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無聲潛入夜

　　就在榮大小姐沉浸在自己是宇宙第一杯具的錯覺中時，另一個人正在努力地笑。

　　“對，笑的再開一點?！?p>　　“你們現在在沙灘邊，到處都是美女，比基尼……”

　　“……不對，不對，感覺不對。”

　　“可以想象一下……自助餐任選……”

　　“烤肉，海鮮……對，就是這樣笑。”

　　“歐～剋，可以了?！?p>　　攝影師終于拍到了他滿意的shot，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八點。

　　有工作人員捧著珊瑚絨大浴袍和姜茶進到圍滿綠幕的攝影場，為主咖服務。

　　而龍?zhí)讉冎荒茏约号矶叨哙锣碌厝ジ率摇?p>　　此刻戶外氣溫已破零度，棚里溫度最多也就十幾度吧。

　　幾個大男孩穿著泳裝拍廣告，一連拍了好幾個小時，錢真是不好掙啊。

　　“雋衍，你的衣服！”一個女孩在一排簡易更衣室門外喊道。

　　陸雋衍看著自己裝衣服的書包，里邊是自己今天穿的皮夾克，想了想，還是扭身掀開一角布簾出來。

　　走廊上站著一個陌生女孩，胸前掛著工牌，手里拎著一個超大的購物袋。

　　陸雋衍的面孔有些混血特征，看上去規(guī)整英俊。

　　額發(fā)掩映住一部分額頭，嘴唇略薄，鼻梁挺直，眼窩深邃。

　　他頎長雙腿筆直站立，左手夾著件灰色毛衣，洗得發(fā)白的深藍色襯衫領口露出半截頸線，微凸的喉結時不時略微滾動。

　　帶著一抹疑惑，他一副“你是誰”的表情，依仗著身高優(yōu)勢，居高臨下地與對方四目相對。

　　太近了，他瞳仁內致密規(guī)律的螺旋形紋理清晰可見，像琥珀一樣凈透。

　　這雙栗色的眼睛簡直漂亮得令人匪夷所思。

　　陌生女孩一下子臉變得通紅，猛的低下頭去，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只是伸直胳臂把手里的購物袋往陸雋衍面前塞。

　　陸雋衍看看購物袋里的黑色羽絨服，搖搖頭：“我沒丟衣服，你問問別人吧?！?p>　　“這是新的?！迸⒌穆曇舻腿缥脜取?p>　　“咕?！崩薰囊话愕那圾Q完全蓋住了對方的聲音，陸雋衍摸摸肚子，抱歉地一笑，“我得趕緊回家吃飯了?！?p>　　說著，將灰毛衣往頭上一套，他轉身回到更衣室，穿上那件短款皮夾克，拾起背包，又掀開門簾離開。

　　他邁開長腿，單薄的帆布鞋悄無聲息地踩落地面，手臂越過那提著購物袋的女孩的肩膀，匆匆與她擦身而過時，還不忘說一聲：“姐姐再會。”

　　“……”

　　女孩沒來得及出聲道別，陸雋衍已經消失在轉角。

　　離開攝影棚，陸雋衍跟著導航回家。

　　共享單車然后轉地鐵，預計花費一小時。他輕嘆一口氣，吐出一口白霧。

　　刷開了一輛藍車，努力蹬了起來，十二月的天，沒帶手套騎車真是太冷了。

　　上地鐵的時候，他收到了幫忙找活的珍珠姐發(fā)來的轉賬訊息。

　　“謝謝姐姐！”陸雋衍點擊收款，發(fā)了一張抱大腿的表情包過去，“下次有活再找我！”

　　轉手劃到未讀信息最多的高二（八）班班群，來不及從頭看，只看了最末幾條，大家都在抱怨老師們瘋了。

　　“今天的作業(yè)給我一周都做不完。”

　　“物理太難了。花了一個小時我才做掉三分之一?！?p>　　“我還沒有開始做物理，目測數學還有一小時的量……”

　　“……”

　　然后一大堆私信是求答案，求講解，甚至求抄作業(yè)的。

　　通訊錄里有三個新的好友申請。其中一個是今天攝影師助理的工作號，還有兩個陌生人。

　　陸雋衍添加了那個助理，刪除了另外兩條申請。

　　臉盲的他沒有注意到其中一個申請人的頭像就是剛才給他送衣服的姐姐。

　　手機還剩百分之二十的電量，陸雋衍估計了一下回家的時間，覺得它可能撐不到最后，于是果斷先關機了。

　　沒辦法，這部二手手機性價比挺高，就是電池不太靠譜，只要少于百分之十，經常突然就沒電了。需要手動控制開關機來合理分配用電。

　　出了地鐵站。

　　這里遠離市中心，周圍也沒有商圈。還不到十點，馬路上已經幾乎看不到行人。意料之中的，停車點一輛共享單車也沒有。

　　陸雋衍捉緊自己皮夾克的衣領，免得寒風直接灌進去，邁開長腿走得飛快。

　　這一年他長高了不少，去年穿著還有些寬裕的冬季校服，今年居然已經小到穿上了就不太能伸直胳膊的地步。

　　所以出門時他只能穿爺爺的皮夾克。

　　走了十多分鐘，身上漸漸暖了。

　　回到租住的小區(qū)。這個小區(qū)是八十年代建的職工福利房，俗稱老破小。

　　物業(yè)費水費都收不起，自然沒有專職保安。一到晚上，僅有的幾盞路燈幽幽暗暗。

　　水泥鋪的小道上裂紋縱橫坑坑洼洼，總覺得像某個末世恐怖片中的場景。

　　巷口的小超市還亮著燈。LED燈牌閃爍跳動著特效蟑螂藥的廣告。

　　陸雋衍撩開門口隔熱的塑料布閃身進去。

　　系著粉紅格子圍裙、帶著同款袖套的中年人和穿著校服的老頭同時望過來，他們中間擺著一個破舊的木質象棋盤。

　　“爺爺，伍叔叔，我回來了?！?p>　　老頭將手里舉起的棋子往棋盤上一擺：“將軍！”

　　袖套男松一口氣道：

　　“阿雋，你總算回來了。

　　你爺爺抓著我這個臭棋簍子下一晚上棋，我偷藏的香煙都輸完了?！?p>　　“你先欠著吧，我們回去了。”爺爺站起身來，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塵。

　　他上身穩(wěn)穩(wěn)前傾，呼吸平穩(wěn)，眼神平和，盡管已經七十多了，白發(fā)、皺紋和風霜并沒有減少他的風采，這依然是一位英俊倜儻的老爺子。

　　“隔壁王阿姨在超市搶到免費雞蛋，問我要不要，我就收下了。我買了兩斤手工面條，今天晚上雞蛋面吧！”

　　陸雋衍跟超市店主禮貌道別，接過老爺子手里的環(huán)保袋，想要攙扶他出門卻被他推開了手。

　　老爺子背著手一個人邁著方步走在前面。陸雋衍忙拿出手機為他照亮。

　　兩人來到租住的地方。

　　這是一樓住戶造在天井里的一個違章搭建，在綠化帶里開了個獨立的隱蔽小門。

　　地方淺窄。進門左手邊一張小矮桌，桌上用紗布遮著一疊碗和筷籠。

　　桌子后面有個木頭柜子，柜子邊上是一張高低床，一個小板凳。這就是全部家具了。

　　陸雋衍扔下書包，從床下拖出小太陽，插上電。轉身出門就著屋外冰冷的自來水洗手、洗鍋、接水準備做面條。

　　門外邊一個廢紙板箱圍起來的液化氣灶，窗臺上擱著油鹽醬醋瓶瓶罐罐。

　　一盒六顆雞蛋，陸雋衍想著：晚上吃兩個，還有四個明早做成白煮蛋，熱乎乎的早飯也有了。

　　爺爺盤坐在高低床的下鋪，一邊暖腳，一邊摩挲著他那對號稱盤了十年的文玩核桃。

　　屋頂的節(jié)能燈發(fā)著偏冷的白光，房間里的溫度也還沒起來，呼吸間都是白霧。

　　爺爺聽著風聲，看著窗外忙碌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十分鐘后熱騰騰的面就上桌了，爺爺的那份雞蛋多些，陸雋衍自己的碗里則加了一大勺老干媽。

　　老爺子吃完面條又一口氣喝干面湯，身上才稍微有了些熱乎氣，他放下碗抹抹嘴道：“雋啊，天冷了……”

　　“嗯，有點。要不明天我把您的褥子拿出去曬曬?！标戨h衍道。

　　“你吳奶奶今天又跟我提上回那個事了。

　　你看，要不……要不我們就依了她，搬到吳家去住吧。”

　　老爺子難得有些吞吞吐吐。

　　“這會兒不怕吳奶奶的兒子啦？”陸雋衍辣得額頭見汗，聞言帶了點調侃道。

　　“你這臭小子，我還不是為了你?！标懤蠣斪颖P腿回到床上。

　　“我們去吳家，一來能省了租房錢和買菜錢；

　　二來我看準了，你吳奶奶這人啊，心細、勤快，能給我們爺倆方方面面照顧周全了?！?p>　　老爺子把枕頭下的核桃摸到手里，咕嚕咕嚕又盤了起來：

　　“還有其三，吳奶奶的兒子在國外，這會子不是情況特殊嘛，他一時半會兒，怕是回不來?！?p>　　陸雋衍收起碗筷回身道：“人家吳奶奶可是誠心想找老伴，可別讓人聽到您這么算計她?！?p>　　“唉，形勢比人強吶?！?p>　　陸雋衍洗涮完碗筷，連同剩下的四顆雞蛋放到小飯桌上用搓干凈的紗布扣好，又兌了一盆熱水端進屋。

　　“咝……”老爺子把雙腳浸入熱水，舒服地喟嘆一聲。

　　“哎，說到底還是怪我。要不是我耳軟貪心，信了小人，我們爺倆何至于落到今天這般。恨啊……”

　　老爺子又開始念叨起“屁吐屁不是好東西”的老生常談，眼皮也開始不自覺地打架了。

　　“現在我們爺倆不是都好好的嘛。”陸雋衍幫老爺子擦干凈腳、套上厚襪子放進被子，“我功課還沒做完，您先睡?！?p>　　老爺子嗯哼一聲，把核桃一收，帶上眼罩裹好被子，不一會兒已經是呼聲震天了。

　　冬夜里，伴著爺爺的呼嚕聲，陸雋衍看了一下群里的作業(yè)清單，確認只有物理卷是必須要寫的。

　?。ㄗ鳛檎n代表的便利，他幾乎從來不交數學作業(yè)。還有語文、英語、道法……偶爾不交應該不會被公開處刑……吧。）

　　剛寫了沒幾題，窗外淅淅瀝瀝的聲音，似乎下起小雨了，屋頂的節(jié)能燈閃了閃，陸雋衍覺得眼前卷子上的字有些模糊。

　　他再揉揉眼睛，卷子上的字似乎跳起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