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最后面抱著琴的稱心臉上。
這個人,他竟然找不到任何可以形容的詞匯。那每一個五官、每一寸皮膚都仿佛從他心底里長出來的一般,全部都長在他的審美點(diǎn)上。他如癡如醉地盯了半晌后,才開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早就被李承乾盯得頭皮發(fā)麻的稱心抿了抿唇角,垂著眼,極力平靜了聲音道:“臣叫稱心?!?p> 李承乾猛地蹙了眉,顯然是聽到他公鴨般的嗓子極其意外——這是一個還在變聲期的少年郎啊。
“你是男子?”
“是?!?p> “……”李承乾感覺挨了重重一擊,半晌回不過神來。
這怎么會是男子呢?
緩了好一會兒后,他才嘆了口氣:“呵,有趣?!?p> “稱心,稱心,稱心如意的稱心。”李承乾在嘴里翻來覆去念叨了好幾遍,忽而笑了,蒼白的唇給人一種又明媚又詭異的感覺,明明是一國儲君卻居然帶出了一絲邪氣,他微挑了眉,“果然是人如其名。會彈什么曲子?”
稱心不卑不亢道:“回殿下,臣會《流水》、《梅花三弄》、《廣陵散》、《平沙落雁》?!?p> 李承乾心情似乎轉(zhuǎn)好:“那就彈一曲《流水》聽聽?!?p> 稱心回道:“是?!?p> 趙貴瞧了瞧稱心那張國色天香的臉,又瞧了瞧李承乾,略一思索,便對著余下的女樂和樂師們比了個手勢。眾人施禮后,便都安靜地退了下去。
稱心回到原先的角落里,安靜地把琴置于案幾上,抬手撫琴。
剛撥了幾個音就被李承乾打斷:“你很緊張?!?p> “臣惶恐。”稱心轉(zhuǎn)身面向李承乾,俯首告罪。
“繼續(xù)彈?!?p> “是?!?p> 稱心回到琴前,輕呼了口氣,迫使自己平靜下來,流水般的琴音自他的指尖流出。在古琴特有的樸實(shí)低緩而又沉靜悠遠(yuǎn)的音色中,李承乾因浮世而產(chǎn)生的燥郁漸漸被撫平。
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誰不向往?高山流水的雅趣,誰不喜歡?
在淳和淡雅、怨而不怒的琴聲中,李承乾仿佛靈魂出竅,隨著他的指尖來到了和風(fēng)舒暢的林間,赤腳投入大自然的懷抱。聞著清新的草木香,陣陣清風(fēng)匯入山泉,清澈的泛音好似山泉在山澗奏響。
一曲終了,余音裊裊。
李承乾閉著眼,半晌都沒有說話。
這人不但長得合他眼緣,就連彈奏的琴音都像與他心靈相通。
他好久、好久都沒有這么輕松過了。片刻的安寧,對他來說也是那么的奢侈。
他是唐王陛下和文德皇后的嫡長子,集萬千希冀于一身,尚在襁褓之中便受封中山郡王,八歲受封太子。他的名字承乾代表了“承繼皇業(yè),總領(lǐng)乾坤”之意。
他早聞睿哲、仁孝純深、文韜武略,本應(yīng)是這天下最好的繼承人??呻S著年歲漸長,他得到的卻是越來越嚴(yán)厲的管束,吃飯吃多了要被批評、跳舞跳嗨了要被批評,就連睡覺睡早了也還是要被批評。
而四弟那個除了拍馬屁、寫文章,連走路都要喘的大胖子卻左右逢源,圣寵極盛。
明明成年娶親的王子都應(yīng)該去封地,父親卻特許他“不之官”,甚至一度還想讓他搬進(jìn)武德殿。武德殿可是極為靠近東宮的宮室啊,若非魏征等朝臣極力反對,現(xiàn)在的李泰早就住進(jìn)去了,那他東宮太子的臉面該往哪里放?
尤其最近,李承乾得到消息,父親新養(yǎng)的白鶻竟然充當(dāng)了信鴿,每天往返皇宮與李泰的王府,一日之內(nèi)數(shù)次飛鶻傳信。
呵,可笑!
李承乾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病態(tài)的紅,他沒有睜眼,只淡淡道:“再彈幾曲,不要停。”
“是?!狈Q心繼續(xù)撫琴,一直到一個時辰后,李承乾被宮人提醒房玄齡、魏征到了崇文館了,才命他下去。
走出崇仁殿,寒風(fēng)一吹,冰冷刺骨,這時候稱心才發(fā)現(xiàn),他的后背已經(jīng)全被汗水打濕了。
回到東宮樂工的住所,稱心將手浸在溫水里放松,彈了這么久,他的指尖早就疼痛不堪。他今天第一次見到大唐的太子,根本就不敢直視對方,但僅憑著寥寥幾眼,他已對太子有了初步的印象。
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這不是百姓口里風(fēng)度翩翩、雍容大度、一身正氣的太子,反倒有些陰郁和邪氣。
憑直覺,他覺得他很危險。
夜晚忍著手指疼痛,稱心與其他幾個樂工擠在通鋪上休息,閉著眼,思緒也不知道飄向了何方。忽然,他感覺有只胳膊朝被窩里伸了過來,他猛地睜開眼,抓住那只胳膊,清冷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厭惡。那胳膊剎那間就縮回去了,但是他卻再也睡不著了。
男生女相,何其可悲。
他好想快點(diǎn)長大,長成棱角分明的壯年模樣。
……
……
林一諾的酒樓剛進(jìn)入臘月就開起來了。
他選址選在東市一個大十字街口的位置,是一間雙層商鋪,前店后院,占地不少。東市這個位置,因靠近皇城,樓高已被限制,最多只能雙層。
林一諾選的這一塊基本都是飲食集中區(qū),人流量是一點(diǎn)都不缺的。這么好的位置當(dāng)然也是很搶手的,要不是林一諾直接派人找了東市市丞,根本就買不著。
長安城東、西市的店鋪但凡有脫手的,基本上都會很快就被消化。市署的消息當(dāng)然要比尋常牙行中介更靈通,畢竟他們就是主管商鋪登記、市場管理的。
長安東西兩市均有自己的管理機(jī)構(gòu),稱為市署、平準(zhǔn)署、太平倉,三個機(jī)構(gòu)都隸屬于太府寺。
每日中午,兩市擊鼓三百下,各家店鋪才開門營業(yè),日落前七刻,敲鑼三百下,兩市關(guān)閉坊門。也就是說,早上和晚上,東西兩市是不營業(yè)的。
長安城地方巨大,沒有馬車的人家走路趕到東西兩市都要半天,而商人們因?yàn)橄?,也需要早上的時間去進(jìn)貨備貨,官員們又需要早朝,因此早上開市是既不經(jīng)濟(jì)也沒必要。
整個長安城的生活節(jié)奏并不快——或者說,整個大唐生活節(jié)奏都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