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血池假約;廢立
梁芳道:“如今韓偃已死,錦衣衛(wèi)指揮使是娘娘親弟萬富囊中之物;周敏靜貶官降爵,過完年就只能遠(yuǎn)赴定海,——朝中上下為娘娘馬首是瞻。凡是得罪過娘娘的、不順娘娘的心意的,都趕得遠(yuǎn)遠(yuǎn)的、死得干干凈凈。”
萬貴妃志得意滿:“擺駕永昌寺,請國師、聞人憫人大師,梁芳,你去萬華川谷迎風(fēng)別業(yè),叫自丹將戈氏女和葉氏女提來!隨本宮一起,獻(xiàn)給通元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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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離去,永生者的后人留在岸上,
被稱作藥師。
藥師行在地上,見人類受苦頗多,五蘊(yùn)盛的泥淖中苦嚎呻吟,
于是不忍,要救人類出泥潭。
人類中總有那墮落的,
他們見藥師大能,
不知道感恩,只想將那永生之力據(jù)為己用。
于是撲殺藥師如羽毛燦爛的翠鳥、如牙長而潔白的象群,
于是地上藥師逐漸稀少,
人類中瘟疫蔓延,再沒有救援。
這地上藥師被殺盡,
今日藥師血脈已斷,
不是藥師的劫難,就是人類該受的報應(yīng)?!?p> 微光中,繼曉單手捏訣,另一手持著春水,赤足行走,如同仙人踏臨金地。紅色的靈絡(luò)從劍尖散發(fā),將他全身包圍,如同流動的火焰。
在靈火之中,大唐夏王李恪睿的形象終于復(fù)現(xiàn)!那張絕世無雙的臉,長眉修目如同是最精湛的人偶匠人用最細(xì)的金筆描畫在他雕塑一般的面孔之上,在他的額頭之上,刻印著如血般的花型篆字言靈,上山下川,中間是一個玖字!
“沉睡在這片土地上的歷代雄主、梟雄,你們不甘死亡的執(zhí)念、獵獵的英魂!將你們壯心未已的怨念都集中在我身上。
我是人類不滅的求生之欲,我是烈士暮年壯心的渴望,我是生命最后的搏動,我是每一個細(xì)胞對于死亡的拒絕!
我是你們的先祖,我是你們的子孫!我是唐皇之苗裔,我是伏羲之血脈,三山大祭司之神衛(wèi),今夜就要成為后土之使,將你們在地下不肯安眠的靈魂,一一釋放!存在于不同時間之內(nèi)人類的意識啊,發(fā)出歡呼,醒來吧!”李恪睿舉起春水,沿著永昌寺中軸線一劈!
大地震顫,隨之像被切碎的豆腐塊一樣凹陷,沿著永昌寺中軸出現(xiàn)一道高原河川一般陡峭的v字型凹陷。李恪睿將春水在面前立起,像舞蹈那樣演出一出令人眼花繚亂的祭祀。然后一劍刺向地裂的中心!
在那里,地火和冰霜猛烈地相互迸濺,強(qiáng)烈的靈力流對沖,終于在二者的界面上顯示出一塊鏡面似的平面——無厚度之泉!
墳場中層層疊疊的白骨,沉積層中的尸骨,從地底推開腐爛的棺槨、草席,骨節(jié)發(fā)出格楞楞的聲音,爬出地面,紛紛朝著那沒有厚度的液面伸出干枯的骨手。獵獵陰風(fēng)像是從地獄的最深處發(fā)出的人魂和惡鬼的嘶吼,一張張扭曲的人臉像冥河上的波浪般在風(fēng)中飄蕩。
侍從和宮女被這赤天血地景象嚇得不住發(fā)抖,有的實在忍不住,拔腿轉(zhuǎn)頭便跑,卻在陰風(fēng)中被奪去了血肉,仿佛被吞噬生氣似的瞬間被吸食為一句干尸。
“大膽,大膽!你這是大不敬,大不敬……”梁芳腦門上冒汗,一邊用繡花帕子擦著腦門上的汗,他一個趔趄,帕子被陰風(fēng)奪去,隨即在陰風(fēng)中焦化變黑。
“沒有世俗的權(quán)柄可以在死神面前奏效,你必須以一個赤裸的靈魂獨(dú)自直面死神?!c祂對峙,或者被祂帶走!”
一個小太監(jiān)失足落入無厚度之泉。那小孩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然后被沒入液面之中。不一會兒,人浮在表面,氣息全無、尸體皮膚顏色蠟黃、收縮干枯,如同被什么吸干。
“啊——娘娘,娘娘,你看!這水有怪異!這泉水能吸食人的生命力!”
“沒有人能夠逃離死神的追索,如果連踏上臺階、叩開死神大門、與祂對話的勇氣都沒有,怎么可能得到生命之樹的青睞,跨入永生?!只有真正的勇士,能夠聽到無厚度之泉的呼喚?!?p> 萬貴妃向前一步:“為了陛下,我并不畏懼死亡!”
“好!把二女帶上來!”李恪睿用純銀法刀割破葉小貫、戈舒夜指尖,將她二人的的鮮血分別滴入骷髏銀碗。他側(cè)頭看到一直隱忍的沈自丹,微微嘲笑道:“冰霜之使,好好看著本祭司的大能吧。”
李恪睿下令:“分別喂給兩個人!推下去!”兩個瑟瑟發(fā)抖的小宮女立時做了河神的亡魂。待到二人尸身浮起,卻見一人神情安詳、肌膚潤澤有光;另一個仍是被吸為干尸。
萬貴妃兩眼奕奕有光:“葉氏女真是藥師族。”
李恪睿點(diǎn)頭:“這就乃藥師血與必死血的區(qū)別!娘娘,”他將滴入葉小貫指尖血的銀碗端在萬貴妃嘴邊,站在她背后,如同哄騙情人一般附在她耳邊呢喃耳語:“飲下此血,以你炙熱的靈魂直面死神,不要怕,我會引導(dǎo)你,直至你直面死神黑色虛無的面容!”
萬貴妃端起銀杯,雙眼緊緊盯著仿佛鴆毒,然后毅然仰頭,將杯中淺紅色液體一飲而盡。
李恪睿牽著她的手,像一個溫柔的美男子,哄騙情人殉情一般,一步步緩緩步入無厚度之泉!他們像在真的河床中行走一般,隨著腳步的深入,液面逐漸上升,直到淹沒至九王的胸膛,萬妃的咽喉。
“貞兒,等你重新出水,就會是嶄新的生命,這是命運(yùn)之神對你忠誠、勇敢的獎賞,你實現(xiàn)了‘保護(hù)’的承諾,時間之神帶走了你的青春,但只要那勇氣的種子還在你心中,你就能循著來路找回青春。時間中的每一個你都不曾失落,冥冥在看著你。
記住,這世上的權(quán)柄、榮耀,人類的封號、財力、權(quán)貴,在死神面前都只不過是一拂便去的蛛絲,隨風(fēng)而散的羽毛,沒有任何重量,只有那個靈魂中真正的你才能抵住死神的吐息。
不要被他黑色的風(fēng)帶走?!彼皖^撫摸著她的臉。平靜無波的無厚度之泉突然翻起一個涌浪,將萬貴妃浸沒。
她茫然地站在水中,仿佛剛剛從一場沉睡中醒來,望著天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四周模模糊糊的,連自己身體的邊界也模糊,似乎身在夢中般,靈魂浮游在頭頂,看著自己。
那年輕的雙手、年輕的面容、年輕的自己。
“貞兒!”一聲呼喚,她回頭,很多年沒有人這么叫她了。“貴妃娘娘?!薄柏憙?,聽好了,我要你去保護(hù)皇子,他是陛下的長子,他承擔(dān)著這個帝國的所有希望。從今天開始,你將對他寸步不離,你將把他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薄笆?,娘娘所托,貞兒必定完成,萬死不辭!”
她看見年輕的自己,第一次見到孫貴妃的孩子,第一次抱起他,小小的朱見深——他還那么小,那么軟。
“天塌了!陛下叫也先抓去了!”
“今危急存亡之秋也,瓦剌已至城下臣請皇后,立皇長子為太子,請郕王監(jiān)國!”
“皇太后,未免主少國疑,朝堂不穩(wěn),為外賊把柄,臣等于謙、王直,請擁立郕王為帝,遙尊北狩為太上皇……”
“什么?今上要改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那,那殿下豈不是會有危險!”
“太上皇北狩回來了!”“囚于南宮,用鉛水封閉所有的門窗,只留一個小洞遞送飯食!”
“朱見深改名朱見濡,封為沂王!遷居別宮!”“貞兒,他們是不是要害我,他們是不是要?dú)⑽遥富蕸]了,他們不要父皇回來,他們想要父皇死!我,我我……貞兒,于謙,他們那些叔父的大臣來殺我了……你逃走吧,你逃走吧……”(結(jié)巴了)“噓……殿下,不能叫父皇,只能叫太上皇。殿下,他們不敢!不怕,不怕,我會保護(hù)你的,我一定會保護(hù)你的!”
“陛下病重!”
“臣石亨、徐有貞、曹吉祥,恭請?zhí)匣蔬€政!”
“今寰宇廓清、撥亂反正,朕詔,封皇長子朱見深為太子,誅殺逆臣于謙、范廣!”
“貞兒,貞兒,外面、外面都是虎視眈眈的壞人!瓦剌來了他們逃跑,他們把父皇關(guān)起來,他們沖進(jìn)皇宮把我們趕走,然后又沖進(jìn)皇宮逼死叔父,我怕,我怕!他們會害我!他們會像拋棄我父皇一樣拋棄我,他們也會像殺死于謙那樣殺死我,把我的頭吊在城門上!貞兒,于謙,于謙來殺我了……”十八歲的少年抱著頭瑟瑟發(fā)抖(碇真嗣)
“太子殿下,不、不,度過了孝期,你就是君臨天下的九五之尊,就是陛下了,大明帝國在你的肩上。你的意志就是帝國的意志,將帶著帝國的火機(jī)和鐵器踏平蒙古,將駕駛著鄭和的寶船灑遍七海,你身上流著太祖和太宗的血!——殿下,沒有人敢害你,只要我在你身邊,我會用生命保護(hù)你的威嚴(yán)!我是你的城墻,我是你的劍!”她撫開鏡子上的水霧,成熟美麗的婦人,原來她已經(jīng)付出了她所有的青蔥華年。
時光再變,她終于站在了那鏡子面前,眼前是一個嘴角下掛、面色威嚴(yán)的老婦,是衰老的自己,不再有美麗和青春之神的眷顧。
鏡中的自己突然失去面容,發(fā)出一千個男人、女人、老人、小孩混合在一起瀕死般的聲音:“人類,你憑什么向我求取生命之泉!”
她覺得自己瞬間落入冰窟,恐懼、戰(zhàn)栗、寒冷,她瑟瑟發(fā)抖地抬起頭,看著鏡中的自己,由高臺上的手握權(quán)力的貴婦,變成頭發(fā)蒼白凌亂、身軀佝僂,躺在路邊奄奄一息被野狗撕咬吞噬尸體的老婦。那黑色的羽翼將她完全地包裹,天地沉沉地朝她壓來!她感覺所有的生命力量都被那黑色的冰原吸干——她就要像落入無厚度之泉的小宮女一樣變?yōu)楦墒?p> 一道金色的光焰突然跳動在她的胸前,像是一只小小的蠟燭,在風(fēng)中搖曳。
她聽見了那個聲音,那個還是少女的自己的聲音:
“殿下,我會保護(hù)你的,我一定會保護(hù)你的!無論時局如何轉(zhuǎn)換,無論你是九五之尊還是階下囚徒,我都會在你身邊!”
鏡中的死神如同春風(fēng)流水般變幻,最終化作一個少女的身影(春水),和她自己相似,那少女的聲音遙遠(yuǎn)地開口:“說出你真正的愿望!”
“造化?。槭裁匆屛蚁壬谒笆吣?,為什么?為什么我注定會先他而去!所有人都在算計他,所有人都有求于他,但是所有人也會因為權(quán)力拋棄他——那些女人靠著自己年輕貌美、靠著自己顯赫的家室勾引他,從他身上謀取權(quán)力、地位、金錢和繼承權(quán),算計自己的未來,奪走他精心營造的帝國——沒有一個是真心為他的。以后他怎么辦?而等到他學(xué)會愛的時候,我已經(jīng)垂垂老矣了!命運(yùn)為什么要這么捉弄我們!神啊,不要讓他離開我,不要讓別人再奪走他了!”
“冥冥有知,你守住了你的誓言。就以此為約,你們的生命捆綁在了一起,將不會分別。你可以重新立于血池,他會看見你失去的青春。”
周圍突然變得澄澈,如同置于最純凈的凈水之中。光華散去,吐息消失,液面汩汩而下,無厚度之泉中站起來萬貴妃。所有仆從都目瞪口呆地看著她,然后跪下行禮、祝禱。
她恢復(fù)了青春。
李恪睿并不跪拜行禮,他踏水而來,如同仙人凌波,然后將她慢慢引導(dǎo)出無厚度之泉的范圍。“看來你已經(jīng)得到冥冥對你的祝福了?!?p> 萬貞兒抬頭以教徒仰望教宗的虔誠眼神望著李恪睿,然后匍匐在他面前,吻了吻他的手:“你是佛祖,是救苦救難、有求必應(yīng)的菩薩?我會求陛下,以天下供養(yǎng),為國師修筑生祠,重塑金身。大明王土之地,皆奉國師為宗,免徭役賦稅,萬世福澤綿延?!崩钽☆捜莸匦Φ溃骸拔抑皇勤ぺさ氖拐?,冥冥無所不在、無所不知、無所不能而不語。”
沈自丹隨著宮女太監(jiān)跪下去,參賀,嘴唇微微顫抖。
春水能令人恢復(fù)青春的傳說是真的!藥師族的傳說在他眼前實現(xiàn)!
“不錯,白劍確有其大能,只是你太弱小了,得不到冥冥的祝福罷了?!崩钽☆B愤^他,漫不經(jīng)心地丟下一句。
而沈自丹知道萬貴妃下一步是要做什么!——她要易儲,太子危險了!
仆從們跟著萬貴妃的車輦回宮了。沈自丹心緒不寧,收拾殘局。
卻聽戈舒夜對著志得意滿的李恪睿冷笑一聲:“哼,看來這所謂的冥冥,也不是什么神力,也不過像坑蒙拐騙的假和尚、瞎眼算命的一樣,打著神的名義賣狗皮膏藥,巴結(jié)權(quán)貴,在有錢有權(quán)的人面前尾巴搖得巴兒狗似的,生怕別人不買他的經(jīng)書。”
李恪睿聞言,目中一凜,上前:“你敢冒犯冥冥的旨意?——她是因為履行了對冥冥的誓約而被接納!這是冥冥的祝福!”
戈舒夜嘲笑道:“你們說得倒好聽,冥冥面前人人平等,冥冥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到頭來還不是人類社會官官相護(hù),統(tǒng)治階級結(jié)成利益同盟的那一套。還這是冥冥的祝福,冥冥怎么單祝?;视H國戚、貴妃權(quán)貴,怎么不祝福我呢?
原來冥冥的祝福也是像贖罪券一樣,可以用錢買的??!來,那我也來兩斤!”戈舒夜脫下手上銀鐲子,噗通一聲丟進(jìn)血池之中。
只聽血池發(fā)出噗嚕噗嚕的翻滾之聲——水突然變得澄清。
“三山條例,違約。彈劾有效?!币粋€熟悉的有些機(jī)械的女聲從無厚度之泉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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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臣妾進(jìn)言!太子朱佑樘,福衰祚弱,難承大統(tǒng);嬪妃紀(jì)氏,雖誕育皇嗣有功,但出身西南叛黨、非我族類,蠻夷之后、其心必異。臣妾請改立邵妃之子為太子!”
“這……可是太子沒有大錯啊。”
“陛下,當(dāng)年立太子是因為陛下子息祚弱,今才發(fā)現(xiàn)陛下子孫緣并不薄,何不擇優(yōu)擇賢而取呢?況且,太子從小就對本宮不滿,又養(yǎng)在太后宮中,太后一向?qū)ξ艺乒芰鶎m積怨已久。我掌握六宮之權(quán)后,治下極嚴(yán),太監(jiān)宮女們怨恨深重,常常到太子處搬弄是非。而太子出身低下,常年養(yǎng)在安樂堂,和宮女太監(jiān)相親,與我卻并不親近——若是太子得了天下,那陛下,貞兒以后就危險了!難道陛下就忍心,眼睜睜地看著……(這時萬貴妃已經(jīng)泣啼淚下)
陛下可知呂后是怎么對待戚夫人的?”
朱見深聽聞此語,心中不安,道:“貞兒,你放心,我絕不讓別人害你。我會考慮,怎么和大臣說這件事。”
?。ń忉屢幌拢河捎诟晔嬉沟膹椲?,李恪睿血池立約的過程實際上成了一場恢復(fù)青春稍縱即逝的幻覺,萬貴妃沒有進(jìn)入永生,她也沒有辦法保持年輕,她“以為”自己重獲青春,更加得到了朱見深的愛,所以有了自信要完成這個愿望易儲。其實朱見深對她的依戀一直沒有變,幾乎可以說是言聽計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