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的時候我竟有些慶幸。
當從二姐嘴里說出那一句：真的，咱婆，你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我在心里再一次找到了那個倔強的有點過分的老婆子的影子——那個要強了一輩子到了頭卻不得不服老的女人。記憶中的她不很瘦，很高，就好像是站在我身邊的一顆大樹，我得抬起頭，才看得見她那被時光刻下一層層印記的面容，就連她的頭發(fā)也被時間不停的漂洗，不想要變老的她呀……就把那些白發(fā)藏進了天主教徒白色的圓頂帽子里，倔強的發(fā)絲在腦后盤成發(fā)髻，同樣被塞進了帽子里。奶奶走路是不拄拐杖的，她同那些同齡的老人不一樣，身體又棒，吃嘛嘛香。
帶著記憶中的老人，我打開了現(xiàn)實的門，推開門的那一剎那，我記憶中的老人忽的就如泡沫一般破碎了，重組著——是了，她也早在時光的催促下服了老，也在人生的路途上崴了腳，父親親手做的拐杖也被她時刻放在了手旁，顫顫巍巍的人啊……怎的那般瘦小？
以前奶奶的腳步總要比我快些，急著去趕歸家的牛羊，急著去攪燒糊的面湯，我總在前前后后的跑著、跳著，倚靠在大樹的臂膀。夏至的蟬鳴帶給我的不僅僅是吵鬧，還有油勺里放一撮鹽的美味，還有好多鬼怪蟾蜍帶來的恐慌。那時候啊，最大聲喊她，她總會來給我壯膽，那些來之不易的記憶，如今被我親手拿出來觀賞。
我看著有些愕然的老人，忽的就露出了一點點笑容：“你回來了?！鳖濐澪∥〉墓照?，挪動著不方便的腿腳，我急上去迎了兩步，她仍舊不要我的攙扶，這是她僅剩不多的堅持，她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原來是臺階上不去了......奶奶慣常的嚴肅使現(xiàn)在的她失去了笑容，少有的笑臉也須得笑得開懷才看得見。不同于記憶中的奶奶，現(xiàn)在的她話總是那么多，絮叨著她曾經(jīng)的一切。也許是怕忘記吧.......老年癡呆無情的吞噬著她為數(shù)不多的美好，刻在心上的卻是她對幾個孩子的虧欠，許是三五個沒來得及拿出的雞蛋，又許是因自己疏忽而被拿走的一把青菜.......
“我老了咋這般沒用呢.......你回來連頓飯都給你做不了......”忽的鼻頭一酸，轉(zhuǎn)身回廚房繼續(xù)炒還在鍋里的菜。你管了我十幾年的飯，我來還債了。老年癡呆的奶奶又瘦又小，拄著拐杖，站在風里，就好像一片塑料袋，飄飄蕩蕩。
躺在床上，我的記憶被打碎，又重組。高大變成了瘦小，凹進去的顴骨和耷拉下來的眼袋，渾濁的眼睛再也透不出來一點點光。我仍然左右穿梭在老人的身旁，這一次輪到我給你做飯了，這一次輪到我攙著你走路了，這一次輪到我教你開關(guān)電視了，這一次輪到我教你怎么打電話了，現(xiàn)代化將你和舊時代牢牢劃在科技的另一邊，似乎與時代脫節(jié)的不是你，而是這個緊跟著潮流的我。
吃完早飯，我再一次教你怎么使用微信打視頻電話，再一次教你怎么開關(guān)電視，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你快走吧，趕緊去回去上課?！蹦阊侥阊剑呐率裁炊纪洠膊粫浳?，也不會忘記叮囑我好好學習，你呀......又一次叮囑我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你又忘了，你孫子已經(jīng)快畢業(yè)了......沒事，下次你繼續(xù)問，我還像以前一樣跟你說，我會好好加油，那你還和以前一樣，輕輕拍拍我肩膀可好？
......
我終于走了，離開時你的叮囑在身后，我卻忘了回答。
離開的時候我竟有些慶幸，我還能再見你幾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