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夢到了一個搖籃,這顆星球上的一切善良和邪惡都在那里誕生。
閔蘇帶著富貴兒幾個,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一公里之外的西站地鐵口,買了五張票,地鐵檢測人員查看了狗狗們的安全證,就放行了。他們在無數(shù)憂郁的側(cè)目中,等待著下一趟班車的到來。
若是放在從前,他是斷然不會帶它們做這種公用交通工具的,因為不是每個人都喜歡并且做到對狗狗的公平對待。但是今天他知道,不會有人過多的關(guān)注他和他的朋友們了,因為他們都被一股會不會被選中和萬一沒被選中該怎么辦才好的痛苦情緒給撕扯著。
隨著寥寥無幾的人流上車后,閔蘇將他們安置妥當(dāng)了,富貴兒、柴圈圈和斑禿坐在他左側(cè)的位置上,探戈則做到了他的右側(cè)。這站是始發(fā)站,這個點(diǎn)又正是氣溫高升的時候,所以人流量不是很大。
進(jìn)進(jìn)出出的人們,大都載著奇特的扭曲思想,那是一種由于過度焦慮不安所導(dǎo)致的痛苦,呈現(xiàn)在面部的直觀表現(xiàn)。殘酷無情的生存競爭,用它的鐵手牢牢鎖住了,一切懂得命運(yùn)為何物的敏感的心,不諳世事的嬰孩和世事洞明的哲學(xué)家除外,當(dāng)然,閔蘇不覺得有哪顆清醒的頭腦(哲學(xué)家)不想活。不怕死和想活,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前者是英勇無畏,后者是天生本性。
讓他感到十分困惑的是,這些走走停停的人竟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可是…目的地真的是其想去的地方嗎。一位西方的哲學(xué)家說:活著和活過是不一樣的。黎明來臨之前,他才痛徹大悟,明白這句話所隱藏在世間的真正含義,更讓他感到迷惘的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何上車,也不知自己要在哪一站下車,就好像他的存在本就是可有可無的。
“我要去哪,我在干什么,我能去哪,我又能做些什么…我這半輩子又都做了些什么!哎!真是再糟糕不過的一天了!”
世上一切疼痛,都不能與大徹大悟的那一刻來的更加撕心裂肺。
這列載滿了未知人生的地鐵,讓閔蘇想到了自己從前覺得有趣而今無甚意義的前半生,他總是覺得自己的靈魂很孤獨(dú),它仿若踏在失重的土地上,從未有一刻真正體會到腳踏實地的安心的感覺。
“可這到底是為什么呢,我為什么感到這樣揪心、痛苦,難到僅僅是因為我害怕死亡嗎…不,我想活可我并不畏懼死亡…不是的,我是個懦夫,我一聽到那個老頭宣布火星遷移名單我就害怕了,可害怕并不丟人不是嗎,它是一種出于本能的再自然不過的情緒了…哎,可是…我在說些什么…哎……”
“真是世風(fēng)日下,活的不如一條狗啊?!边@話出自方才上車的染著一頭藍(lán)霧色的青年身上,二十四五歲的模樣,他懶洋洋的倚靠在車壁間,以頸部的力量支起整個吊兒郎當(dāng)?shù)纳碜?,他左腳搭在右腳背上,雙手環(huán)胸,一對豆眼滴溜溜的在閔蘇和貓狗之間徘徊。
這突兀的聲音打斷了閔蘇自言自語的咕噥,他沒太聽清藍(lán)發(fā)男孩說什么,但不難從探戈幾人十分戒備的架勢中看出,對方一定是說了些什么刺耳難聽的話。男孩見他沒吭聲,愈發(fā)大聲起來,似乎是故意想要引起同乘者們的注意,最好是加入到這個陣營。從眾效應(yīng)在這里得到了呼應(yīng),開始有人不滿閔蘇帶著貓狗占了五個座位,且越說越難以入耳了。
“大伙快看那吶,犧牲居然占據(jù)了人的位置,真是世風(fēng)日下世風(fēng)日下呦。”藍(lán)發(fā)男孩叫的起勁兒極了,他的面頰因為喊叫有些泛紅,他的扭曲心態(tài)在這場抒發(fā)中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此一刻,沒有世界末日,沒有十年刑期,他還是那個剛剛走出校園的對生活充滿熱情和期待的大學(xué)生。
“我很榮幸,能讓你用實際行動和如此生動的神態(tài)解釋給我什么是犧牲?!遍h蘇嚴(yán)肅的望著他,男孩正處在無限回憶和幻想之中,猛然被這一波回?fù)襞挠行┦肿銦o措了,他漲紅了臉,大腦開始瘋狂旋轉(zhuǎn),想要盡快找到一句可以使對手啞口無言的話,但瞧著閔蘇手里攤開的五張車票,一時間又找不到任何的思路使自己擺脫這場尷尬的境地,終于,車停了,他狠狠的瞪了兇光大盛的探戈一眼,便順著人流擠了下去。
沒有了男孩的牽頭,人們也就各安其靜了,閔蘇把膽小的斑禿又推回到了它自己座位上,“哪有被罵還要讓座的道理。”
車頭呼呼往前奔著,沒有所謂快樂和痛苦,以它的無動載滿了敏感而倨傲的靈魂。
那是一對情侶,女孩的臉上爬滿了因震驚和悲痛交織而成的淚水。她那深愛的男孩子長得十分高大,消瘦的面部輪廓線條清晰,是個清秀的人,尤其是那雙眼睛,只要稍稍下彎就會使整張臉變的容光煥發(fā)起來,但它此刻卻透著一種耐心將盡的煩躁。
從倆人斷斷續(xù)續(xù)的交談中不難聽出,女孩是被幸運(yùn)之神眷顧的那一個,可她卻把這得來不易的幸福轉(zhuǎn)交給了男孩。她以為等待自己的一定會是男孩的求婚和深愛,卻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提出分手。理由是他的上司聽說了這件事,升職他成了副經(jīng)理,半年后轉(zhuǎn)正管理分公司。女孩不懂為何升職了就不能在一起,想要一個解釋,問男孩是不是不再愛她。
“我愛你,我是愛你的梅梅,但是我需要專心工作,你知道的公司領(lǐng)導(dǎo)不允許員工有感情負(fù)擔(dān),梅梅,等我半年,如果到那時候你依然愛著我,我們就結(jié)婚?!蹦泻洪L出濁氣,已出現(xiàn)煩躁之態(tài)。被愛包圍的女孩卻全然看不到這一點(diǎn),在她那單細(xì)胞的簡單思維中,覺得只要在一起就什么都無所謂了。
在他們即將下車之際,閔蘇瞅了瞅天真善良的女孩,腿上握著拳頭的大手緊了又緊,終于他開口喊住了男孩兒,面無表情問他:“兄弟,用最廉價的溫柔換取最純凈的心,你怎么想的呀?”他希望這話能夠引起女孩的注意和理智。
男孩兒瞳孔驟縮,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tmd少管閑事?!?p> “怎么了?”女孩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那是因做虧心事被揭穿而來不及掩飾的憤恨,“你可從來不罵人的?!?p> “之所以謙遜文雅,是因為沒有強(qiáng)大的根基做自信?!遍h蘇直言不諱,男孩兒氣急拉著人就匆匆下了車。
“瞧!他就是個小丑,他在人品上有缺陷。多么善良可愛的姑娘多么美好的品質(zhì),她愛你超越了她自己的生命,甚至超越了給予她生命的母親??蛇@美好的品質(zhì)正在傷心,正在消失,消失在那個金燦燦的充滿誘惑的利欲海洋里。沒有溫度的民幣海水注滿了你來我往的杯籌,愈來愈公式化的紐帶,泯滅了原有的歡聲笑語?!?p> 列車不知疲憊的繼續(xù)往前行駛著,它迎來一位身穿藍(lán)色條紋病號服的面色白皙的姑娘,她看上去很小,眉眼間有著十七八歲女孩所特有的活潑和靈動。她是名合格的演說家和苦情家,淚眼、撅嘴、拌可憐所有能夠?qū)⑽磥砣凳鄢鋈サ姆绞?,都不會吝嗇去使用?p> 未來券是一種流入市場不過幾個鐘頭的國券,它的目標(biāo)群體是那些還沒有被通知火星遷移的大眾,價格幾百至幾千不等。付款后立即簽合同生效,若是在晚上八點(diǎn)之前接收到可以遷移電話,就會受到三至十倍的照價補(bǔ)貼,購買時的價格越貴補(bǔ)貼就越高。
“看,多聰明的小家伙?!惫媚飳⒛X門抵在探戈的窄額上,這種一見如故的感覺簡直奇妙。閔蘇了解,探戈因被拋棄過,所以十分敏感,而且對于人類有著一種近乎本能的防備。
“這倒是真話?!彼h首好奇,“你簡直像是一團(tuán)火焰,天生熱情?!?p> “當(dāng)然,我的志向是做名無業(yè)游民,然后周游世界?!惫媚锿瑴嘏男θ蓍g帶著一份拘謹(jǐn)。
“周游世界?!遍h蘇細(xì)細(xì)品味這幾個字的故事,扯了扯嘴角,“那是需要一大筆錢了,不然你的肚子會和你唱反調(diào)。不過,你就沒有什么憤怒和埋怨嗎?”
“你會因為這事而憤怒,那是因為它并非是按照你想要的結(jié)果在發(fā)展,或者說你不是利益的獲得者?!惫媚锉P膝坐在地上,瘦白的小手溫柔的撫摸著探戈的前爪,“這就是真相。”
“這話我不得不承認(rèn),但你只說對了一半。”閔蘇見她扒掉了寬大的病號服,露出里面的白色半袖和米色長裙,“賺夠了錢就跑去周游世界,你這算是逃避現(xiàn)實嗎?”
“喂,別說我逃避現(xiàn)實吧?!惫媚锊粷M的撅起薄薄的不點(diǎn)而朱的唇,“只是世界需要的從來就不是普通人的努力,我們的存在是為了增添人口力量和壯大集體經(jīng)濟(jì)的。”
“好吧,我暫時還沒想到可以駁斥這話的理由,但我實在沒有看出你對周游世界的向往和熱情?!遍h蘇相信自己沒有看錯,一個人眼睛是心靈深處最直接的呈現(xiàn)。
“我是去尋找墓地的。”
探戈走了,跟著那個墓地女孩。在最后時刻,閔蘇瞥見了她裙擺掀起時裸露在外的淺藍(lán)色病號服,終于明白為何探戈對她心無芥蒂,一見如故了。那是個天使女孩,有一顆寧靜的心和小心翼翼的靈魂。
列車迎來送往,那一雙雙暗淡的眸子里,呈現(xiàn)出來的是饑餓被滿足后的肉體需要,和對十年后能否依如現(xiàn)在這般的焦急難耐的精神折磨。
嬰孩兒的巧妙世界里,是沒有任何束縛的,那新月似的小腳可是穿著花鞋呢,但他卻甘愿放棄自由自在的奔跑玩耍,藏匿在媽媽的懷抱中。因為他知道,這一遇之地有著世上最滿的愛和最真的關(guān)懷,其幸福遠(yuǎn)勝自由。
“抱著孩子去上班?”閔蘇娜了挪,示意她坐下來。
“是啊,也是真沒辦法,孩子爸爸太忙?!迸说懒寺曋x,坐了下來。
“怎么不休息一段時間,等孩子上學(xué)了再出去上班,這樣你會太辛苦,而且…也不太安全?!遍h蘇指著另一節(jié)車廂,那里有人打架,周圍一片淡漠,他已經(jīng)記不得這是第多少次見到這樣的混亂了,冥冥之中的憤怒在此刻被無限放大了數(shù)倍,任何語言和行為都有可能引起一場血?dú)?p> “哪能不上班嘞,得上哦,靠他爸爸一個人賺錢養(yǎng)活一家很難嘞?!蹦赣H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眼里無波無瀾,“憂慮很貴,是那些富裕的不需外出工作的人和一無所有的人才會思考的,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也要照常賺錢和生活,我們是屬于那種在死神來臨之前死不起的存在?!?p> “那您就不會覺得不公平嗎?對您也對孩子?!?p> “不公平的事太多嘞,我根本來不及抱怨下一場就已經(jīng)悄然而至了,因為這世上不止有一個我,而我也不是尖塔上的那個獨(dú)一無二嘞?!?p> 她講這話時神情麻木、隨便,偏就是這種神態(tài),讓一顆被仿徨包裹的心靈產(chǎn)生了一種復(fù)雜、奇特的感覺。
他自以為是的生活狀態(tài),其實只是在為真正步入世界生活做準(zhǔn)備,而這一刻,方才來到,布滿荊棘的生活也才剛剛開始。
“叔叔,給你糖?!眿牒旱穆曇艨偸悄菢痈蓛艉吞鹈?。
你看那望不穿的盡頭,可不正是天堂與地獄接軌之處,幸福、凄苦,明朗、深淵。
終點(diǎn)站到了,閔蘇緊緊攥著那顆裹著七彩糖衣的果兒,朝著目所能及的最高峰蓮花臺走去。
“我看到了一個搖籃,這顆星球上的一切可愛生命都在那里誕生。
我看到的是一個新的彩色搖籃,它由憤怒、墮落、悲戚、悵惘夾雜著嬰孩的啼哭編織而成。
溫柔的母親憐愛著搖蕩著它,你瞧,嗚咽化做了弦樂、云朵、彩虹和陽光,籃子里滿是蜜也似的糖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