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場鎮(zhèn)的油菜花開得正盛，幾只新雀正在熊維奇夫婦的屋院外吱吱叫嚷。

　　近來的氣溫雖已回暖不少，但人一旦上了年齡總會對添減衣服更為謹慎。熊維奇現(xiàn)年過八十，盡管晨起便能精神抖擻地唱上兩嗓子，卻還得虛瞇著眼，從那貼有一塊斑駁鏡面的木衣柜中取出一件棕領(lǐng)米色毛衣套上身，又為隱藏如今年老遲鈍的軀體，他便常常用一套簡單干練的黑色工裝罩在最外層。按照熊維奇幼時穿美式西裝校服的習(xí)慣，他會依次扣好每一顆紐扣，再仔細整理好衣領(lǐng)，對鏡檢查一陣后才算穿著完畢。

　　“李農(nóng)……熊維奇?！贝藭r仍會在不經(jīng)意喚起他舊名的唯有熊維奇長久癱瘓在床的妻子鐘素芬。

　　熊維奇緩緩走向床頭邊，俯身輕聲問：“今天煮面還是湯圓？”

　　鐘素芬用微弱的聲音回復(fù)道：“面嘛，少弄點?！贝蟾攀遣⊥吹木壒?，這兩年里她的食量愈發(fā)小了，熊維奇也不過分規(guī)勸，一邊點頭回應(yīng)一邊豎起枕頭攙扶她倚靠在床頭邊。

　　鐘素芬瞥了一眼遠處的收錄機，輕喘著氣道：“去打開放點歌來聽?！?p>　　雖比不得丈夫跟戲曲音樂打了一輩子交道，鐘素芬也跟著聽了幾十年的“咿咿呀呀”。上個世紀，夫婦二人酷愛那些廣播電臺里播放的昆曲片段，硬是存錢買下一臺價格不菲的收音機，縱使要調(diào)頻好一陣也依舊樂此不疲。如今有了能插U盤和存儲卡的收錄播放一體機，能夠點播的樂曲數(shù)不勝數(shù)，反倒讓人難以抉擇。

　　當初最先存儲進U盤的是熊維奇多年來最熱衷的黃梅戲《天仙配》。等到按下播放鍵，不過幾秒后這首經(jīng)典就開了場，他便跟著調(diào)子唱起來：“天宮歲月太凄清，朝朝暮暮數(shù)行云。大姐常說人間好，男耕女織度光陰?！毙芫S奇亦知自己的氣息大不如從前，卻仍能自信地配出七八分相似的音來，甚至還能依著記憶中戲子的模樣仿出身段手勢。妻子鐘素芬見他這般自由快活，臉上先是閃過一絲笑意，隨后又覺自己身子不中用，日日或坐或躺地打發(fā)時光，最后又轉(zhuǎn)念覺得當下的音樂使死亡遲延，似乎病痛的折磨與消耗在此時的浪漫中顯得無足輕重。

　　正當她伸手想去觸及身邊的衣物時，注意到妻子動向的熊維奇連忙趕過去替她把那被穿反的長袖理正，嘴里依舊唱著詞句，縱使這是女聲選段。

　　這樣相互照顧的平淡時光是他們生活的常態(tài)。二人膝下的四個子女都在城市工作，通常春節(jié)才有一聚，然而這是夫婦倆心底認可的。節(jié)后分別時，熊維奇會親自送每個子女到車站，孩子們總臨行時從錢包里掏出的七八百元錢，但他始終拒收，并告訴他們：“我每個月有七百多的養(yǎng)老保險，沒得事去唱唱歌還有外快賺。你們自己把錢存起來，年輕人賺錢也不容易。”

　　可還有一個事實不容否認，沒有父母真正不想念自己外出打拼的孩子。

　　“等會你跟熊英打個視頻?！辩娝胤艺f道。

　　熊維奇不再唱曲，從旁拿出一把梳子遞給妻子，微笑著從衣袋里掏出手機，回應(yīng)說：“給你撥通，你們好好擺龍門陣?！?p>　　跟上年輕人的潮流才不落后，至少熊維奇是這樣認為的。他的微信里一部分是縣里美術(shù)協(xié)會和文化局的消息，一部分則是鄰里親戚分享的那些“保健知識”。盡管熊維奇知道這里邊的道理有真有假，但那些標新立異的話題足夠吸引人，若是閑來無事，他也會好奇點進去瞧瞧。不過究其根本，他是盡可能地想要求得健康體魄。

　　這家里不能再倒下一位老人。

　　接通視頻電話后，熊維奇便獨自去了廚房?？杉抑械奈輭Σ辉趺锤粢?，并且當初營業(yè)廳的負責(zé)銷售的小劉為了讓她們夫婦二人能聽清楚電話聲，專門花了好些時間來教熊老將手機里的那些鈴聲與通話聲調(diào)到最大。

　　于是混著沸水的聲音，他還能隱約聽到里屋熊英的聲音，偶爾聽清一兩句也都是詢問唐場鎮(zhèn)的天氣變化以及家中有無缺漏物件的瑣碎話，言語似乎索然無味，然電話兩頭的聽者便覺得親近許多，物理空間的距離像是在這短短的十幾分鐘里縮短了一大截。

　　撈一碗面，放一撮香菜小蔥，再剝好一個水煮蛋放在邊沿，便是二人常吃不膩的早餐。熊維奇剛將面端到妻子床邊，鐘素芬便把手機的鏡頭轉(zhuǎn)了過去，熊維奇立即咧嘴笑起來招呼：“小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