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開始催促她與了安盡快完婚,又因著一直沒聽到了安還俗的消息而生氣,偶爾氣急了也要罵上了安兩句。
“阿姊,我不想成婚?!?p> “我看你是腦殼發(fā)昏?!贝蠓蛉颂ь^剜了她一眼,又繼續(xù)繡著那塊大紅喜帕,這本該是她自己繡的東西,但大夫人也知道她那雙手,至多能繡出一團(tuán)四不像來。
“我要回去了?!?p> “回唄,我又不攔你,記得明天去路平兒那把身量裁了?!?p> “我說,我要回家了。”
大夫人手頓住,針一下刺入手指,繡帕上暗了一塊。
“阿姊!”她忙站起身來,去拿紗布和藥酒。
抹了藥酒之后,細(xì)細(xì)纏上紗布:“您小心點(diǎn)。”
大夫人楞在那處,任她動作,過了好久,她突然拿起繡棚狠狠摔在地上:“滾!你給我滾!”她從來沒對柏逐昔動過怒,現(xiàn)下雙目赤紅,眼淚汩汩而落。
她沒說話,默默出了門,只聽見屋子里傳來摔東西的聲音和一陣哭聲。
又去見了祝策一面,托祝策給徐甫朗送信,祝他在敦閔一切安好。
她去衫羅坊找路平兒,一樓卻只有楹娘在。
“路平兒呢?”
“四哥最近住到酒樓去了,那邊新來了個廚娘,俏麗得很?!?p> 她笑了笑,心里清楚路平兒哪里是因?yàn)槭裁磸N娘,八成是在楹娘這討不著好,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才匆匆跑了。
酒樓一向人多,她從后門進(jìn)去,上了頂樓就見路平兒抱著個酒壇子在那傻樂。
“你這是被楹娘氣瘋了?”她脫了鞋子,走進(jìn)去坐在襯幾的另一邊,撈過一壇酒來喝了一口,“不好喝?!?p> 路平兒放下手中的小冊子:“聽說你要回去了?!?p> “嗯,阿姊跟你告狀了?”
“沒有,妙儀說的,阿姊在屋里哭得差點(diǎn)接不上氣,妙儀讓我勸勸你?!?p> “那你勸嗎?”
“不勸,”路平兒又喝了一口酒,往下躺去,衣領(lǐng)敞開,露出一片光潔的胸脯來,“我自小就沒了家,被大哥養(yǎng)在身邊,對我來說只有一個家,就在黑山石,我的家人也只有你們。但你不一樣,你還有一個家,我記得你剛來的時候常常笑著笑著就冷了臉,雖然你從來不說自己的事,但我知道你會想他們。能回去是好事,你放心,阿姊就是一時生氣,就兩日就好了,我會照顧好她們的?!?p> “多謝?!?p> “謝什么,這本來就是我該做的,我知道你回去之后我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了,但你不要忘了我們,不然我化作幽魂也要找到你,打你一頓。”
路平兒總是笑著,以一種很輕松的姿態(tài)說出那些讓人難過的事。
“我要去一趟都城,你多看著點(diǎn)阿姊。”
路平兒沖她揮了揮手中的酒壇子,擺手讓她走。誰說他心中沒有怨氣呢,只是冷靜下來想想,他又憑什么要求一個有家的人不回去。
祝策做不成的事,不代表她做不成,即便她做不成,工部尚書和衛(wèi)都侯也一定能做成。
六月十七,她回到武陵,去了北川寺。
了安正好在院中澆花,裹著頭巾。
“不熱嗎?”她扯下那條頭巾,原本光溜溜的頭上,長出了青茬,薄薄短短的一層,在他頭上卻是那么扎眼。
她突然想起年節(jié)時候了安的反常,是那個時候生了還俗的心思嗎?還是更早。
了安摸了摸自己的頭,以為她會說些什么,但她什么也沒說,避開他的頭發(fā)不談,說一些常說的渾話。
林家人多,她就在花廳見到了林大娘子和這一大家子女眷。
“大娘子,我這次來是想見見大郎,有些事情要同他商議一下?!?p> “可是不巧了,大郎帶人去了都城,現(xiàn)下還沒回來?!?p> “那這封信勞煩大娘子在大郎回來之后給他,天色也不早了,我便不叨擾了?!?p> 了安要還俗,她是不愿的,不管她回不回家,都不愿。世家大族勾心斗角,明爭暗斗的事對了安來說太危險,她不希望了安離開北川寺。在北川寺里他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鉆研佛法,做一個純粹的人。就算他真的還俗,她也希望他留在武陵,不要去都城。
她愿意讓了安什么都不做,只做了安,所以她把自己所有的產(chǎn)業(yè)、錢財都留給了他。就像大夫人盡心為她置辦好一輩子的財產(chǎn)一樣,她也想著讓了安一輩子輕松過活。
好像一切都安排好了,除了沒能對了安說出自己要離開的話。
六月十九,她早早起了床,準(zhǔn)備上山去。
屋子里的東西都?xì)w置整齊了,連被子都正正方方疊著,整潔到這屋子好像沒人住過一樣,她不知道要怎樣去說再見,只能盡量抹去自己生活的痕跡。
她坐在妝臺前,給自己梳頭發(fā),那根被放在妝臺最里面的黑色發(fā)繩又被找了出來。她梳了一個高馬尾,發(fā)繩綁了三圈,和來的那天一樣。
妝臺上擺著兩顆犀香,覺正給她的,從那串翡翠手鏈上取下來的。她原本不知道那兩顆是什么,只覺得聞著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
門被推開,大夫人走了進(jìn)來,放下一套衣服又走了。針腳細(xì)密,花紋和樣式都是她慣常喜歡的。
和黑山石的安靜不同,北川寺內(nèi)有些吵鬧,今日的北川寺不接待任何客人,所有僧人都聚在大殿之中。
釋迦摩尼的尊身前跪著一男子,他的身后兩側(cè)是持著僧杖的三十六武僧,還有他朝夕相處的所有師兄弟們。
覺正站在一邊,手持法杖:“常思,你真要走?”
“是。”
柏逐昔,你等我,等我來娶你。
他已做好準(zhǔn)備接受所有懲罰,放棄這數(shù)年來所求真法,背一個不忠不義不孝之名,只為再入紅塵,留住她。
覺正沒有像這一屋子人一樣勸他,挽留他。他是行過大道的人,留,是留不住的。
“既如此,我便放你去罷。”
他自小就在北川寺修行,五歲時正式受戒,至今日已有二十多年。所有的人都覺得他會在寺中一輩子,承襲住持衣缽。
誰能想到還有今日離開的時候,其實(shí)大家都知道他與柏逐昔的事,但覺正沒出面阻攔,柏逐昔也沒鬧著要他離開北川寺,大家便都覺得他不會走。
何況這些森嚴(yán)的規(guī)矩,向來是約束常人的,他不一樣,覺正不會用僧規(guī)佛法來約束他。六根清凈說到底還是要真的放得下,他這樣的人,清楚自己的心思,活得通透明了,外物并不會影響到他。
覺正正要在文書上蓋印,林鑠就沖了進(jìn)來,揚(yáng)著手中的信:“快去黑山石,她要走了!”
殿中人紛紛回頭,了安更是倉皇起身往外跑去。
林鑠本就來得急,上氣不接下氣,扶著門框,顫顫巍巍指著大門:“馬在外面?!?p> 他從來不知道,原來一個人騎在馬上是這種感覺,也從來不知道馬的速度原來這么慢,無論他怎么鞭趕,都不能立即到她身邊。
黑山石的寨門上掛著的匾額換了,什么時候換的呢?他不曾在意過。原本是她手寫的“黑山石”三字,她的字委實(shí)稱不上好看,但那幾個字和從前的她一樣飛揚(yáng)跋扈,囂張得很。如今是規(guī)矩的行楷,寫的“白巖村”。
是啊,這里已經(jīng)不是黑山石了。
如果她不是黑山石的二當(dāng)家,她又是誰?這些,他未曾想過。
山頂?shù)耐ぶ腥贾混南?,柏逐昔站在崖邊看著山下,屋田村舍,阡陌相通,這里終于和其他的村子一樣了。
“了安,你看下面,他們終于過上了普通人的日子。我費(fèi)了那么大勁,大當(dāng)家和兄弟們付出了生命,原來也不過是為了讓大家變成普通人而已。”
“所以你后悔了嗎?”
“當(dāng)然沒有,我從不后悔做過的每一件事每一個決定。”
“包括離開我?”
風(fēng)吹過來,似乎把原本想說的話都吹走了。柏逐昔回過身來走到他旁邊,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了安伸出手想要抱住她,又被躲開了。
“你抱了我,我就舍不得走了?!彼揪筒簧?,即便聽到那個姑娘說還能再見,心里也覺得大抵是見不了了,他們要如何跨越這數(shù)千年光陰再次相遇呢。這本身,就是一場虛妄。
“那你就留下來,這里不好嗎?有你的家人,有思元和輝朗,還有我。我需要你,沒有你我不知道日子該怎么過?!?p> “從前怎么過,如今便怎么過。了安,你別恨我,我會永遠(yuǎn)記得你?!?p> 她沖了安笑著,一如他們初次相見,在北川寺的古杏樹下,黃葉簌簌而落。她就像遠(yuǎn)天驕陽,光芒映照整個蒼穹。
他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意,或許初見之時,就已經(jīng)埋下了那顆種子。
了安伸出手去撫摸她的臉,這次她沒有躲開,了安湊了上去,吻了她。
“記住我的名字,王念今。如果人有來世,那我就在忘川等你。如果我不會死,那千年萬年,我都在這里等你?!?p> 他放開了手,往后退了一步。
爐中香燃盡,崖下漫上流光,柏逐昔紅著眼跳了下去。
他聽見了她的最后一句話。
她說,別等我,不值得。
她不相信自己可以被愛,但王念今知道,這世上再沒人比她更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