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衡王朝,長安十三年。
正是暮春時節(jié),河陽鎮(zhèn)中柳絮翻飛,回瀾街上處處是零落成泥的桃花瓣。
河陽鎮(zhèn)雖然人口不足兩萬,但此處卻是高樓廣廈,重檐飛閣,遍布著秦樓楚館,勾欄瓦舍,在整個中原也極負(fù)盛名。
一處露天大戲臺圍了一堆鎮(zhèn)民,婦孺老少,座無虛席,正在聚精會神地聽著臺上一位瘦削的老說書人說書。
那說書人花甲之年,一件青布長袍早已洗得發(fā)白。只見他兩片梨花木板碰了幾下,左手竹棒在一面小羯鼓上敲起得得之聲,抑揚頓挫地唱道: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一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一劍曾當(dāng)百萬師。”
說書人頓了一下,接著說道:
“這兩句判詞說的是一位名震天下的劍客。
“這位劍客一人一馬,雙劍如牙,三餐不定,四海為家,游遍王朝南北十四州,除過山賊,蕩過水寇,殺過蛛妖,縛過倀鬼,屠過蠎怪,斬過蛟龍。
“曾上巫山訪神女,曾下洛水會宓妃。曾目睹:
“南海鮫人離別淚,青丘狐女相思舞。也曾在:
“江南離陽樓上,一劍化天龍,令兩百年仇家化敵為友;
“塞北龍門關(guān)前,一人守國門,使三十萬狼騎退避千里。
“因這位劍客生平履歷頗是傳奇,極富色彩。故小人將其生平故事編為話本,眾位看官且聽我娓娓道來——”
話音甫落,臺下眾位鎮(zhèn)民已是掌聲雷動,喝彩連連。
說書人接著道:
“話說十年前,京都萬寧城中有一鎮(zhèn)魔司,由太祖皇帝設(shè)立,起先是為了鎮(zhèn)壓邪異,斬妖除魔,但后來邪魔妖祟日益式微,其職責(zé)就漸漸轉(zhuǎn)為監(jiān)察吏民,打擊逆黨。
“當(dāng)時鎮(zhèn)魔司中有一名鎮(zhèn)魔人,名喚韓平之,年方二十三,端的是剛正不阿,嫉惡如仇。
“常言道得好:善惡心中一桿秤,但求俯仰無愧世間人。
“無論是走私禁物、欺男霸女、偷雞摸狗,還是殺人放火、貪贓枉法、販賣人口,凡遇不平之事,他都要管上一管。
“但在一次抄家時,他的上級看上了犯官女眷的美色,圖謀不軌之事。他勸阻不成,二人短兵相見。但他的劍太快,將上級劈成了兩半。
“后來朝廷問責(zé)下來,遂被革除官職,流放江湖……”
天香閣三樓一個圍欄處,恰好能將露天戲臺一覽無余。
一名衣服陳舊、身負(fù)雙劍、五官滄桑的男子正背靠廊柱,右手提著一只酒壇子,咕嘟咕嘟往嘴里灌酒,酒興正酣。
他的興趣不光在酒上,也在露天戲臺的說書人身上。
此時,一名紫衣女子款步走來,裙擺拂地,步步生蓮。
“該怎么說你好呢?水我都給你備好了,還不快去洗澡?!?p> 一襲紫紗鏤金絲長裙,配絳紅色繡云紋牡丹抹胸,青玉梅花簪,流蘇金步搖。蘇聆音雖然久居風(fēng)塵地,顰笑之間,卻滿是飄逸出塵的仙姿國色。
但她天生性子孤傲,藐錢權(quán)如糞土。曾有五陵年少騎著五花馬,披著千金裘,從京城慕名而來,只為一親美人芳澤,卻接連十日都吃了閉門羹。
只有在韓平之的面前,她的微笑才是真實的,不止綻放在她嘴角,也蕩漾在她的眼中。
韓平之嘴角一咧,笑道:“難道你不覺得這個說書人講的故事十分有趣?”
蘇聆音瞄了一眼樓外的說書人,心存鄙夷:“這些說書人為了掙幾個臭錢,個個巧舌如簧添油抹醋,誰知道他們講的故事有幾分真假?這十年來在你身上發(fā)生的故事,我要你親口說給我聽!”
“好的,蘇老師,我這就去洗澡。”
韓平之意興闌珊地放下已經(jīng)見底的空酒壇。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總是叫我蘇老師?!?p> “因為前世我有很多女老師,雖然遠(yuǎn)在東海彼岸,卻都循循善誘,毀人不倦。而在今世十年前,你是第一個對我進(jìn)行言傳身教的女老師。授液之情,永不敢忘!”
蘇聆音薄臉一紅,嗔道:“胡說!我一個弱女子,不識四書五經(jīng)六義,如何教得了你?”
四折屏風(fēng)后擺著一個巨大的木澡盆,熱水中泡著蘭草、丁香、沉香、青木香之類的香料,聞起來清香四溢,令人心曠神怡。
韓平之微微怔了一下:“這么大一個木澡盆?”
蘇聆音低下頭,幽幽道:“因為這是兩個人用的。”
……她坐在澡盆中,用小剪刀細(xì)細(xì)為他修指甲,用鋒利的剃刀為他刮胡子。晶瑩的水珠慵懶地掛在她的鎖骨間,更襯出她的肌膚宛如凝脂膩膏。
黛眉柳葉刀,瓊鼻水中玉,美眸北辰星,朱唇櫻桃紅。
任她佳人姹紫千紅,我自已按兵不動。韓平之向后仰著身體,后腦勺靠在澡盆邊緣的木枕上,放松身心,慢慢地進(jìn)入了賢者模式。
為韓平之修好指甲、刮好胡子后,蘇聆音又取來一個小木瓢,從澡盆中舀起一瓢瓢的水,輕柔地倒灑在他的身上。
“倏忽一眼間,已經(jīng)十年了。
“你不再是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我也不再是那個一舞傾城的花魁。
“但你十年前送我的那首詩,卻不曾隨著時光褪色。即使在千萬個無眠之夜中想起,它依然是如此的驚艷……”
韓平之奇道:“我送你的詩?哪首。”
蘇聆音薄面微紅,慢慢吟道: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fēng)拂闌露華濃。
“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
這回輪到韓平之臉頰一熱……像許多穿越客一樣,他曾經(jīng)也干過抄詩的勾當(dāng)。
十年前,蘇聆音以一支“洛神凌波舞”名噪中原,堪稱天香閣百年一遇的花魁。當(dāng)時二十三歲的韓平之就以這首詩力挫群士,拔得頭彩,成為她的首位入幕之賓。
韓平之微微瞇著眼睛,輕聲嘆息:“這都是往事了?!?p> 蘇聆音拿起毛巾,輕柔地擦洗他身上的小麥色肌膚?!斑@十年間,你游歷江湖,足跡踏遍千山萬水,也經(jīng)歷了不少故事吧,可否與我細(xì)細(xì)說來?”
韓平之回憶起前塵往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接著他用一種蘇聆音不大聽得懂的語調(diào),像是在跟她分享過往經(jīng)歷,卻又像是自言自語:
“這十年來,我沒有系統(tǒng),也沒有金手指。
“我見過這世間最壯美的景色——江南的青山綠水,大漠的孤城落日,終年不化的晶瑩雪山,牛羊成群的塞北草原,碧波萬頃的無涯滄海。
“我曾經(jīng)劍氣縱橫三萬里,破殺盡一切魑魅魍魎,劍中國手最少年!
“我也曾見過不少悲歡離合——有最像人的妖,有最像妖的人,眾生百態(tài),有情有孽,多姿多彩。
“這一切故事,都要從十年前的那個秋天開始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