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教授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也看不到程欣的表情,因為說話間兩條血淚一般的鮮紅液體從眼角淌下來。
他像是單純被封閉了痛覺神經(jīng),其他的感官卻變得敏感起來,這一刻他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臉上、鼻子上、鬢角邊液體的流動和滴落。
這是最幸運的死亡方式,沒有痛苦地在頭發(fā)花白的年紀(jì),用漫長的一輩子的閱歷平靜地迎接死亡。
“走吧?!?p> 錢教授在最后一絲生命力從這具身體里被抽出去之前,張張嘴沖程欣他們說。
老李扭過頭,一腳踩上石柱緩緩降下去。他斷了慣用的拿煙的那只手,看著錢教授臉上血糊著的詭異的平靜,只覺得像一口濃痰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李九龍在下面看不見錢教授的臉,但也大概知道是之前那股白氣的原因。心頭像是窩著一股無名火無處可說,就發(fā)泄似的用棍子狠狠戳著地上的蛇,下手又快又狠,頂端已經(jīng)發(fā)鈍的登山杖把蛇身生生戳出一個個窟窿。
程欣這一會兒的時間,眼睛已經(jīng)紅成了兔子眼睛。她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不敢上前觸碰滿身是血的錢教授,怕他會像之前的秦明朝一樣破碎開來;又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就這么站在這里,看著錢教授一步步,越走越遠。
“師……師父。”
“程欣,走了!”
秦朗從祭壇屋里送走了秦明朝開始,就像是脫胎換骨,整個人沉穩(wěn)了很多。他咬著后槽牙,背起兩個人的行李,緊握的雙手上隆起青紫色的血管,一把環(huán)著程欣的肩膀把她拽上了剛升起來的石柱上。
程欣還在大聲地哭喊著“師父”,但是人并沒有掙脫,而是半軟著身子,脫力似的靠在秦朗身上。
石柱一著地,秦朗右手扶著程欣,左手把肩上的背包扯下來,反手扔到李九龍懷里。
“九龍,幫我拿著包,我看著程欣?!?p> “嗯,我們快走?!?p> 李九龍一手穩(wěn)穩(wěn)地接住背包扛在自己肩上,余光瞥到屋子角落處已經(jīng)有幾條蛇開始微微抽搐,不知道是要醒了,還是要死了。他不敢大意,催著僅存的四個人抓緊上路。
通道里面又冷又潮,像是長了苔蘚冬天又結(jié)冰上凍的下水道,透著一股梅雨季節(jié)年久失修老房子的霉味。
李九龍在前面拎著燈豎起耳朵,萬分警覺但腳下的步子卻絲毫不見變慢。秦朗扶著程欣,撐著她哭得沒力的身子,老李在后邊一步三晃地悶聲往前走。除了程欣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幾人誰都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可能是秦明朝和錢教授的犧牲讓這雪山像吸飽了血的魔教寶刀,也可能是錢教授最后的祈禱傳到了神佛耳朵里,這一路幾人走的很安穩(wěn),沒有毒蟲也沒有機關(guān)。
走了十來分鐘,通道猛地向右轉(zhuǎn)了一個直角彎,側(cè)頭看去,彎道的盡頭有一片白光,在這兩側(cè)都是陰冷的石壁的通道里顯得格外明亮。
“有風(fēng),前面有風(fēng)?!?p> 李九龍瞇著眼睛想要看清白光外的景象,卻是徒勞。
但是他感覺到了一絲寒風(fēng)吹過他寸頭下裸露著的頭皮,這種熟悉的感覺讓他想起了還沒進山的時候,他靠在車邊在觀景臺看火燒云的場景。
“好冷啊!”
老李走在隊尾,本來就不多的幾縷風(fēng)被前面幾人擋了個嚴(yán)實,但是令人無法忽略的是越來越低的氣溫,幾乎要把他手臂的斷處凍出一層血冰。
走在中間的秦朗和程欣也發(fā)著抖,牙齒咯噔咯噔地打著寒戰(zhàn)。程欣的羽絨服之前被扔進了水里,其他人的外套不是濕了,就是被蝙蝠和甲蟲劃得不成樣子,都留在了之前的祭壇石室里,再找不回來了。
雖然幾個人都凍得發(fā)抖,他們的心情卻從未像現(xiàn)在這么激動沸騰,因為這風(fēng)和這凍人的溫度都在證明,他們此刻的確是在往山外走。
離白光越來越近,外面的景象也越來越清晰。
不規(guī)則的洞口外擋著橫七豎八的樹杈,葉子在冬天落光了,樹枝都光禿禿的,彎彎曲曲地橫在洞口。
剛開始幾人看到枯枝的影子還以為是幾條蛇盤在前方,瞬間被嚇出一身冷汗。后來李九龍發(fā)現(xiàn)在獵獵的寒風(fēng)中,那些“蛇”不躲不避,甚至連動都不動,走到跟前用棍子戳了戳,硬邦邦的一條,才確定是盤曲的樹枝。
撥開眼前的樹枝,邁出洞口的一瞬,明明才過了幾天的時間,他們卻都感覺恍若隔世。
他們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身處的位置是哪里,但是眼前下方卻是熟悉的冰湖。
時至正午,太陽明晃晃掛在正中間,在湖上映出一個清晰的影子。藍灰色的天空萬里無云,大雪白茫茫一片覆在連綿的雪山上,一眼望不見盡頭。
刺骨的臘月的風(fēng)夾著碎雪撲過來,像一把刀割在他們單薄的衣服上。這凍的骨頭縫都結(jié)冰的寒風(fēng)卻讓他們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是活著的,喘著氣的。
這種寒冷和痛覺是真實的,不是那幽黑暗河船上的想象,也不是那寶藍色冰窟里的一場夢。
看著身邊的人臉上難以掩飾的喜出望外,秦朗卻率先感到一種巨大的撲面而來的悲傷和壓抑。
進山的時候,他們有六個人,現(xiàn)在卻只剩他們四個走出這山,老李還留了一條手在里面,像是跟死神談條件時獻上的祭品。
幾天的時間,卻像是一輩子那么長。
其實,對于秦明朝和錢教授來講,可不就是一輩子么。
秦朗一時有點恍惚,他想,世界上真有如此的執(zhí)念,值得付出這樣的代價嗎?
程欣看著秦朗的表情,也想起師父和秦老師。兩人半生所求,得償所愿,卻埋骨山間,想著想著眼圈就又紅了。她用手握緊了背包的袋子,包里的那些照片和記錄,對老師們來講是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
他們有幸,做了這場遠古文明的見證人和守衛(wèi)者。
對于此時的老李來說,要不是凍得生疼的右臂,他甚至?xí)X得這是一場不真實的夢。
不如說他寧愿這是一場夢,寧愿沒見過那些奇怪的生物,詭異的花紋和精妙的機關(guān),而是雙臂健全地下山,回家和老婆孩子一起過節(jié)吃餃子。劫后余生的慶幸和強烈的悔恨感,讓他都忘了兜里還剩最后一根煙,和他僅剩的一只孤零零的手臂。
“太冷了!走吧,去找車?!?p> 李九龍一眼就看到了他們進山時停車的盤山路的盡頭,用手指了指斜下方的位置,跟身邊幾人說道。
其他人都沒有異議,心思復(fù)雜地抱緊自己,呵著白氣貼緊山壁往右后方走。
走了十多分鐘,四個凍得走路都同手同腳了的人終于回到了他們最開始進洞停車的地方。
“我當(dāng)時沒關(guān)門嗎?”
老李看著大敞四開的車門感覺有點奇怪。他是幾十年的老司機了,按理來講不會做出忘關(guān)門窗的事情,但是眼前的車分明門窗盡開,儀器也都散落在地上,像是被土匪翻過了一樣。
他們還沒來得及檢查物品,車邊山壁轉(zhuǎn)彎處沖出來十來個人,把他們和車團團圍在中間。
一個穿著登山靴的中年男子走出來,一把黑色的手槍在食指上繞著圈,似笑非笑地說:
“各位,等你們好久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