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積逾兩百平的寬敞教室里,一個樣貌平平的中年男人站在講臺后侃侃而談。
他的聲音并不如何聲嘶力竭,卻能不借助設備傳遍整個教室,言行舉止中透露著從容謙遜。
教室中一排排漸高的座椅上,座無虛席,卻沒有任何的聲音,就連每個人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甚至窗邊駐足的鳥雀也沒有跳來跳去,而是歪著頭望著望著講臺上的男人,像是能聽懂一般。
那個容貌并不出眾,衣服也再樸素不過的男人,此時卻成了臺下男女老少的中心。
從這堂課開始時便是如此,長達兩小時,從他上的第二堂課起就是這樣,已有三個月。
“今天的課就上到這里,列舉過的幾個方法大家在回去后可以嘗試練習,這對想要整理自己思緒和追求內(nèi)心平靜的同學們會有一定幫助?!?p> 講臺后的男人笑著總結,像是將寂靜無聲的教室從他的絕對威嚴中解放出來一樣。
偌大的空間里終于有了其他的聲音,但也只是些輕微的細語,像是仍在維持著對于這個男人的尊敬。
原本望過去只是一排排漆黑的腦袋,此時都冒了起來像是拔高的麥穗,教室頓時顯得擁擠許多。
但總的來說并不雜亂,所有人都自覺地排隊,從前門魚貫而出,后門雖然也敞開著但沒有一個人走。
大家都會在經(jīng)過講臺時和男人微微鞠躬告別,后者也一一回禮,帶著分毫不差的微笑。
偶爾也有少數(shù)人脫離人群,帶著顯而易見的緊張去和男人請教,男人也耐心解答,同時一次不落地和其他學員告別點頭,像是經(jīng)歷了千百遍。
當大多數(shù)人都離開教室,也沒了來提問的人。男人依舊在講臺后站著,氣定神閑,像是在等待著什么。
終于,綴在隊伍最后面的青年停了下來,鼓起勇氣走近男人。
“姚師,我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您。”
“當然可以,江邊同學?!?p> 被稱作姚師的男人點點頭,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但面前這個緊張的青年自然沒注意到這點。
雖然早就知道姚師記住了所有人的名字,但無論課上課后從來沒開過口的江邊,還是因被一下子叫出名字而感到有些受寵若驚。
“您說的意識約束法則,真的有用嗎?不是懷疑您的意思,只是...我每天都覺得自己被大量的無用信息困擾?!?p> “當然。用自我暗示的方式把難以掌控的天賦暫時屏蔽,通過每天練習,來增加經(jīng)驗。
你們年輕人不是愛玩游戲嗎,就當作積攢熟練度和升級,通過每天固定的冥想練習,來控制這一天賦,并在暗示中,逐漸解鎖能力,這是心理暗示和練習的雙重結果?!?p> “我一直有在練習,但是好像...經(jīng)驗條怎么都不漲。是不是我的練習方式出錯了?”
“不漲說明你已經(jīng)形成了正確的自我暗示,要是吃飯喝水睡覺都能隨心所欲地增加經(jīng)驗,那豈不是代表這套邏輯的隨意性和可控性。
而對于潛意識來說,不可控才是正常的。你所能做的,唯有追隨和相信。相信自己,相信潛意識,勤加練習,終會有所收獲?!?p> 江邊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道了聲謝,剛要離開卻被攔下了。
“先別急著走。江同學,加個微信?!?p> “?”
難道在大家眼里神一般的人物,也要淪落到微信賣課的結局嗎,江邊胡思亂想著,還從來沒聽說有人加過姚師的微信。
一頓操作后,姚師發(fā)來一個帶著濃烈家長風格的,有緣千里來相會的表情包,隨后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道。
“對了,你下學期有繼續(xù)報名的打算嗎?”
“暫時沒有...姚師。
不是覺得你教的不好啊,是我自己問題?!?p> “沒關系的,我打算教給你們的,已經(jīng)基本說完了,剩下的就靠你們慢慢理解。
不過下周是我最后一堂課,很重要,可別缺席了?!?p> 告別后,江邊走出門,耳邊瞬間充斥著嘈雜的聲音,來往嬉鬧的人群,和背后寬敞卻靜謐的教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整個培訓機構所在的大樓都亂糟糟的,唯有姚師授課時的教室,能擁有一種與世隔絕般的寧靜。
而對江邊來說,因為個人原因,這種寧靜遠比對他人而言更難能可貴。
“又沒趕上姚師的課,唉。”
幾個小年輕從旁邊一間教室里出來,忍不住抱怨著。
“誰說不是呢,坐滿就不讓進了,連站著旁聽也不行。”
“我寧可站倆小時也想聽,可機構也不好違背姚師的意愿?!?p> “有那么夸張么?我聽說他教的不是通用課程嗎,有通行券就能任選聽的那種。”旁邊的第三人露出懷疑的神色。
“那是姚師不在乎錢,最開始宣傳時說這冥想課是請的國外某位大師,屬于學費最貴的精品系列,后來突然換成姚師。
一開始大家還說要退錢,結果上了幾堂課后,來報名的人越來越多,原本的教室坐不下了,才改到這間大教室里來。
姚師提議改成通用課程,之前的報名費全退。培訓機構為了流量,也同意了。
如果不是改成通用課程,我們根本沒學習的機會好吧!”
最初說話的人為姚師辯護著,那狂熱神情,倒有幾分像追星入魔,說哥哥罵誰是那人榮幸的少女,只是相對更有邏輯。
但這種有理智卻在狂熱程度上分毫不讓的表現(xiàn),反倒讓他的朋友打了個寒顫,忙應和你說的都對。
江邊只聽見這只言片語的對話,就在方向上和那些人分道揚鑣了,嘈雜和難以分辨的話語如夏夜里的蚊蟲陰魂不散,但他早就習以為常。
推開大樓的門,一串信息突然涌進他的腦子里。
“南嶗路天源大廈一樓磨砂玻璃門
生產(chǎn)地,青鋒玻璃廠
安裝人員,蘇大紅,倪大強
售價,十萬六千,實際供應價格八千,采購主任王新...”
后面還有越來越多的數(shù)據(jù)涌出,像是表面溫度,正常使用壽命,接觸過這扇門的人的全部信息,身高體重戀愛經(jīng)歷,無序且混亂地無限展開去。
但江邊連停頓都沒有,就推門而出站在了陽光下,瞇起眼適應了一會兒黃昏時的太陽,再找準方向向著學校里走去。
這份能力最早表現(xiàn)為超強的記憶力。
江邊記得出生以來的所有事。
準確的說,是在母親懷里睜開眼睛后的所有事。
干凈的產(chǎn)房,把自己抱起來的護士,一擁而上的白大褂,急切的呼喊聲,逐漸只剩一種單調聲音的心電儀,十多年來,就像昨天發(fā)生的事一樣,反復折磨著江邊,驅散不去,遺忘不了。
隨著年紀的增長,這種記憶力逐漸增強,趨于完美,且他在觀察并獲得信息方面的能力,也展現(xiàn)出了異于常人的地方。
先是物體的樣貌,材質,溫度,隨著基礎認知的建立,全都變成了一眼就能看出的信息。
再是宏觀的解構,微觀的組成,物理化學性質,隨著知識的豐富,他的眼睛仿佛擁有了窺探本質的能力。
之后的變化就愈發(fā)難以理解,物質,生物,微生物,現(xiàn)在的狀態(tài),過去的狀態(tài),未來的狀態(tài),肉眼可見的狀態(tài),嗑藥般迷幻不成型的狀態(tài),都仿佛有跡可循。
更可怕的是,江邊發(fā)現(xiàn),即使他閉上眼,捂住耳朵,也無法屏蔽這類信息的接收了,看不見的摸不著的,近在咫尺遠在天邊的,萬物的信息都朝他涌來。
而這些信息無論他能否理解,都會借著他沒有極限的記憶力,全部儲存在他的大腦里,他就像是一臺機器。
與之相對的,是對于信息的調動能力大幅下降。他的容量似乎永遠沒有極限,但僅是接受這些信息,就幾欲令人崩潰。
好比身后是無底的深淵,每天都有數(shù)之不盡的文件要經(jīng)過他的手,扔進背后的深淵里,文件越來越多,時間卻是有限的,所以只能變成語音播報模式,每一秒都有成千上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卻又同樣清晰。最開始的江邊,甚至被這些信息折磨到精神衰弱。
后來在網(wǎng)上開始學習冥想,在意識中構筑起了一間靜室,才得以減弱這些信息的影響。
如果說原本是這個宇宙中所有生物非生物信息報告的全文朗誦,構筑靜室以后就成了數(shù)之不盡的標題,起碼在內(nèi)容上是大幅精簡了。
直到三個月前,花費了僅有的積蓄,江邊報名了那位著名大師的冥想課程。雖然授課的成了所謂的姚師,但收獲卻更超出他的期待。
姚師的諸多理論和訓練方法,讓他靜室的隔絕效果進一步加強,現(xiàn)在那如星空般浩瀚的信息,只剩下完全重復的微信提示音。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是微信提示音,一秒內(nèi)或許有兆億甚至更多的提示音,連成急促到難以分辨的連貫聲音,但起碼能歸為白噪音一列,睡眠是比之前十幾年都要好得多。
任誰也沒法在“阿卜拉星球東半球最大富商之子愛上部落首領之女,女方三維驚爆,男方卻被爆患有不育之癥,王子和灰姑娘的結合竟另有隱情?”這樣的消息中安然入睡吧。
也不知道靜室的總結機制是隨了誰的風格,一看到就能聯(lián)想到港媒雜志上色彩斑斕的標題和迷之角度的明星各類生圖。
這從宇宙中每個角落發(fā)送來的信息,就像是數(shù)據(jù)一樣儲存在江邊近乎永恒的大腦中,這么些年,他就承擔著機器一般的職責,完全沒有自我可言。
直到在靜室建立,聽姚師授課后,才有了一點自主權。起碼能將生活變得如同高清電影一般,只是眼中可見的,線性推動的劇情。
而不是像個一觸即發(fā)的數(shù)據(jù)庫,吃頓飯都能冒出數(shù)之不盡的信息,比如食堂大伯的汗,每粒米的卡路里,多看兩眼就又會迅速衍生開去。
像是食堂大伯憨厚的證件照掛在中央,旁邊是種族年齡健康狀況,還有個痔瘡發(fā)作中的注釋,只要看一眼就再也沒有食欲。
或是米飯的成長經(jīng)歷,農(nóng)民伯伯的手和鐮刀,陽光雨露,仿佛外星文明的通感電影,讓他吃個飯都要經(jīng)歷稻谷的一生。
因此即使擁有不用求證也知道絕對超凡的天賦,江邊依舊像其他人一樣尊敬姚師。
渾渾噩噩的十八年,在社會和慣性的驅使下,過完了和大部分人并無二致的青春,只在學會屏蔽外界的聲音后,才擁有了真正的自我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