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的那個早上,晨霧朦朧,窗戶外面連最明顯的建筑物都有些模糊不清。
也就是這樣一個早上,于嘯虎再也沒有醒過來。
遲俞從來不覺得她的姥姥姥爺是多么恩愛的一對,可她還是在姥爺那已經(jīng)冰冷僵硬地手里找到了姥姥年輕時候的一張照片。
只有一寸那么大,邊緣都已經(jīng)泛黃的不成樣子,遲俞甚至有點認不出來。
因為那是姥姥年輕時候的樣子,梳著兩個垂在肩頭的麻花辮,那么青澀懵懂,即使在黑白照片里依然是那樣純潔明亮。
遲俞又把照片放回了手心里。
于嘯虎是自己割腕的,血就那樣默默地流了一夜。
或許是前一天晚上,遲俞已經(jīng)有一些預(yù)兆了,葬禮上,她還是一滴眼淚都沒掉,她幫著哭得沒有什么力氣的于瑟忙前忙后,除了眼睛昨晚哭的有些紅腫以外,其他表現(xiàn)都又清楚又理智。
好像去世的那個人跟她沒有關(guān)系,她只是來料理后事的。
他們和輔導(dǎo)員請了假,會在鹿鳴料理完喪事之后再離開。
燒頭七的前一夜,遲俞忽然不知道從哪找出來一箱核桃,箱子上都落了灰,像是放了許久,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里面還有專門夾核桃用的圓頭鉗子。
遲俞便自己用鉗子夾了起來,可能真的是放太久了的緣故,核桃半天也夾不碎。
她好像跟自己較上了勁,臉都憋紅了,核桃還是紋絲不動。
顧遇笙終于看不下去了,伸手要去幫忙,卻被拒絕了。
許久,遲俞才放下了鉗子。
“原來,夾核桃這么難...”
顧遇笙拿起鉗子要夾給她吃,遲俞忽然又說:“顧遇笙,你記不記得我高考的時候,總吃核桃,說是補腦?!?p> 顧遇笙發(fā)覺她有點不對勁,但還是微微點頭。
“從前都是...都是我姥爺給我夾的...”
頃刻間,她就已經(jīng)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她那抵擋了多天的偽裝,終于在這個夜晚潰不成軍。
顧遇笙抱住她,輕撫著她顫抖的身體。
半晌,哭聲弱了下去。
顧遇笙用力夾碎了一個核桃,把核桃仁完整地挑出來給她。
遲俞含淚吃了下去。
“以后...我給你夾?!?p> 遲俞哭過了,仿佛也釋然了。
她透過玻璃看向遠處,好像可以看見那雙人合葬的墓碑。
如今,也算是圓滿了。
燒完頭七,遲灃才露了面。
只不過不是他一個人回來的,進門的是一家三口。
開門的顧遇笙直接愣在了那里,等到在廚房忙著洗菜的遲俞走出來他才回過神望向她。
遲俞也怔了一下,但馬上擠出了一抹微笑,問自己的爸爸:“這兩位是?”
遲灃還沒說話,旁邊的女子便先開了口:“這就是小玉吧,真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啊,我姓吳,你叫我吳姨就行?!?p> 說著,她拉著身邊的小男孩道:“這是你小弟,小暉,快叫姐姐?!?p> 那小男孩養(yǎng)的白白胖胖,才到遲俞胸口,她一眼便看到了那雙與自己相似極了的鳳眸。
“姐姐!”
這聲音又甜又脆,討人喜歡的不得了。
遲俞笑著應(yīng)了聲,始終沒有開口叫遲灃一聲爸,只說:“你們進屋坐吧?!?p> 她為他們沏了茶,又招呼小男孩到自己身邊,從兜里掏出一顆大白兔奶糖:“來,姐姐給糖吃,你喜不喜歡這個糖?”
小男孩搖了搖頭,卻還是收下了,很誠實地回答:“不喜歡,我喜歡吃巧克力。”
遲俞剛要開口,小男孩就又說:“喜歡白巧克力,黑巧克力太苦了?!?p> 聞言,遲俞笑了笑又問:“你叫什么?”
“遲暉,遲到的遲,朝暉的暉。”
“真好聽的名字,你幾歲了?”
“八歲?!?p> 遲俞喃喃道:“八歲了,這么多年了?!?p> “姐姐,你說什么?”
遲俞淺笑:“沒什么,你比尋常八歲的孩子要聽話懂事的多?!?p> “姐姐問你,是不是每年過年爸爸媽媽都會陪著你一起過???”
遲俞臉上還是笑著,顧遇笙卻能真切地感受到心里好像被撕碎了一塊,疼的說不出話來。
從進門到現(xiàn)在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的遲灃臉色一變。
小暉天真爛漫的鳳眸眨了眨:“當(dāng)然了,他們還會給我包很大很大的紅包。怎么,姐姐的爸爸媽媽不陪姐姐過年嘛?”
那吳姓女子立刻嘖了一聲,提醒道:“小暉!”
小暉不明所以:“怎么了,媽媽,我沒說錯呀,你們不是每年都會陪我過年嘛?!?p> “沒事的,吳姨,我只是確定一下,我以為我們都同樣天各一方,各自孤獨的這些年里,是不是真的只有我一個人...”
遲俞的笑容依舊可掬:“是啊,姐姐的爸爸確實不陪姐姐一起過年,姐姐很多年都是一個人過的,也早就沒有紅包了?!?p> “那...姐姐好可憐啊。那你不想爸爸嘛?”
“想啊,但是慢慢地也就不想了?!?p> “那你爸爸都不想你的嘛?”
遲俞笑意仿佛更甚:“應(yīng)該不吧,不然怎么會那么久不回來呢?!?p> 小暉好像覺得她說的有道理,下意識地點頭。
顧遇笙心里一揪一揪的疼,他幾乎就要忍不住發(fā)作,把這一家三口都趕出去。
遲灃已經(jīng)如坐針氈,那吳姓女子連忙會意地站了起來:“那個小玉啊...”
遲俞立即笑著打斷:“吳姨,別這么喊我,我不習(xí)慣,叫我小遲就行了?!?p> 小暉立刻接道:“姐姐,你也姓遲啊?!?p> “是啊?!?p> 吳姓女子尷尬道:“那...小遲啊,我們就是想去公墓看看,再給燒點紙,送點花什么的,順便也來看看你?!?p> “那真是破費了,于理來講,你們確實不用來?!?p> 吳姓女子干笑:“那我們這就走了?!?p> “這就走啊?”遲俞把目光飄向遲灃。
遲灃腳步一頓。
“這也到飯點了,你們空著手來,我也不好意思讓你們空著肚子走啊,這樣,我做飯,你們賞光吃點再走吧?!?p> 吳姓女子的笑容就那樣凝在了臉上,可小孩子卻聽不出來這話里話外的別扭,只是天真地問:“姐姐,你還會做飯?”
“嗯,會啊?!?p> “那太好了,我要吃姐姐做的飯?!?p> “好,那你們再坐下等會兒吧,我炒幾個菜就好,很快的。”
說著,遲俞看向顧遇笙,那笑容終于消逝,聲音也有些發(fā)顫:“你來廚房幫我吧...”
廚房與客廳有著一墻之隔,遲俞從冰箱里翻出來兩個雞蛋遞給顧遇笙:“你幫我打了吧,我再找找西紅柿...”
她又翻了翻,手上終于停了下來,喃喃自語道:“家里沒有西紅柿了...”
顧遇笙放下雞蛋,緊緊抱住她:“小妤...別這樣?!?p> 遲俞顫聲道:“顧遇笙,他不喜歡吃大白兔奶糖...也不喜歡黑巧克力?!?p> “顧遇笙...沒有人要我了...”
如果人生就是這樣,不斷地告別,再不斷地相逢,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下去,那么此時此刻,本應(yīng)該是她愛的人和愛她的人,都已經(jīng)頭也不回地離她而去了。
即使她已經(jīng)長大成人,無需再在物質(zhì)上依賴任何人,但在精神上,如她所言,沒人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