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錢塘江邊站了許久了。
他未必是在觀潮。
這激涌的潮水,從極遠(yuǎn)處來,在極遠(yuǎn)處撞擊了堤岸,重重地落下。
這潮水,渾似他的思緒,既不知由何處起,更不知在何處落。
他在這里站了很久了,觀潮者傍著斜陽,悉已回家。
而他恐怕找不到自己的家。
他就這樣孤單而落寞地站在那里,不會有人愿意上去和他搭話,只因為他背著一把劍。
只有劍客才會背劍。這句話聽起來很正常吧,他笑。
可是劍客還是那個劍客,江湖卻已不是那個江湖了。
因為有了暗器。
有了暗器,比武不再堂堂正正,不再是切磋:只分勝負(fù)。而是處處要人姓名。梁子就在一命一命之間結(jié)了下來。他不會用暗器的,他發(fā)過誓,絕不。
小半年前,他的摯友接受了一江湖后輩的挑戰(zhàn)。那后輩不過江湖二三流角色,而他的好友成名已久,大有成為一代宗師之勢。本來此戰(zhàn)應(yīng)贏的極為輕松,順便指點那后輩一二,便是一樁江湖美談。卻不料,那后輩用了一件極歹毒的暗器,即便是他自己面對,也未必能在那暗器的攻勢下活下來。他找到那后輩,本欲為摯交報仇,可他卻找不到一個理由,一個能說服天下人說服自己的理由。幾年來,比武用上暗器已然成了慣例。
在那遠(yuǎn)方,忽激起了十字潮,兩潮各自一方起,至一處,兩潮交織碰撞略無停息,繼續(xù)奔騰而去,形成一個巨大的“十”字。
江湖盡如此潮。
他十一歲起便學(xué)劍,十九劍成,一人一劍遇盡江湖強(qiáng)手,未嘗一敗,江湖人評點他的劍法,無非穩(wěn)、重二字,另有“后手出劍立于不敗”之稱。
如今他年逾不惑,已然武林公認(rèn)第一人。
向他挑戰(zhàn)之人自然不少,年輕時他自認(rèn)難逢敵手,出劍極其辛辣,惹盡無數(shù)仇家。七年前,小兒遭人刺殺,回到家中,妻指著他的鼻子罵了許久。
練你的甚么破劍去。他自嘲一笑,這是妻子當(dāng)年離開前說的最后一句話,他那時囁嚅許久,不能出一聲。
半年前,江湖忽現(xiàn)一后起之秀。用刀。一把刀極快。江湖好事者拿他作比,稱其為“先手無敵”。這刀能有多快據(jù)說這人比武時,刀長兩尺,收在鞘中,一刀可擊折一丈外敵手的兵刃,而在他人眼中,不過一道刀光閃過而已。
此人與他下了戰(zhàn)書。
戰(zhàn)書極簡單:尋仇,只求生死。
時間,只在今夜。
后手慢劍遇上先手快刀。
他不知道能否贏下這一場比斗。若在十五年前,他會笑著聊天喝酒,翌日輕松擊敗敵手;七年前,他沐浴焚香,只求一劍奪勝??尚汗嗜ズ?,他已有七年未曾提劍,劍已封鞘七年,應(yīng)已生鐵銹。
他站在這里很久了。
他望著潮水,泛著白沫,他心底亦泛出一個可怕的想法:跳下去。
那一瞬間,劍道宗師,江湖第一人,今日的比斗,似已都不重要了。小兒的仇,好友的仇,來來往往許許多多的恩怨,都能隨著這潮水褪去。
潮水激涌著,激涌著去向遠(yuǎn)方。
師傅曾說他,他的劍沒有感情,不過是一件工具,一把殺人器而已。
十五年前,他一笑置之。劍不就正是殺人器嗎喝酒,吃肉,殺未必盡善也未必盡惡的人,他引以為快事,少年風(fēng)流,白衫劍客,快哉恩仇,寫意江湖。
七年前,他失去一切,僅余一劍,一人。他自嘲,他封劍,至今已七年之久。七年來,他未出一劍,未殺一人。他從江南行至長白,長白走到塞北,又回到這兒,等著這場宿命的對決。
那與他比武的少年,宗門所佩的刀只有二尺。二尺的刀,在這個江湖上只有一個門派,那是斷刀門。斷刀門專攻快刀,不論招式,所有的修行只為一個“快”字。
他則在無鋒山學(xué)藝,無鋒本是出世劍,卻讓他硬生生練成入世劍,最后用成殺人劍。師門對他,褒抑參半。無鋒山本是醫(yī)劍雙修,旨在救人濟(jì)世。他可倒好,橫劍掃平大半個江湖。
在他二十一歲那年,上了斷刀門的山頭,重傷其門主,后不治,梁子就那么結(jié)下了。小兒被刺殺,身上凌亂二十一道傷痕,行刀運(yùn)氣的功法分明出自斷刀門之手。
斷刀門的刀法,一息十三刀略有小成,十七刀登堂入室,十九刀一代宗師,二十刀能斬天人。而那人,一息能出二十一刀,且不論七年來那人的成長,就算只是二十刀,他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能不死。
沈藏鋒,這是他的名字,背上的劍此刻亦在“藏鋒”,只是這鋒未必有重見天日的一天了。
因為那斷刀客已來到此處。
“你在等我。”
斷刀客問道。他的聲音并不好聽,沙啞的嗓子,低沉的嗓音。
沈藏鋒想了想,道:“我想死,但沒成?!?p> 斷刀客陰沉地笑了幾聲,道:“我能幫你。”
沈藏鋒道:“滿腔的仇恨,能得到什么?!?p> 這句話問的,不像在問斷刀客,也不像是疑問的口氣。
斷刀客愣了愣,怪笑著答:“怕了?當(dāng)時你一劍重傷我爹時,你又未曾想到會有今日?!?p> 斷刀門自詡正派,聲稱絕不用暗器。但沈藏鋒第一次見到暗器,便是在與斷刀門故去門主的比武上,那門主一共用了八根牛毛針鎖住沈藏鋒的氣機(jī)。沈藏鋒震怒之下使出殺招。但沈藏鋒從未與旁人提起,當(dāng)場者無人看得見,那門主自己更不會有機(jī)會與他人說。
沈藏鋒嘆了口氣,伴著新月,他的身影略顯蕭瑟。
“你我亦盡如此潮啊?!?p> 沈藏鋒由始至終,眼神都未離開那十字潮。
二人兵刃都未出鞘,一如故交老友重逢。
可若真是盡如故交老友重逢該多好。
斷刀客望著潮水出了會兒神。
半晌,斷刀客道:“你拔劍吧?!?p> 沈藏鋒道:“我自認(rèn)還有幾分江湖臉面,你是晚輩,讓你先出刀?!?p> 斷刀客道:“我怕我一出刀,你就沒有機(jī)會再拔劍了?!?p> 沈藏鋒道:“無妨。”
跟著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沉寂,遠(yuǎn)方的十字潮,終于結(jié)束了那一分一毫的交織,背道流去。
斷刀客拔刀了。
在斷刀門人拔刀之前,是無人能體會那種恐怖與絕望的。
沈藏鋒握住了劍,來不及拔出,擋下了三刀。
沈藏鋒想拔劍,他一手握住劍柄,另一手剛搭上劍鞘時,又一片刀光襲來,他只能松開劍柄,另一手握劍,又擋下了四刀。
此刻未過半息,沈藏鋒拔不出劍,只有守勢。
已然是三息過去,斷刀客一共出了七十一刀,沈藏鋒擋了七十刀。
沈藏鋒記起了他的七十劍。他在無鋒山學(xué)藝學(xué)成下山至今,不過出了七十劍。他每一劍的變化,都用在了擋下斷刀客的刀上,但他當(dāng)不下第七十一刀,因為他還沒有第七十一劍,還沒有。
擋刀所出的每一劍,他都記起了當(dāng)時的心境:驚訝、驚喜、自信、快意、憤怒直至平淡,最后盡是懊悔。
人有情,劍未必?zé)o情。
沈藏鋒根本不想出劍了,不是拔不出。
第四息已過。
沈藏鋒身中二十七刀,鞘中劍鳴不止,盡似哀鳴。
第五息的第六刀,那劍,似再也無法忍受再鞘中沉寂,只聞“錚”的一聲,長劍終于拔出,一劍氣凌一丈,錚鳴不止,似再傾吐這劍與這人的郁結(jié)。這一劍便化解了后面的二十刀。
斷刀客停了下來。
他是笑停的。
那把劍,已見不到劍的輪廓了,渾似一塊銹鐵,六尺劍被第十九刀削斷,只余三尺。
沈藏鋒未必握得住劍,他已成了一個血人,身中三十三刀不死,斷刀客驚異。
沈藏鋒看著斷劍,有些心疼。
今日可有一個斷劍門了,他想。
一瞬間,他想到了那十字潮,想到了那壯闊的江湖,想到幼子,想到妻子,想到那如潮水般只能向前的生命,想到那如錢塘江一樣亙古未變的江湖。
他笑,揮出一劍,不似重傷,這一劍無非只是穩(wěn),一如當(dāng)年,他上山學(xué)藝時跪在雪中,三天三夜紋絲未動,人如劍,劍便是人。
斷刀客揮刀,擋劍,一刀,兩刀,那劍鋒卻始終未移半分,只向他刺來。斷刀客一息刀出廿七,沈藏鋒一息劍行一丈。
這一劍刺出,沈藏鋒收劍便走。沈藏鋒身中三十三刀,未必會死;斷刀客父仇未報,未必會死。
這一戰(zhàn),未分勝負(fù),未決生死,未有結(jié)果。
沈藏鋒丟下斷刀客走了。
斷刀客愣了許久,他的眉心有一點血跡。
方才那劍,只再進(jìn)一分一毫,便能奪他性命。但沈藏鋒沒有這么做。
斷刀客揉了揉眼,那劍氣刺的眼睛生疼。
斷刀客走近堤岸,望著那交織激蕩的十字潮。
那潮水交織,碰撞,如兩匹白練,毫無道理的糾纏再一處。
斷刀客咧開大嘴笑起來,他悟出了第二十八刀。
“你我盡如此潮?!?p> “江湖,盡如此潮。”
潮水,還沒停,不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