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姑娘,沒事了?!?p> 我從草垛中怯怯露出腦袋,看見一個穿著官服的男人,眉眼彎彎,溫潤如玉,在他背后是一群官差,附近早沒了魔教的影子。
“我想回家?!蔽已郯桶涂粗?,“你能帶我回家嗎。”
他明顯愣了一下,盯著我的頭頂,躊躇問道:“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這個我知道,我是河?xùn)|望族荊家的小女兒荊浼兒,被天子指婚嫁來建康,路上遭魔教劫持,身邊人全死光了,就剩下我。這些都是那個教主大魔頭李忱告訴我的,他自稱從不騙人。
經(jīng)眼前這人一提醒,我才覺得頭又有些疼,據(jù)說先前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中,醒來便什么也不記得了。我揉著腦袋對男人點點頭,忽聽他接下來說道:“你是我妻子?!?p> 我驚呆。他稍微想了一會兒:“未過門的。”
原來他就是晏杭書,就是我那個據(jù)說一雙桃花眼迷倒建康城的未來夫君,那個總和魔教百般過不去的廷尉大人。我被劫,都是他害的。
日后我無數(shù)次回想起來,無非隔刀隔劍,一眼驚鴻的初見,為何便對晏杭書那般死心塌地了,我想來想去,最后堅決認(rèn)定自己是膚淺的被他的表象聲色所迷惑,得不了幾時久。
春風(fēng)駘蕩,柳色青新。晏杭書喜歡吃魚,于是我把廚房折騰的烏煙瘴氣,在燒焦了第三十七條鱸魚后,聽到他下朝回府的動靜。
他循著糊味把落跑的我揪回來,我見他一臉疼惜,忙道:“不要緊!我不累!”
他哀傷道:“魚很貴的啊。”
翌日,我叫下人偷偷從翡翠樓打包了一份天香鱸魚回來,擺置在家用盤碟中偽裝成自己做的,晚飯時樂呵呵向他邀功,他嘗了一口,撫掌贊道:“不錯不錯,下次叫他家稍擱些醋?!?p> 我們的婚期未至,我卻儼然已如一家主母操持起晏府來。這日我見后院有顆孤零零的梅樹,枝桿枯頹,長勢歪斜,便叫家丁伐了去,家丁囁嚅著,說這里曾是府上浣衣部浣衣的地方,后來走水燒死了一個浣衣女,晏杭書就把其他人也遣散了。又說,晏老爺喜歡衣服上帶著梅香。
然而此時梅花凋盡,早過了時節(jié)。家丁問我,真的砍嗎。我點點頭,砍了吧。
我當(dāng)時實在沒想太多,也未來得及替那名浣衣女抱憾一二,心思全落在幾個下人的竊竊私語上,他們說,何必要聽我使喚,是不是晏夫人還不知道呢。天子這場指婚,當(dāng)真不疼愛晏杭書,指了一個沒落望族,什么也幫不上他。
他如此縱容我,可是原來,他并不滿意這門親事,他并不想娶我。
我坐在石階上想了一下午,想晏杭書這個人。他的故鄉(xiāng)也在河?xùn)|,聽說是個棄嬰,吃百家飯長大,一步步摸爬滾打走到今天。如果你去城里走走,便知道他有多光芒萬丈,官場與江湖都有他的相熟,連茶館里說書的都時不時講講他的軼事。
我想嫁的這個人,他是天心皓月,我是腐草螢光。
這天晚上他回來的稍遲,本來累得懶散,一聽說那顆梅樹被伐了,居然立即沖到我面前,眼睛里都是憤怒。
這一瞬我倏然悟出,他喜歡梅香,或許不是因為梅本身,只是有人曾將浣好的衣物晾在樹上,沾染了那香氣。
他揚起手來,停頓在空中,我反應(yīng)了一會兒,眼眶猛地一酸。
那一巴掌沒有落下來,我卻好像被狠狠打中了。
我連夜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出來準(zhǔn)備回河?xùn)|,雖然我什么也不記得了,爹娘總還要我的吧。這甚至算不上回娘家,我都還沒嫁他。
行李打包好,房門突然被推開了。晏杭書僵硬地站在門外,好一會兒,快步進(jìn)來把門一關(guān)。他是掂著酒來的,開了壇猛灌了自己三大碗,道:“我,我來給你賠不是……”
手一抖,包裹掉在地上。
“那個浣衣女,是我心心念念了六年的意中人?!标毯紩従徴f道,一邊拾起地上的包袱,拆開來替我一件件擺回原處,“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最快樂的時刻,不是金榜題名,不是升官厚俸,只是在一個尋常的陰雨天接過她遞來的一把紙傘。她走以后,我覺得這輩子不會再喜歡其他人?!?p> 我心里不是滋味。
我知道,我和晏杭書倆人之間真要一拍兩散,最先沒事的肯定是他,畢竟這段時日是我死纏爛打才賴上他的。
但他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叫我不要任性,寬宏大量一些,誰讓我喜歡他?
可好不容易,他先來向我低頭,我真的不想再和他爭吵,只好悶悶別過頭道:“哦?!?p> 晏杭書慢慢收拾好屋子,拉著我坐在桌邊。他修長的指節(jié)扣著酒壇敲打,沉默半晌,輕聲道:“但是,從今天起,我想忘了她?!?p> 我驀然回過頭,睜大眼看他。夜風(fēng)從窗縫里鉆進(jìn)來,沐著月光,化為繞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