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他對別人也這么不顧一切地好過

　　早茶店仿造香港茶餐廳，復(fù)古的幾何地磚，明綠色的皮沙發(fā)。

　　胡木子找到一個兩人臺卡座，先落座。時茉在剩余的空位上也坐下來。

　　“胡小姐，有什么話你就直接說吧，不需要拐彎抹角，也不用在我面前刷存在感?！?p>　　胡木子動作優(yōu)雅地撩了一下頭發(fā)，“既然時小姐這么爽快，那我也直接一點，坦白說，這次我來清海市就是為了來找小勉的?！?p>　　時茉不動聲色，似乎毫不意外胡木子的話，但桌下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

　　“我和小勉是在骍縣認(rèn)識的，那時他才十八歲。我們一起拜同一個老師學(xué)聲樂，學(xué)彈吉他，朝夕相處?！?p>　　“在所有的學(xué)生中，他是最孤僻的一個。沒有家，也沒有家人，不知道從哪里來，好像骍縣突然就冒出來這么一個人。”

　　原來他當(dāng)年不辭而別后是去了骍縣，大西北的一個小縣城。

　　“我看他挺可憐的，大冬天的，都下雪了，還穿著一件薄薄的棉衣?！?p>　　“有一次視唱練習(xí)，老師生氣地說，‘宋勉，你是不是沒吃飯？唱得有氣無力?！嗤瑢W(xué)都在笑他，只有我知道，他是真的沒吃飯，因為沒錢吃飯。那天他剛把全部的錢都拿去交房租了。”

　　時茉知道胡木子跟她說這些她和宋勉的過往，無非是想用這些她一無所知的往事來羞辱她，但時茉什么都沒做，就這么靜靜地聽著，如饑似渴。

　　能聽到他過去的一切，時茉都如獲至寶。

　　通過胡木子的話，她仿佛穿過十年的光陰，看到那個窘迫拮據(jù)的少年是用了怎樣的毅力在這個人世間茍且地活下來。

　　“后來我有意無意地接近他，有時候請他吃飯，有時候會給他介紹演出的機會。那時演出不過是在別人的紅白喜事上唱唱歌而已，等一場演出大都要四五個小時，也就賺五十或者是八十。但對小勉來說，那就是他的救命錢?！?p>　　胡木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憶著，眉梢上隱約可見幸福的痕跡。

　　“生活對小勉一直很苛刻，但他自己也很爭氣。唱著唱著，他就唱出名氣出來了。好多人都想請他演出，他的演出費也從幾十塊錢漲到了幾百，到最后一場五千塊錢都請不到他?！?p>　　時茉聽著，情緒跟著起起伏伏。心酸的有之，難過的有之，但替他驕傲的也有之。

　　“本來，他有一個大好的前途。那時候，我們的老師舉薦他到西安音樂學(xué)院，面試都已經(jīng)過了?！?p>　　胡木子停下了敘述，仿佛那段時光太過艱難，讓她連在多年以后回憶起都感到沉重，舉步維艱。

　　時茉心急，難得打破沉默，“后來呢？他考上了嗎？”

　　胡木子目光幽靜，嘴角卻浮現(xiàn)出一個涼意十足的笑來，“有一天晚上，有幾個同學(xué)提議去吃大排檔，因為再過幾天我們就畢業(yè)了，再見不知道是何年何月?！?p>　　早茶店里人聲鼎沸，茶香濃郁，頭頂?shù)牡跎群艉糇黜?，而時茉渾身都透著一股冰涼。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也喝了很多酒。小勉也很開心，我第一次見他那么開心的。”

　　胡木子神情恍惚，應(yīng)該是想起那天晚上宋勉罕見的笑容。

　　“我們都喝得很醉，準(zhǔn)備要走，小勉堅持買單，錢都算好了?！?p>　　胡木子的講述戛然而止，時茉一臉平靜，但她的心始終都是提著的，因為她知道轉(zhuǎn)折點就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

　　胡木子的表情變得痛苦，“就在這個時候，一群流氓走過來，他們想敲詐勒索?！?p>　　“幾個男生不肯，想跟他們干起來，小勉及時勸住，把身上的錢全都掏出來給那群流氓。”

　　“他不是慫，而是想息事寧人。畢竟大家都快要考試了，關(guān)鍵時刻不能惹事?！?p>　　“我們以為事情就這樣解決了，突然有一個流氓要求，讓我們幾個女生陪他們?nèi)ゴ蚺_球。幾個女生都嚇哭了，我正要打電話報警，那流氓一下?lián)屪呶业氖謾C，還抱住了我，把我往外拖。”

　　時茉的呼吸都擰緊了。

　　“那群流氓整天霸在那條街上，專干敲詐勒索的事，沒人敢管他們。周圍的人都看到我們被欺負(fù)了，但沒人敢報警，都怕引火上身。”

　　“突然小勉就沖了上來，手里抓著幾根削尖了的紅柳枝，那是用來串羊肉串的。”

　　時茉呆住了，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她一想就能猜得到。

　　胡木子捂住臉，痛苦仿佛從她鎖緊的肩頭里滲透出來。

　　“后來，他們就打起來了。在打斗中，小勉、小勉他，他手里的紅柳枝不知怎么地，就戳進了那人的眼睛里?！?p>　　時茉倒吸一口涼氣，左右兩邊像是有面鑼猝不及防地敲了一下，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聲響。

　　胡木子的眼淚靜靜地流下來，“本來事情都是由那群流氓引起的，但被小勉戳瞎的那個流氓家里有勢力，和法院里的人串通起來，小勉最終被判了四年?！?p>　　明明她聽不見任何聲音，但胡木子說的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地印在了時茉的腦海里。

　　她突然想起宋勉失控打?qū)O瑞峰時，蕭朗問他，是不是還想再進去。

　　當(dāng)時她不太明白蕭朗這話是什么意思，但現(xiàn)在她知道了。

　　“我一直在等著小勉出來，等他出來我會用我的下半輩子都補償他，畢竟他是為了我才把自己的大好前程毀掉的?！焙咀永潇o了許多，腔調(diào)也不再是顫顫巍巍的。

　　“可是，小勉出來后就不見了，我到處找他，都快找瘋了，就是找不到他。”

　　在時茉面前，胡木子絲毫不掩飾對宋勉的情意。

　　“我找了他整整五年，要不是這次在你們新聞上看到小勉的采訪，我還找不到他?！?p>　　說到這里，胡木子笑了笑，“這還多虧了時小姐。”

　　人生海海，她和宋勉能再次相逢，也因為那次采訪，卻也成全了胡木子。

　　一頓茶的功夫，胡木子把自己和宋勉的恩怨糾纏交代完畢，時茉收斂了情緒，落眼在面前的瓷杯上，語氣淡定自持，“所以，胡小姐告訴我這些事情的目的是什么呢？”

　　胡木子是想在她心上鈍刀割肉，讓她主動退縮，把宋勉拱手讓出來。

　　“我聽說前幾天時小姐差點被人強暴，也是小勉剛好遇上，救了時小姐？”

　　時茉不言語，等著胡木子把話說全了。

　　“我想時小姐應(yīng)該要知道，小勉就是這么一個人，他見不得朋友有難，為了朋友仗義出手也不是第一次。但是，”胡木子加重了語氣，“這并不代表著什么，更和感情之類的無關(guān)，我這么說，時小姐這么聰明，應(yīng)該能聽懂了吧?！?p>　　時茉點了點頭，“嗯，能聽懂?！?p>　　胡木子挽了個甜美的笑容，“我呢，也是多事，但我也是為了時小姐好，希望時小姐不要覺得我多管閑事的好?！?p>　　“不會?！睍r茉敬以真誠的笑意，“我還得謝謝胡小姐告訴我宋勉的事情，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聞言，胡木子倏然變了臉色，“你什么意思？”

　　時茉勾勾唇，“喜歡宋勉就追他，玩這種陰險的手段就沒意思了，對吧。”

　　“喜歡是可以追，但我就擔(dān)心有時候會竹籃打水一場空?！?p>　　時茉撅著嘴，認(rèn)真地想了想，“確實是這個理，但這事得分人，有的人是一場空，但你得承認(rèn)，也有的人能功德圓滿?！?p>　　胡木子的臉上分明有怒，不過須臾，她就換了志得意滿的表情，“那倒也是。”

　　話已至此，再多說也是無益。離去前，胡木子對她說道，“我是千山萬水才找到這里來的，哪怕清海市對我來說是他鄉(xiāng)異客，但只要小勉在這里，我就會留在這里。”

　　“這輩子，我再也不會離開他?！?p>　　時茉呆坐在座椅上，手腳冰涼。她端起咖啡想喝一口暖暖身子，誰知咖啡比她的體溫還要低，苦澀的味道順著咽喉一路冷到底。

　　雖然她好像贏了胡木子，至少沒有讓胡木子的目的得逞，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念頭正在搖搖欲墜。

　　時茉不敢繼續(xù)往下想，怕一想，天都會塌下來。

　　她起身，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走出了早茶店。

　　**

　　到了辦公室，江珊見到時茉，吃驚道，“臺長不是說你請假一周的嗎？怎么這么快來上班？你的傷沒事了？”

　　時茉魂不守舍，只是聚了點笑，“沒事了，離節(jié)目播出時間沒剩多少，我回來看看?！?p>　　江珊反復(fù)打量她，除了臉色蒼白點，全須全尾，沒缺胳膊，也沒少腿兒的，江珊自動將她定義為真的沒事。

　　“你回來得正好，下周片子就要拿去送審，梁凱編片子都要編瘋了，來，趕緊來幫忙。”

　　時茉連座椅都沒摸到，轉(zhuǎn)身便去了機房。

　　在干燥的機房里，耳邊總回響著幾十臺機器運轉(zhuǎn)的聲音，單調(diào)又枯燥，但時茉感到了久違的安心。

　　回到這里，如同嬰兒回到子宮里，滿滿的歸屬感和安全感。

　　從早上進來到下午下班時間到，時茉就沒離開過機房，連午飯都是在里面解決。只在午后，她的眼睛盯得實在受不了了躺在躺椅上瞇了一會兒。

　　也睡不著，閉上眼全是混亂的影像。包括歐陽懷慕一家的，還有胡木子譏諷的表情，血紅的嘴唇一張一合，還有宋勉的。

　　那天晚上，他像是真的鐵了心要和孫瑞峰同歸于盡。

　　但很多年前，他也這樣保護過胡木子。他用了自己大好的前程換來胡木子的安然無恙。

　　他不是只這樣對她好，他對別人也這么不顧一切地好過。

　　在他那里，她沒有多特殊，更沒有多特別。

　　一股熱熱的酸脹感沖上她的眼眶，時茉用手背壓了上去。

　　剛剛好五點半，桌上的手機響了。時茉瞥一眼，視線又重新轉(zhuǎn)移到顯示器上。

　　幾十秒后，來電自動斷掉。

　　可是沒多久，手機又響起來了，同樣的來電號碼。

　　時茉正打算繼續(xù)無視，身后的梁凱頂著一對又大又圓的黑眼圈生無可戀地靠過來，嗓音都感覺在冒煙，“我腦子漲，別再讓它一直叫了，行嗎？”

　　“哦，好?！睍r茉趕緊拿起手機，關(guān)掉響鈴。

　　對這種情況，李楠楠很有心得，“時茉，你這是跟誰吵架了嗎？”

　　“??？”

　　李楠楠：“我和我男票吵架時也是這樣，他一直打電話，我就一直不接?！彼治龅妙^頭是道，“如果是騷擾電話，一般不會打第二遍。”

　　“不。”時茉詞窮，“我正在忙，想等一會兒再接?！?p>　　“哦?！崩铋獰o趣地縮回頭，用他們專業(yè)的話來說，這個發(fā)現(xiàn)沒有新聞價值。

　　時茉拿著手機走出機房，回?fù)芰怂蚊愕碾娫挕?p>　　“喂，下班了嗎？”電話里，宋勉的嗓音一如既往，聲線平平的，沒什么情緒。

　　時茉的喉嚨突然堵住了，又酸又硬。

　　見她不出聲，宋勉明顯緊張，“時茉，你怎么了？說話?！?p>　　“哦，沒事?！睍r茉調(diào)整情緒，但她不敢多說話，怕露出馬腳。

　　宋勉松了一口氣，“什么時候下班？”

　　“沒、沒那么快。”時茉猶豫片刻說道，“三天沒來上班，壓了好多事，晚上估計要加班了。”

　　“加什么班還加班，你現(xiàn)在什么情況你們臺長不清楚？”宋勉霸道地決定，“下來，我就在你們電視臺樓下，我現(xiàn)在帶你再去中醫(yī)那邊推拿。”

　　就在幾秒鐘前，她還橫著，決定宋勉不管怎么說，她都不會再理他。

　　明明就是個騙子，還要來撩撥她。

　　短短的幾秒鐘時間她就堅持不住了，只因為他說他現(xiàn)在人就在電視臺樓下。

　　他來了。

　　不管以前他是怎么對胡木子的，但眼下，他卻對她這么好。

　　“聽到了沒有，時茉？”

　　看吧，你就是這么沒用，活該栽在他手里。時茉在心里貶低著自己。

　　“宋勉，你先回去吧，我真的走不開，晚上我讓梁哥送我回去好了。”

　　她不是作的人，也不是矯情的人，更不是喜歡跟人撒嬌的人，但此時此刻，她就是想刁難他。

　　看他對她到底有多少耐心。

　　其實她還是有一點點信心的，宋勉也許會放不下心，堅持讓她下班，但下一秒她就打臉了，只聽見宋勉冷冷地說道，“隨便你，那你自己小心一些。”

　　隨著電話切斷嘀一聲，她的心毫無征兆地用力蹦了一下。

　　時茉沒想到宋勉能掛得這么干脆。

　　現(xiàn)在怎么辦？

　　讓你能，讓你作。

　　回到機房，時茉繼續(xù)埋首工作。

　　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了。

　　坐了一整天，她的后背又無法抑制地疼痛起來。那種痛，像是用無數(shù)根細(xì)線扯住她的神經(jīng)，越拽越緊。

　　“時茉，你要不要先回去？我看你臉色不太好，你這肩頭怎么一高一低的？”李楠楠先發(fā)現(xiàn)她的異樣。

　　梁凱聞聲轉(zhuǎn)過來看她，“別剪了，先回去吧?！?p>　　時茉抱歉地笑了笑，“那好，我先回去了?！?p>　　“自己打車回去？要不要我送你？”

　　時茉拒絕梁凱的好意，“不用了梁哥，我自己叫車?！?p>　　梁凱知道她住的離這不遠(yuǎn)，說了聲“慢點”就繼續(xù)扎進片子里去了。

　　時茉走出園區(qū)，經(jīng)過崗?fù)r，老王正在里面刷短視頻。

　　“王叔，我走啦?！?p>　　老王對幾天前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正常打招呼，“走啦，小心一點?！?p>　　都九月份了，清海依然暑氣難消。電視臺前的繁華大道還鋪著一層熱浪，車一過，熱浪迎面撲來。

　　時茉走到路旁，準(zhǔn)備在手機上叫車，身后猛然響起聲音，“你不是讓人送你回去么？送你的人呢？”

　　時茉嚇得連忙轉(zhuǎn)身，只不過用力太猛，她的身體承受不住，“啊”的一聲痛苦地叫了起來。

　　宋勉原本凝著眉頭，在看到她滑稽又怪誕的動作后，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