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zhí)行這次護送任務(wù)的人馬并不多,得益于“犁頭”在前方破雪開路,后續(xù)隊伍的行進并未受阻,雖速度不快,但走得十分平穩(wěn)。
隊伍中段的雪經(jīng)前人的踩踏,已不再松軟,路十分好走,風力同樣溫和不少。
可即便如此,這里的士兵一個個都面色慘淡,萎靡不振,步子有氣無力像拖著萬斤負累,顯然是已放棄了希望。
暴風雪和長途行軍輕易地削弱了他們,自身脆弱的意志更是將其一舉擊潰,目前支撐著他們的只有一個可悲的念頭——這份苦楚人人有份。
“停下來吧!停下來吧......”脆弱的人心哀求著,它們逐漸扭曲,惡念與詛咒在其中慢慢滋長。
“那些無月的人死了就會停下來吧?讓他們死,讓他們死!他們怎么還不死!”
羅凌也是頭一回見著這么大的雪,他在當“犁頭”時就覺得新奇,可惜脫不開身去玩樂,現(xiàn)在逮住機會,時不時跳起來狠狠跺在地上,將那些雪夯實,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
他扭頭與劉恚對上眼,彼此心領(lǐng)神會同時扯下面罩,露出胡子拉碴的兩張臉,隨即像孩子般手拉著手撒起腿在雪地里跑得飛快,一道道人影快速經(jīng)過又被他們遠遠拋在身后,那些各式各樣的眼光完全追不上這兩個瘋子。
“呼——呼——”
不少蒼月士兵們看向喘著粗氣呵呵傻笑的兩人,似乎是被這份純粹的歡快鼓動,他們都覺得自己的腳步輕快了不少。
劉恚扶著膝蓋,經(jīng)一番跑動,他身上發(fā)熱,寒意被驅(qū)散大半,要不是殿下的馬車就在前方,他能和身旁這滿臉通紅的傻子跑一整天,就像在萬里荷池的湖畔上一樣,直到精疲力竭。
正這樣想著,自己的水囊從一旁遞過來,他接過撐起身喝了幾口又給羅凌遞回去。
“我們有多久沒像這樣一起跑過了?”劉恚問。
“不知道,上次還是在上山前。”水囊里沒剩多少,羅凌昂起脖子把最后幾滴倒進喉嚨,“草原真適合奔跑,平坦廣袤,朝著一個方向,閉著眼跑都不怕撞到。”
他話音一轉(zhuǎn),“要不我們下了山,在草原上找個地方,住上幾年?”聽著既像玩笑又像試探。
“你舍得嗎?”劉恚沒有正面回答這個令他心動的建議,“那些兄弟,還有我們在無月的家,還有......”
“二位不在前頭,怎么到這兒來了?”一張僵硬的笑臉迎上來,打斷了他的話。
來人是這支蒼月軍的統(tǒng)帥魏慈,他大約二十來歲,比二人小不少,臉上總是干干凈凈無甚髭須,眉眼犀利,卻帶著一股老成的書生氣。
未及而立便做了統(tǒng)帥,自然是有一份傲氣,從兩隊人馬在無月云邦相遇,到現(xiàn)在的察拉宋,一路上他幾乎不與二人或是任何無月的人打交道,見面的次數(shù)也是屈指可數(shù)。
而劉恚他們本就不待見蒼月的人,當然也樂得于此,雙方對彼此的了解都接近于無,他這時主動過來搭話,也不知有什么打算。
魏慈的目光快速掃過二人,最終落在羅凌臉上,他直勾勾地盯著這位無月主將的眼睛,氣勢凌厲,緩緩開口。
“擅離職守可是至少要挨五十鞭?!?p> 年輕就是好啊,羅凌對上那狂傲的眼神想入非非。
他和劉恕以及一幫兄弟二十多歲時,云邦剛成立不久,無月的局勢遠未穩(wěn)定,沒有固定的口糧來源,一堆傷殘病患需要照顧,盜匪橫行,王朝處處設(shè)限,各種沖突與紛爭層出不窮,他們這些年輕人做起傭兵,開始走南闖北四處爭戰(zhàn),每掙得一錢都要往無月送。
當時大家心里都憋著一口氣,一口要向王朝證明他們這些“棄子”的后代絕不比任何人差,他們從父輩處繼承而來的血脈同樣優(yōu)秀的氣,所以無論過程中遭受了如何的傷痛,感受到怎樣的酸楚,遇到何種艱難困苦,都沒有人退縮。
靠他們的拼命,無月順利建起了一間房屋,接著一間變成兩間,兩間變成村社,最后屋宇錯落,高門大廈鱗次櫛比,一座新城坐落在那片險象環(huán)生的土地上,一群無月人站在無月城墻上甩了王朝一個響亮的耳光。
往昔恍如昨日,一晃眼自己就三十多歲了,就被這種什么也沒經(jīng)歷過的小屁孩小瞧了。
真是歲月不饒人,日日催人老,英雄終遲暮,秀杰——
他在心里由衷感嘆,抬眼毫無感情地看了魏慈一眼。
秀杰易早夭。
“魏慈——大人,可是忘了?”羅凌略微停頓,將身體繃直,整個人挺拔起來,氣勢突變,像一把無害的鈍刀突然開了刃,變得可吹毛斷發(fā)。
“我們是殿下的兵,不是王朝的兵,定什么罪,受什么罰,該由殿下說了算?!彼蛭捍缺平?,最終那帶著孩子氣的笑臉將二人的距離固定在一尺。
“那是自然。”魏慈臉上的笑終是掛不住垮下來,他本就矮了羅凌半個頭,先前故意不靠得太近,就是為了防止對面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同自己對話,現(xiàn)下羅凌正低眸看著他,他決不能回應(yīng),否則高下立判。
人隨志長,面由心生。他本以為這個一臉純真的人氣勢不會太過強盛,才選擇從他下手,哪知道自己竟然會被這份純真給誆騙了。
到底該如何才能做到心中藏著兇暴的猛獸,臉上卻像一只敞開肚皮朝人撒歡的幼崽呢?
魏慈一邊想,一邊賠著笑慢慢退到羅凌身側(cè)避其鋒芒,示意邊走邊談。
“那二位究竟是有何事?要是有什么難處,不介意我施以援——”
“向殿下詢問是否可以停軍休整,將士們都撐不住了,魏大人可要代我們向殿下詢問?”劉恕故意高聲說道。
眾多目光齊刷刷地對準魏慈,聽到這話的蒼月士兵一改頹靡,紛紛抬起頭。
這無疑是他們目前最想要的轉(zhuǎn)機,士兵們眼神熱切,盼望著接下來會出現(xiàn)自己希望的答案。
先前自己說話被打斷,一向有仇必報的劉恕就是要讓這些蒼月士兵都聽到,讓他們都看明白,魏慈究竟是一個心系將士的統(tǒng)帥,還是一個尸位素餐的草包。
“將士們撐不住了?”魏慈斂起笑,一臉大惑不解,隨即扭頭環(huán)顧四周,那些士兵不敢與他眼神接觸,抬起的頭又低了下去,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地往這邊瞄。
“可我見我們蒼月的將士們都精神振奮步伐矯健,未顯疲態(tài)?!彼聪騽⑺。路鸹腥淮笪?,然后似笑非笑。
“是否是無月的將士們在前頭累了?二位心系部下真是難得,可要我派我們蒼月的兵去替你們?”他猛然像蛇一般回頭,眼神冷冽,幾個蒼月士兵猝不及防與他目光相對,頓時驚恐失色,被嚇得身形不穩(wěn),差點摔倒在雪地里。
“違抗軍令在殿下這可是要掉腦袋的,這一路上二位可是與我一樣見過不少回,沒道理不知道,可要三思啊?!?p> “待這次任務(wù)結(jié)束,魏大人趕緊找個大夫好好看看眼睛吧,”
見其揣著明白裝糊涂,羅凌快步向前,躲過了魏慈故作熟落的貼近,他頭也不回地說道:
“年紀輕輕就瞎了可不行?!?p> “告辭?!眲㈨χ€在發(fā)愣的魏慈頷首微笑,隨即小跑著跟了上去,很快兩人的步伐再次一致。
那牽在一起的手將兩個人影慢慢拉近,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的魏慈,臉上那副僵硬的笑逐漸變得自然,眼里精光流轉(zhuǎn)。
“這人是泥鰍變的嗎?”羅凌嘆了一口氣,“他自顧自跑過來,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我還以為有多大本事,結(jié)果只會陰陽怪氣說些廢話?!?p> “只不過是試探,哪知道踢到你這塊鐵板上,自知沒戲便只能說些廢話蓋過去?!眲⑺≌f。
“我還以為他就是想抽我鞭子,敢情是裝的,”羅凌撇嘴,“現(xiàn)在的年輕人哦,哪來這么多彎彎繞繞?!?p> “保不準是我想多了,他可能真就是想抽你鞭子?!眲⑺∫魂嚐o語,羅凌在它面前總是帶著孩子氣,可嘴里老喜歡把自己往老了說,他有時候會覺得這人是個小老頭。
“那我不得一刀捅了他,”他對著劉恕擠眉弄眼,“嘿嘿!要抽也讓你抽?!?p> “嘿嘿嘿。”
兩人沒羞沒臊地笑起來,那輛雙駕馬車已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