深青的幽幽小徑,同飲一杯摻雜著香灰塵土的春茗。
她對我說,她要把這座古寺修繕翻整。如果有一天她戰(zhàn)死疆場,她希望可以葬在這里,永生永世聽著這里虔誠的誦讀聲。
我對她說,如果有那么一天,那我也要隨你而去,變成地下長眠的金經(jīng)。
她笑了,說,那么到那個時候,這座寺廟就該改姓更名。叫什么呢?對,叫畫冢。
我也笑了,嗯,畫冢。
突然,她收起了笑容。
你只是戲子,戲子無義,不過是多情。
我對她說,不,不是這樣,我知道為什么,我會選擇追隨你的倩影?
她對我說,因為我是天下僅有的女軍閥,政啟開元,治宏貞觀,而你想要的,不過是一角無憂無慮的象牙宮。
對,你是天下僅有的女軍閥,只有你能救天下蒼生。我見過滄海退去桑田留青,歷朝歷代皆是萬骨枯而一將成。爾虞我詐只為一池一城,亂世中有誰想過黎民百姓?
她的表情更加冰冷,別再無病呻吟故作多情,你只是畫中的魂靈,只需要給我唱好生旦末丑凈。
我心頭一橫,奪過她的佩刀,割開自己的嘴角留下微笑的妝容。我的血淌了出來,色如丹青,可我的臉沒有一絲一毫的痛。
縱使只能做個戲子,我也要做一個倡優(yōu),一個小丑,去扮演最平凡的白丁。
她轉(zhuǎn)身離去,沒有絲毫的留念和同情。我望著她的背影,任憑鮮血順著我的嘴角流下,滴在畫卷上,慢慢漾開了形。我又一次發(fā)生了變化,畫中的戲臺終于不再空洞,那里出現(xiàn)了無人問津的青衣戲子,孤獨矗立在雨中,望眼欲穿等待著觀眾。
世事無常,怎可貪妄。
帥府失去了往日的輝煌,破敗不堪碎了一地的琳瑯。大門外臨時支起的戲臺上,說書人將撫尺拍響,講起一段亂世兒女情長。
故事發(fā)生在洛陽。
他生于正旦世家,自幼學習青衣唱腔。但是他卻希望,為黎民百姓搭起戲場,扮作倡優(yōu)小丑模樣,讓他們一笑忘卻人生疾苦馬亂兵荒??擅T的出身又怎容得他有這般夢想?最終,他選擇縊死在自家豪宅的金絲楠木房梁。
后來,他和她相遇在幽幽雨巷,那時他已成為畫中的游魂,而她是不可一世的女皇。
她生于尋常百姓家,爬上今天的位置全靠自己的心計和美艷皮囊。昔日的饑寒交迫令她終身難忘,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是她的夙愿和希望。
一起讓世間百姓不再悲傷,他想,她也想。但無奈亂世勝敗無常,兵敗之時她選擇狠心斬斷了他對于自己的所有奢望,隨后奔赴前線,用帶著丹青的佩刀自刎在殘騎裂甲的疆場。
沒有人知道從那以后心灰意冷的他去了哪里,或許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其中的真相。
滿座寂然,靜的可以聽見遠處畫冢寺的方向,傳來虔誠的誦經(jīng)聲和悠悠鐘響。
如果聽客們被這個故事感動,來到游人絡(luò)繹的畫冢寺上一柱香,他們一定會在寺中看到一幅畫——青石板戲臺前熙熙攘攘,看戲的都是短衣幫,畫著丑角妝容的青衣戲子面帶微笑盡興歌唱??吭谒珙^,為他撐著油紙傘的,是一位穿著青色旗袍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