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落明夜,半窗千里月,一枕五更風,輾轉夜難眠。
眼下已到金昭王國邊境,很快就會穿越國境,離開烽火連天的國都。和衣躺在床上,范清瑟心底遲疑,不知這一走是對是錯?
在動盪不安的朝代裡,她才有其存在必要性,若是到達安逸平靜的所在,她的能力將不具任何效力。
最後,不過是茍且偷安的過。
推開房門,客棧的廊道裡存著一道影,只消一眼她便認出那背影。
石破雲(yún)回過頭,見到她離房,在後半夜的這時刻裡,並沒有特別的意外?!感蚜??還是沒睡?」
「睡不著,翻了一夜。」靠在欄桿上,范清瑟和他並肩賞月,天幕已是漸漸轉白,星子消逝無蹤。「你沒睡,是那羅要你顧著我,怕我逃跑嗎?」
「我知道妳心頭裡亂?!瓜仁潜淮迕褛s走,後遇醫(yī)館的人及林燕的死,再來便是聽聞近來異象的消息,怎可能會無動於衷,不受影響?「若想離開,也是人之常情?!?p> 清秀的臉龐彎起無奈的笑,「我真想逃到一處無人之境,自己獨自生活便好?!共缓驼l往來,也不被誰打擾。
「包括我,也容不下嗎?」
范清瑟趴在欄桿上,顯得很沮喪?!改悴还治覇幔俊顾秊榱俗约旱乃叫?,讓鎮(zhèn)魂鋼離開身邊,才引起災禍?!改橇_的話,我告訴自己別盡信,可他說的一半都是事實?!咕瓦B鎮(zhèn)魂鋼必須要置放在守護者體內的事情都知曉。
是她害死了林燕,她不認為這一切可以撇得一乾二淨,簡直快被罪惡感掩沒滅頂。只要閉上眼睛,就會浮現(xiàn)吞噬人的無底天坑,黑暗得讓她渾身顫抖。
「若我沒出現(xiàn),這錯便不會發(fā)生?!棺匀灰簿筒槐厮齺沓袚?。
她的一己之私,鑄成大錯,令天下百姓塗炭生靈,范清瑟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柑炜尤舨粩喑霈F(xiàn)……」
「妳沒聽那羅說嗎,這是他終於等到的機會?!故齐?yún)看著她,又道:「他給我一個騰樣,那是魘魔被吞噬之後,留在那人身上的樣紋,是他要我去找妳的。」這一切,是那羅一手安排。
「拿走鎮(zhèn)魂鋼,也是他的主意?」那他呢,是不是刻意要她落入陷阱裡?
「不是,是我自己的意思?!惯@個錯誤,他也要一肩擔起?!肝抑皇恰幌M麏厼榇藸奚缡??!?p> 「我以為,我們相遇是緣份的牽引。」有時候,人就是這麼奇怪,明明事實擺在眼前,卻仍想要自欺欺人?!冈瓉?,不過僅是夢一場?!?p> 他低低地問:「妳,後悔嗎?」他多怕聽見令自己心碎的答案。
儘管她的心裡很怕,但明月仍在天幕之中,隨著晨曦到來而即將消隱,范清瑟不禁這樣想著,如果對他的感情能隨光陰逐漸消退,對兩人而言是否會比較輕鬆?
可是,這卻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你說,會不會有一日風全然靜止,再也不願親臨大地?」
「不會有那一天吧?!?p> 「如果有一日,大地再也無風,不願降臨,那麼我會開始後悔遇見你、後悔和你在一起度過的所有光陰。」而那時候,她也會不再眷戀他了。
石破雲(yún)輕輕地將她拉進懷裡,明白她的心意。
「倘若未來,我們再也無法走下去,你會不會在夜深人靜,獨自一人的時候,偶爾想起我?」
「因為天坑的緣故,讓妳對我們的未來心灰意冷了?」抑或是他身為青冥門中的一員?
「你認為犯錯了,就無須贖罪嗎?」她親眼見到人間成煉獄,惡氣徘徊於世間,也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迫。再持續(xù)下去,百姓又該何以安生?「那羅說惡氣叢生,接下來人心定會受到動搖,許多意志不堅定的人,說不定會被那股氣牽引至旁門左道上。屆時,天下更是動盪不安。」
「那麼,就讓青冥門來收拾吧!」他們都是徘徊在煉獄裡的人,九死一生地逃過鬼門關前,自然不是普通人。
范清瑟抬眼望向他,墨黑的瞳透發(fā)著冷冽光彩,是說不出的嚴酷氣息。她相信,他言出必行!
當她閉上眼靠在他懷中之時,百辟隨即出鞘,石破雲(yún)一手覆上她的眼,帶著她直往廊道後邊退去。
「破雲(yún)?」
「別出聲。」他話一沉,腳步未停。
耳邊響起極其細微的聲響,亂箭俱發(fā)、當空劃破,石破雲(yún)動作俐索,避過絕大部份的暗箭,仍逃不過被強大弩箭釘往壁面的命運。
一聲呵欠響起,身旁花窗開了半邊?!负贸?!天都沒亮,怎麼鬧起來了啊?」單瑤光又是頻頻呵欠,依舊處之泰然。
直到第二批飛箭射來,他伸手一把撈了范清瑟往房裡扔,隨即關上窗戶?!附唤o你啦!」
石破雲(yún)瞠目結舌,那傢伙未免也太見死不救了吧?他臂膀一震,扯下釘往牆面的衣袖,出手劈落泰半疾箭,夜色之中,夾著幾瓣盛開在夏夜裡的紅花,同樣翻飛在那場箭雨裡。
然而,花兒飄零之處,弩箭數(shù)目銳減,又甚至是偏移方向,全落在自己腳邊。
石破雲(yún)抬眼,果真見到花弄微在廊道邊的身影。她皮笑肉不笑地朝他揮揮手,好似如此陣仗是在意料之內。
他朝花弄微使個眼色,縱身躍下,在對方一舉衝入客棧之前,率先擋下所有敵手。只見百辟銀光乍現(xiàn),成為夜裡星子,穿梭在生死之境,將不及細看它英姿的生靈全數(shù)送入黃泉路上。
玄色身影如是魃鬼,從修羅界誕生於人間??嗟纳硇巍⒈涞难凵?、殺人如麻的神態(tài),敏捷如雷迅如風的動作,根本不似肉體凡胎,早已突破極限。
百僻鑽入肉身裡,石破雲(yún)甚至能感受到刀刃抽開時,劃開骨頭的那份熟悉感。這雙手早已染上無數(shù)血腥,今晚再添一樁亦是無妨。這樣的心念若讓范清瑟知曉,定是恨他的鐵石心腸。
有她在,無論如何他是不允許對方犯進一步,除非他死,否則他不會有絲毫的退讓之心。這是他,誓死守護她的決心!
月落星沉,東方漸白,天光照出敵方衣上的繡紋,襟口滾著特殊的織紋,石破雲(yún)眉眼一抽,揮刀的手勁益發(fā)強大。
莫怪乎他們有殺傷力強大的弩箭,這批金昭王國特有的密軍,唯有穆恭王才能夠親自調度,想必定是非殺了范清瑟不可。
當年穆恭王討伐西戎,以王女出嫁卻中途遭埋伏為由,大肆興兵發(fā)動戰(zhàn)亂,臣子百般勸阻,認為王女已救不可輕易大動干戈,可王上仍一意孤行,犧牲掉的即是位處邊境的百姓,包含范清瑟他們在內。
所有人,連同石破雲(yún)他自己,都認為穆恭王興兵一事過於鹵莽,一來不知埋伏的兇手為誰,二來兩國交戰(zhàn)破壞眼下和平,實在不利,殊不知他卻是另有打算。
難道,是另有隱情?否則,何必大費周章興戰(zhàn)事,只為了殲滅一支偏遠的遺族?
許多疑問擱在石破雲(yún)心底是懸而未決,即便如此仍不影響他力敵對手的心神,氣勢仍是雷霆萬鈞,勇猛果敢。
越是理不出頭緒,便越是需要平心靜氣,然而石破雲(yún)揮刀速度電掣星馳,花弄微在邊上看著,都不禁感到可怕。
青冥門究竟有多久沒有這般浴血奮戰(zhàn)過?他們早已在江湖中消隱蹤跡,平靜地過著與普通人無異的生活,甚至也慣了這樣的日子。
而此情此景,花弄微卻有一種陷入過往的錯覺裡。風中飄散著惱人的腥臭血味、兵刃相擊的尖銳聲響,倒臥在血泊裡的屍首,曾經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風景。
原來,她的身體抹不掉這樣的記憶。還以為自己是再尋常不過的人,豈知,她是活在自己造出的幻象裡。
命運的軸輪曾經停止過,如今又開始轉動起來。蟄伏在歲月洪流裡,消隱的傳奇,流傳的祕密,暗暗被有心人逐一拼湊起來,企圖補起這時代已缺損的一角。
花弄微比誰都清楚,未來這條路,許多人要以性命相抵,拿血做墨,執(zhí)刃為筆,以血淚造字,寫在這段歷史的漩渦之中——
不能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