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墨黑瞳眼佈滿掙扎過後的恐懼,像是泅水的溺者,驚慌失措。
幽暗房內(nèi),陳設(shè)簡單,樸質(zhì)乾淨(jìng),窗外透入微微幽光,迆了一地銀輝,如是天幕銀河,有歲月流過的痕跡。
他屏住呼吸,背脊一身冷汗,胸膛痛得像是被絞過一回。
「醒了?」低低的問聲響在房內(nèi),伴隨飄搖在風(fēng)中的燈火,隱隱地,有穿透人心的氣味。
男人立馬翻坐起身,大掌按著擱在床邊的百辟刀,玄色衣飾在月輝的探照下,折出墨線繡著英招走獸的樣紋,衣領(lǐng)滾上一圈蒼綠綢緞,繞在腰上的綠緞纏著雙色黑索布繩,黑繩繫住龍紋刀鞘。他神色凜然,且刀不離身。
那羅像是知道他心思,一抹笑意從嘴角洩漏出來。
對於有人潛入自身的房內(nèi)卻渾然未覺,男人不禁感到有些懊惱。不知是鬆懈心神,警覺性變低了?還是因為日子過得太安逸,磨掉從前風(fēng)聲鶴唳的性子。
不管如何,先前的惡夢確實讓他陷入一種無可自拔的沮喪之中。以為自己又會死了一遍,反反覆覆的折磨著。
若不是那場惡夢,那羅相信他會在自己推開門前,早先一步清醒?!肝覄傋?,你就醒了?!拱底暇勔码[在夜色之下,深沈如墨。
在這裡的每個人,都是戒慎恐懼的生活著,而他也不例外,石破雲(yún)目光如鷹,戒備了起來。
「有事?」石破雲(yún)盤腿而坐,神色凜然,身子直挺挺地?zé)o半點倦態(tài),雙眼炯亮如星光,銳直而湛亮,一點兒也不像剛發(fā)場惡夢的人。
「聽說,邊境戰(zhàn)事又起了?!乖谌绱藙颖U不安的世道裡,沒有一處平靜無煙硝,即便是鳳還都國這般泱泱大國,也有可能受到烽火波及,無可倖免地被捲入其中。「看樣子,短期內(nèi)不可能會結(jié)束。」
那羅說得雲(yún)淡風(fēng)輕,彷彿與自己毫無關(guān)係。情勢一觸及發(fā),隨時都有可能會殃及無辜,石破雲(yún)比誰都清楚死亡的可怕。
因為死裡逃生過,並且深陷其中過,所以才了解得透徹。可那羅的語氣,彷彿正在論及今日天氣般的淡然,聽在石破雲(yún)耳裡,著實刺耳。
剛毅的臉龐透著冷漠,唯有那雙眼顯得炙熱,高挺的鼻樑、寬飽的唇形,石破雲(yún)不似普通男子,讓人有種粗獷到極致的感受卻不粗魯,一種很奇異與衝突的細(xì)膩感。
可能是氣質(zhì)的緣故,讓外表尖銳的感覺減緩許多。
高壯的身形即便盤腿而坐,卻不難想見他站起時挺拔的姿態(tài),,頗有不動如山的沉穩(wěn)氣息。石破雲(yún)大抵就是這樣的人。
在青冥門裡,這樣的外表並不特別出色,每個人都有難以言喻的氣質(zhì),跟普通人一點兒也不相同。
「世道再亂,也不與青冥門有關(guān)?!故齐?yún)明白那羅根本不在意這座天下由誰掌權(quán),亂世才是他們的生存之道。
當(dāng)年,天朝靈帝政權(quán)崩然瓦解,生於廟堂的青冥門就此消隱,自此無人得知去向。在天下已是三分走勢之際,石破雲(yún)才遇見他們。
以那羅為首的「青冥門」惡名昭彰,為靈帝手中最強一支密探,專司剷除異己,殺盡天朝多少奸人忠臣,死傷不計其數(shù),成為天朝最黑暗的一頁歷史。
眾人僅聞青冥門名號,卻未曾見過其人。曾經(jīng)是叱吒風(fēng)雲(yún)的傳奇,而後卻成為史官筆下,令東朝走向毀滅的罪魁禍?zhǔn)?。他們成為千古罪人,理?dāng)天誅地滅,而今眼下卻渾然不覺地活著,並且過著於凡人無異的生活。
但是,石破雲(yún)明白這不過是青冥門蟄伏的手段,靜待最佳時機重新在亂世崛起。他太清楚青冥門曾經(jīng)攪得天朝天翻地覆,斷不可能輕言退出廟堂。
要不,救他這個曾被王上離棄的人是何等居心?
那羅斟杯茶,已涼的茶水早就失去原先的滋味,他不以為意,一飲而盡。留在桌面上的茶漬,修長的指頭沾著,輕輕寫了一字——
鎮(zhèn)
長指敲敲桌面,望著那個字,而後被他抹去。
石破雲(yún)直盯著那張異??壍娜菝?,在夜裡透著妖異的光輝,一壁揣想他今晚的來意,並未看見他留下的字跡。
戰(zhàn)事興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延燒四方,然而野火燒得障天,也有熄滅的一天。唯有人心的慾念,是座永不止息的火山。
這是那羅最常對他們說的一句話。也正因為如此,一心念生一世界,人心才易善變。
「破雲(yún),你是我這輩子唯一見過,被惡夢困得無法動彈的人?!蛊胀ǖ娜?,不會被夢鎮(zhèn)壓得分不出現(xiàn)實或幻境。
這句話像是一把利刃,狠狠地割開他的心口,讓石破雲(yún)短暫地喘不過氣來。他面容無波,內(nèi)心卻洶湧翻騰。
他理當(dāng)感謝那羅,將垂死的自己從鬼門關(guān)救了回來,成為青冥門的一員,可石破雲(yún)卻覺得活得如此不痛快,終日活在惡夢的追逐之中。
「你已經(jīng)活著回來,難道不是嗎?」
他真的活著,還是早就死在那場戰(zhàn)役裡呢?這些年他總是這樣問著自己。
有時候,他會分不清真實與虛幻之間的差別。每回夢裡刺穿在心口上的長矛,痛楚尖銳得那麼清楚,根本不像是假的。
為了活命,他和青冥門做交易……在那場戰(zhàn)役之中,僅存他僥倖得那羅所救。
他躺在沙地上整整一夜,感受到體溫逐漸流失,尖銳的痛感、稀薄的氣息,令他神態(tài)恍惚不過是一腳踏在人界與冥界之間。石破雲(yún)從不曾忘記自己垂死前的掙扎,那記憶滲入骨子裡,變成終生的陰影。
當(dāng)時命是撿回來了,但石破雲(yún)卻落了個陰影,入睡後終其一生都只能活在惡夢中!就像是自縊的靈魄,不停地重覆著死前自殘的行逕,日日夜夜,在他一入夢就必須走過一遍。
「我知道?!拐f著違心之論,他比誰都不敢置信。
「雖然,只有你一個人活下來了?!鼓橇_莞爾,溫醇的嗓聲不慢不緊地補了一句,這始終是石破雲(yún)心中的遺憾?!笡]有人,比你更堅強了?!?p> 閉上眼,這樣的恭維讓石破雲(yún)心頭顫寒,頗有生不如死的感受。這般活著,也是行屍走肉吧!失去出生入死的弟兄、失去滿身榮耀、失去應(yīng)當(dāng)保護的百姓,一無所有他不免為自己感到一絲絲的悲哀。
「你……想不想將自己的惡夢一除為快?」那羅開口,話聲低沈沈地,是魅惑人心的氣息。
剛毅的臉面僅是靜靜地注視他,渾身繃得像是被拉緊的琴弦,怕是力道再加重一成,就會應(yīng)聲斷裂。
他一直都是用這樣的心情在度日。因為夢魘的緣故,石破雲(yún)變得討厭夜晚,甚至對夢境深覺痛惡。能不睡他盡量不睡,多數(shù)時候逼自己醒著,怕夢魘再度席捲而來。
那羅自袖口掏出一塊絹帕,一只古老騰樣繡印在其上,形如新月、彎如勾。
「找到它,一償你心中所願?!?p> 這句話敲進石破雲(yún)心底,那些困惑已久的陰霾,似乎逐漸有撥雲(yún)見日的跡象。
「僅止如此?」過往經(jīng)歷讓石破雲(yún)不由得有更多其他想法。
俊儔的面容微微一哂,卻沉默無語,令人惡寒。
「在你身上,凡事講究『代價』無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