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塔樓,其實是個孤立的四層小樓。
所謂修羅場,其實是塔樓頂層的一個小禮堂。
這個小禮堂,三面都是窗戶,亮堂堂的。
陽光,明晃晃地照進(jìn)來,顯得異常明媚。
這么個明媚溫暖的地方,竟有這么個陰森森的名字。
修羅場不大,只能容納一百來人。但其中鋪滿了桌子。人,只能塞在走廊里。
桌子,密密麻麻地鋪開,形成一大片平整的高臺。
人,密密麻麻地趴在走廊的窗戶上。一個疊一個,腦袋擠腦袋,比看馬戲團(tuán)的狒狒還要投入。
趙冰,施施然地走進(jìn)修羅場。他跳上桌子鋪成的高臺,齙著牙,抖著腿,望著我。
就在趙冰跳上高臺的一瞬間,窗外看熱鬧的人群,突然爆發(fā)出尖利的歡呼聲。
仿佛趙冰是一個救苦救難的英雄,或者,是個就要撓首弄姿,娘里娘氣的愛豆。
趙冰顯然,很習(xí)慣這樣的場景。
他穿著一身阿某某斯的運動服。這套運動服,五彩斑斕,活像只孔雀。
而我穿著似藍(lán)非綠,顏色難以描述的校服。我的胸前,有昨晚留下的白菜湯水漬。我的左膝,有前幾天體育課長跑摔了一跤留下的破洞。
趙冰,昂首挺胸,巋然而立,一副傲視群雄的樣子。
而我被陸敏攙扶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jìn)修羅場。我縮著脖子,弓著背,有點像被壓上刑場的犯人。
也許我這副慷慨就義的模樣,動了趙冰的隱惻之心。他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我,突然溫言道:“歐陽君,我與你上這修羅場,確實有恃強(qiáng)凌弱之嫌。只要你現(xiàn)在向我討個饒,我就放你離開。”
我大概上輩子,是個炮仗。
所以今生,落了個一點就燃的脾氣。
我一聽就火了。
我將陸敏的手一甩,挺直了腰桿,毫不留情地道:“趙冰,如果我沒有記錯,我們是來打架的。你卻在這里動嘴皮子,是因為你就是個外強(qiáng)中干,繡花枕頭嗎?”
趙冰氣得臉色一變,大怒道:“歐陽君!本來好男不與女斗。結(jié)果你太不識抬舉。我今天就要你滿地找牙!”
“抬舉?”我冷哼一聲:“你抬舉我了嗎?我怎么沒看出來?”
趙冰一滯,好像有點不知道怎么把話接下去了。
他只好哇哇大叫起來:“歐陽君!你到底是來吵架的,還是來打架的?”
我的心一沉。
被他看出來了。
趙冰有陰陽怪氣地道:“歐陽君,你不敢上來,就服個軟,哥哥便饒了你?!?p> 趙冰話音一落,窗外看熱鬧的眾人,立即發(fā)出哄笑聲,倒彩聲,口哨聲……五花八門。
好個趙冰!
竟用激將法!
我這個炮仗的弱點,是怎么被他看出來的?
果然,我將臉一抹,向前一步,就要登上平臺。
哪知,竟殺出個程咬金。
一個人沖出來,竟將我一把拉住。
我定睛一看,竟是惡犬林寒!
他怎么來了?
莫非他也是來做個吃瓜群眾?
八卦之心,果然人皆有之。
連這種,有自閉癥的人,都來看熱鬧了。
林寒,拽著我的胳膊,冷冷地盯著我。
我莫名其妙。
他既然來看熱鬧,就安靜坐下來,看著便是。
他拉著我是幾個意思?
于是我也冷冷盯著他。
林寒俯視著我,言簡意賅:“你有病啊?”
我氣得氣血逆流,惡狠狠地道:“你才有病呢!你全家都有??!”
林寒不為所動,一張臭臉就像涂了層福爾馬林一般,僵硬,冷漠。他繼續(xù)道:“修羅場,不是女人該來的地方。”
這句話,好生耳熟。
在男權(quán)世界,但凡要貫徹,男尊女卑的不平等準(zhǔn)則的時候,這句話就會出現(xiàn)。
就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
就像高懸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
除了禮義廉恥之外,女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行為準(zhǔn)則,緊緊的勒在脖子上。
該什么,不該什么。
沒有寫在法律條文里,沒有寫在課本里,而是被人口口相傳。
奇怪的是,這口口相傳的,除了男人,還有女人。
就像戰(zhàn)爭年代,除了侵略者會奴役國民,漢奸們,也會不遺余力地欺壓自己人。
從小到大,我聽了太多,該,或者不該。
“女生,不該讀書,找個有錢人嫁了,就行了?!?p> 確實,找個有錢人,做個廢物。過幾年,再被有錢人和小三趕出來,做個年老色衰的廢物。完美!
“女人,就應(yīng)該相夫教子,孝敬公婆,任勞任怨。”
確實,女人就應(yīng)該作踐自己,全面發(fā)展。保姆,廚子,司機(jī),保安……應(yīng)該能夠在多重身份中,來回轉(zhuǎn)換,還要完全免費,完美!
“女人,就應(yīng)該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忤逆男人,要等男人吃完了飯,才能上桌?!?p> 當(dāng)我和爸爸回老家,老家的老人們,便如是對我說。但是我拒絕了。理由很簡單,我餓了。
于是我便和爸爸,一起上桌吃了飯。
雖然老家的男人女人,都對我瞪眼睛。但爸爸是對我微笑的。
好吧。
我又扯遠(yuǎn)了。
我聽了太多的該,和不該。
因此,我對該或者不該,已經(jīng)免疫了。
我轉(zhuǎn)過頭,對著這個又對我說該和不該的惡犬,翻了個白眼:“關(guān)你何事?”
惡犬一愣,竟然還不放棄:“女生來這種地方,丟人現(xiàn)眼的,成何體統(tǒng)?”
體統(tǒng)?
呵呵。
沒想到,這個惡犬,長得陽光明朗的,竟是個老頑固!
于是我還是冷冷地道:“男女授受不親,你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tǒng)?”
林寒面目扭曲,咬牙切齒。他深吸一口氣,仿佛在強(qiáng)行,壓制自己心中的怒火。
他語氣一軟:“歐陽君,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非要來修羅場?”
我還是盯著林寒,以不變,應(yīng)萬變:“關(guān),你,何,事?”
林寒徹底被激怒了。他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幾乎要薅下一層皮來。
他放棄了與我周旋,轉(zhuǎn)而向著臺上的趙冰道:“趙冰,你欺負(fù)一個女生,你覺得好意思嗎?她有什么事情,我來幫她打!”
趙冰果然,對林寒頗為忌憚。
他幾乎要當(dāng)眾,對著林寒搖起尾巴來。
趙冰陪著笑臉,甜膩膩地道:“林老大,您看,我也不知道,這歐陽君,是您的人。如果我知道,我哪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磕矗夷睦铮腋鷦邮职??我這就認(rèn)輸……”
說著,這趙冰竟然就要跳下高臺。
我漲紅了臉,將林寒的手狠狠甩開,大喝一聲:“放屁!”
我的嗓門之大,將正要跳下高臺的趙冰嚇了一跳。
我紅著臉,氣急敗壞:“誰,誰說,我,我,我是惡犬的人?呸!”
林寒也被我的大嗓門震住了,呆在原地不出聲。
我滋溜一聲,爬上高臺,對著趙冰道:“我和任何人,都沒有關(guān)系。我也不需要任何人幫我打架。”
趙冰有些尷尬,看看我,又看看林寒,仿佛拿捏不住,這個分寸。
我冷笑一聲:“趙冰,上了這修羅場,要么你把我打下去。要么你就服個軟,討個饒,叫聲姐姐,再把錢還給我?!?p> 趙冰勃然大怒,大叫一聲:“歐陽君!你休要囂張!我要你滿地找牙!”
說完,趙冰腳一跺,一拳向我揮來。
我見趙冰的少林伏虎拳襲來,向后一退,再一個側(cè)身閃開。
趙冰的少林伏虎拳,雖然師從六塊錢某寶武功秘籍,但力道極大,虎虎生風(fēng)。
優(yōu)點是,一旦擊中目標(biāo),目標(biāo)輕則滿地打滾,重則滿地找牙。
缺點是,一旦沒有擊中目標(biāo),趙冰自己就會重心不穩(wěn)。
果然,趙冰萬萬沒有料到,我竟會閃過這一拳。他用力過猛,吧唧一聲,向前栽倒,直接掉下高臺。
修羅場規(guī)矩,只要掉下高臺,輸。
趙冰,晉誠武術(shù)愛好者社團(tuán)的第三把交椅,少林伏虎拳的山寨版繼承人,就這樣,上臺不到一秒鐘,就華麗麗地倒下了。
修羅場內(nèi),林寒,陸敏,宋平,四只紙老虎,鴉雀無聲。
窗戶外,看熱鬧的吃瓜群眾,鴉雀無聲。
我站在桌子平臺上,鴉雀無聲。
趴在地上的趙冰,灰頭土臉地爬起來,大叫道:“不算數(shù),不算數(shù)!我剛才腳滑了!我還沒準(zhǔn)備好!”
陸敏也大叫道:“怎么不算數(shù)?愿賭服輸,你怎么能耍賴呢?”
眼鏡虎喚作袁斌,他推了推金絲眼鏡,氣質(zhì)儒雅地道:“當(dāng)然不算數(shù),剛才只是熱身。裁判還沒有說開始?!?p> 宋平不滿地回懟:“裁判是誰?”
“我?!敝宦犛挠牡哪新?,從禮堂門口傳來。
我好生好奇,抬頭一看,竟是齊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