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動長安 第十二手 官子
今日的長安實在是熱鬧非凡,弈星乘著奚車和明世隱一同前往太極宮,一路上都是盛裝出行的長安士民百官,從朱雀大街到春明門,都有奚車花船正在朝太極宮而去。
弈星甚至看到了載著扶桑使節(jié)團的花船。
高岳秀策就站在甲板上,凝視著這座偉大的城市,不知在想些什么。弈星乘著奚車與花船擦肩而過的時候,高岳秀策也回頭注意到了他,兩人微微點頭,交錯而過。
此時負責太極宮外圍警戒的,是大理寺。
在狄仁杰的嚴令之下,大理寺人員盡出,除了留守大理寺的必要人手,其他人早早地已經把整個太極宮清查了一遍,在各處布置警衛(wèi),開啟宮中的機關,力求萬全。
此時神秘組織失去了索元禮,就少了一個能夠破解機關的人,這些機關可能會給神秘組織帶來巨大的麻煩。
今日的棋局,已經通過長樂、平康坊傳得沸沸揚揚,因為陛下開了夜禁,甚至有長樂坊的花樓,舞姬們要趁著整個熱鬧,在太極宮比試才藝,斗技斗舞,已經取得了陛下的同意。
屆時,太極宮開放,任由長安百姓觀棋,太極宮中不知有多少人進進出出,大理寺不能和平時一樣,將閑雜人等隔絕開來,只能守護某些要津,盡力保護太極宮,防止有人借機闖入某些機要秘處。
長安少年與東瀛棋手一戰(zhàn),已經傳遍長安。
關于少年弈星擊敗棋侍詔,贏得陛下考驗,得以迎戰(zhàn)扶桑小王子的傳說,更讓人們的好奇心無可遏制。俯視全城便可看到,人流從各坊市零散的向著朱雀大街涌來,最后猶如萬川歸海,匯聚成人潮,一直來到太極宮前,等待宮門大開,便可涌入宮中。
大理寺只能在此核驗身份,審查是否準許士民入宮。
狄仁杰在趕往太極宮的路上,甚至看到了長樂,平康坊的花船,在沿著經絡緩緩向著太極宮駛去,他不禁按著太陽穴,越發(fā)頭疼今日的安防工作。
長安百姓看來已經將這場棋局當成了一個小小的節(jié)日,期待著弈星能夠揚我國威,擊敗那‘囂張跋扈’的扶桑使節(jié)!
狄仁杰不知道,這些傳言是否也是神秘組織炮制的。
但他隱隱約約有幾分清楚,想要阻止這場棋局,已經絕無可能了!
這時,一聲高亢激越的琵琶聲從旁邊的一座花船上傳來,有如鐵騎錚錚,猶如響鞭凌空,霎時竟猶如裂帛,壓住了一切音聲。
琵琶聲剛落,就有許多長安士民在兩旁的連廊、樓閣之中探頭出來,高聲喝彩。
狄仁杰張?zhí)ь^看去,發(fā)現(xiàn)是兩座花船正在并肩行駛。身旁有人議論道:“據(jù)說宮中的新坊生產了出來,長樂平康兩坊準備搭臺斗技爭奪新坊,恰逢陛下開放太極宮,又有少年國手迎戰(zhàn)扶桑王子。因此,雙方便約定借此機會一戰(zhàn),斗技奪坊!”
那聲琵琶聲,是從一座猶如孔雀一般的花船之上傳出的。
花船尾羽的有百盞明燈,張開十丈,以銅鎏金為材質,身上貼著翠羽和孔雀石。金色的尾羽上光芒流淌,等到夜晚全部張開,有如一輪大日一般,照亮孔雀身上的舞臺。
此時花船之上有數(shù)十名舞姬,執(zhí)傘而舞,一位歌姬身披彩帶,猶如飛天一般凌空飛起,將琵琶背在身后,素手反彈。
琵琶音一震,她赤腳飛舞當空,生生嘈嘈切切的琵琶聲細碎卻不凌亂的流出,引導著整個花船的音樂。
此為定音琵琶,長安除卻是機關之都,亦是歌舞之都,宮中民間都極愛音樂,歌姬伎部往往有數(shù)十上百人,各持樂器。想要將這些音樂和諧融匯,便需要有定韻引導者。
這樣的歌姬往往是技藝最為出眾者,可以名動長安。
果然周圍民眾有人高喊道:“楊玉環(huán)!楊玉環(huán)!”這是那那位彈奏琵琶的舞姬的名字,喝彩聲久久不息。
待到一名舞姬款款從孔雀花船的尾羽中走出,一對兔耳顫顫巍巍,妙曼而舞的時候,狄仁杰的瞳孔驟然收縮:“是魔種舞姬?”
他的視線停留在舞姬們手中的花傘上,腦海中驟然閃過大理寺盜竊案的另一名盜賊的身影。
對方始終用傘遮住自己的上半身,似乎在極力掩飾著什么,會不會,她的身上也有極為明顯的東西——比如混血魔種的特征?
“阿離!”
一個面有虎紋,穿著短打的青年正在給花船上的舞姬加油助威,一看就知道是資深粉絲。
隨著少女出場,周圍的氣氛更是熱烈,大家都呼喊著舞姬的名字。
臺上的少女美目顧盼,穎穎生輝!
很快這艘花船就擊敗了對手,繼續(xù)緩緩駛向太極宮。
許多長安士民作為擁躉跟著花船一并前行,追逐著,喊著名字,這時候狄仁杰抬起頭來,巍峨的太極宮安然聳立在面前,大門緩緩打開,迎接著長安士民涌入其中……這場驚世棋局,即將開始!
太極宮中,狄仁杰面承女帝。
武則天眉心點綴桃花,端坐在御階之上,身旁的司空震面色嚴肅,聽聞狄仁杰的匯報后開口道:“這次的棋局已經名動長安,而被舉薦來的弈星,也已經被長安士民,事關我國榮辱,不可能推遲、取消棋局,或臨陣換人。”
“不過狄大人所說的神秘組織,圖謀不??!既然弈星與神秘組織有關,那就在棋局結束后,將其拿下便是!”
武則天卻搖頭道:“既是為國之才,不可因幾許揣測便將人定罪。狄卿,朕需要真憑實據(jù)!”
狄仁杰微微低頭道:“臣,正在調查?!?p> “既然如此,便等你調查出了結果,再依律法處置!”
狄仁杰點頭道:“臣也是如此想的,此次來面見陛下,只是有一事不明……”
武則天轉頭笑道:“哦!是何事難倒了狄卿,要來問我?”
狄仁杰連忙道:“臣想問的是,云棋臺一處,究竟有何玄妙?”
武則天似乎陷入了回憶,讓狄仁杰驚訝的是,司空震居然也沉默了下來,他意識到自己問的東西,或許涉及到了一些極深的秘密。
司空震在當年女帝登基,武氏皇朝建立的過程中,起著極為關鍵的作用。
如果說狄仁杰在女帝登記之后,率領大理寺維護秩序,執(zhí)行律法,穩(wěn)定了新生的皇朝,是武則天的左膀,那么司空震就是和武則天攜手建立武氏皇朝的真正元老,也是武則天的右臂。
司空震在長安之中威望極高,一直主張要用雷霆手段守護長安,與狄仁杰維護律法,法無禁止則不糾,潤物細無聲的建立秩序的手段,一剛一柔,一威一王,堪稱長安雙國柱!
能讓這兩人如此重視的,定然是一個關系長安根本的秘密。
此時女帝才緩緩開口道:“也是你的提醒,朕才想到云棋臺居然與那一個秘密有關。狄卿應該知道,長安是一座機關之城,機關的一切奧秘,都在于變化。所以長安也是一個可以‘變化’的城市!機關坊市可以調整移動,奚車和花窗運行在經絡之上……乃至整個長安,在必要的情況下,都可以化為一個巨大的‘武器’!”
“或者說,長安最初便是建立在一個可怕的武器遺址之上的。”
“昔年,李氏皇朝產生了巨大的野心,他們想讓長安這座強大的武器復蘇!”
“但長安并非一家一姓的長安,而是居住在這個城市中所有人的‘家’,我們早已不愿再將自己的‘家’作為武器了!所以,司空大人才和我一起推翻了李氏皇朝!”
“昔年留下,最為古老的控制長安這個武器的鑰匙已經遺失,李氏皇朝建立的云棋臺,便是想利用天機魔道和機關之術,找到操縱長安的方法。他們研究了很多年,大理寺叛徒索元禮的父親,昔年機關大師索矩便是主持者之一……這應該也是神秘組織如何知道這個秘密的原因。”
狄仁杰震驚道:“這么說,神秘組織的目的,就是找到重新控制長安‘武器’的辦法?”
武則天卻笑著搖頭:“李氏皇朝想要將長安變成武器,但他們還沒成功便被推翻了!朕登基也有這么多年了!如何還會保留他們的瘋狂想法。這些年,李氏對長安的改造,已經被我慢慢抹去,如今長安是為河洛子民,為長安百姓遮風擋雨的‘家’,就算是李氏復生,也不可能再將長安變成武器了!”
“除非有人能找回太古遺跡的舊‘鑰匙’——破曉之心!但這又怎么可能……”
武則天搖頭失笑。
“雖然李氏的手段被破,可操縱長安的鑰匙,我卻沒有毀去,那便是太極宮中最為重要的秘密之一?!?p> “天機棋盤!”
“天機棋盤?”
狄仁杰突然想到了弈星的虛空棋盤,那種用天機術算之法駕驅魔道的力量,在索元禮的意識空間之中,被索元禮轉化為巨大機關——云棋臺。這時候他突然明白了!這就是天機棋盤。
利用天機術算,魔道力量和機關之術,共同作用的奇跡!
“索元禮……”狄仁杰出離的憤怒了。
他突然意識到索元禮所說的‘最后一課’是什么意思了!索元禮在救下自己的同時,也利用那一局棋的機會,將自己掌握的云棋臺機關運作規(guī)律,都教給了弈星。
神秘組織謀劃的天機棋盤,需要幾種不同的鑰匙。
弈星掌握的高超棋藝和魔道力量,還有幕后黑手的天機術算,以及索元禮傳承至父親的機關之術。
唯有這幾種力量同時到達一個極高的造詣,才能破解天機棋盤。
司空震看到狄仁杰仿佛想到了什么,緊握著雙拳,有一絲失態(tài),便接過女帝的話,繼續(xù)道:“將長安化為武器的功能雖然被廢去,但操縱長安的能力,卻被陛下保留了下來。因為長安坊市格局,百千家似圍棋局,這個鑰匙便被制作成一張棋盤的摸樣。”
“而陛下登基之后,一改李氏皇朝時期對長安各坊的壓制,鼓勵坊市自治。”
“太極宮中那張對應所有坊市運動的一座棋盤!便也成了也是長安各坊群的縮影,每當有新的坊市產生,太極宮便會利用天機棋盤,將新的機關坊插入坊群當中?!?p> “這就是長安坊市生生不息的原因!”
“每年,宮中陰陽家算出新的機關坊將要生產出來之后,朝廷便會通知各坊,根據(jù)機關坊的功能趨向,由各坊群自行舉行比賽爭奪!”
這時候狄仁杰突然想起路上那些爭奇斗艷的花船和路人的議論。
突然開口道:“近日,是不是有新的機關坊雛形誕生?”
司空震有些詫異,但還是開口道:“的確如此!七日前,宮中的陰陽家便推算長安或有新的機關坊誕生,乃是一座娛樂機關坊,已經由長樂平康兩大坊群議定,以今日的花船斗技,決定新坊的歸宿?!?p> “七日之前誕生的新坊!決定新坊歸宿的斗技!云棋臺的開啟!這場驚世棋局,沒有那么多的巧合!神秘組織的陰謀,究竟是什么?”
狄仁杰感覺這些線索混雜在一起,就差一個解開所有謎題的線頭。
“神秘組織布局啟用云棋臺,就是為了摸清天機棋盤的使用方法,同時借助今天太極宮開放的混亂,潛入宮中……難道他們要進入存在天機棋盤的地方,利用棋盤,控制長安?不對,這樣或許能制造一些混亂,但神秘組織的陰謀,絕不是只有制造混亂那么簡單。”
“他們盜取大理寺秘閣之中,長安各處坊市的秘圖,就是整個計劃的一部分。因為這場行動的疏漏,他們的計劃一定出現(xiàn)了漏洞。是了……如果長安坊市秘圖落入他們手中,擁有索元禮、弈星和神秘黑手的天機術算,他們根本不需要云棋臺,就能破解天機棋盤的秘密?!?p> “那時候只要潛入太極宮,找到天機棋盤,長安就會短暫落入了他們的控制之中?!?p> “如今長安坊市秘圖沒有得手,他們才不得不走出云棋臺這一步棋,讓弈星能在高處俯窺長安,代替坊市秘圖。同時借助云棋臺摸索出操縱天機棋盤的方法?!?p> 狄仁杰想清了其中的關鍵,追問道:“那么司空大人,天機棋盤是如何操縱的?”
司空震微微挑眉,猶豫了片刻,看了一眼御階上的武則天,見武則天笑道:“無妨,朕信任狄卿,就如同信任司空卿一樣!”
“天機棋盤既然是棋盤,操縱的方法,當然是下棋了!”司空震淡淡道。
狄仁杰恍然,頓時精神一振,低聲道:“我想,我知道他們要做什么了!”
“弈星作為神秘組織的執(zhí)棋者,將會把操控天機棋盤的方法做成棋譜,遙控神秘組織的人潛入天機棋盤的所在,依照棋譜,操控長安!”
他轉身朝著武則天下拜道:“陛下,請加派人手看守天機棋盤。由我監(jiān)視弈星,截獲棋譜?!?p> 司空震緩緩點頭道:“如此,足以作為證據(jù),給他定罪了!”
…………
弈星上殿之際,看到了武則天饒有興趣地看著自己,目光之中似乎與先前有所不同,除去欣賞之外,更多了一種自己說不清,看不明的東西。這一次明世隱之將他送到了太極宮前,便離開了,似乎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弈星的心中十分冷靜,昨日海池中掀起的波瀾,似乎都平復了。
亦或只是表面平復了,平靜之下其實隱藏著更多的驚濤駭浪……
但無論什么,都無法改變他求勝之心。
扶桑小王子高岳秀策已經和使節(jié)團一起上殿,面見了女帝,高岳秀策依舊穿著黑白二色的狩衣,只是脫了冠,已示對陛下的尊敬。
他唇下的兩抹短須打理的極好,已經沒有三日前醉酒的狼狽。
武則天將兩人喚到了御階勉勵了一番,說了些今日乃是兩國棋道的盛會,為兩國友誼之交這般禮儀性的話語,又令人升起云棋臺。
伴隨著太極宮一角,宮闕的變化,翻轉,一個巨大的棋盤漸漸顯露出來,這場驚世的棋局,便正式開始。
無論看了多少次,云棋臺的啟用,依然震撼人心!
巨大的機關墻滑動,一個個有著一間屋子大小的方格整齊排列,縱橫十九道的線條,乃是能量運行,可以讓棋子移動的經絡,向左向右向上向下無限地延伸,隨著兩人所在的高臺漸漸升起,才能從高處俯窺這完整的棋盤。
涌入太極宮中的長安市民,進入了高臺兩邊的看臺,也能清晰的看清這個巨大的棋局。
長安士民,或是驕傲,或是震撼的看著這壯闊的機關坊,心中不禁涌動著身為長安子民的自豪。
弈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這座棋盤上落子,有一種揮手之間,改天換地的強大力量感,下方觀棋的百姓,更是渺小的猶如螻蟻一般。
僅僅只是一座機關棋臺,便是如此。
若真以長安為棋盤……橫十數(shù)道的長街,劃分全城為上百個坊。方方正正的坊,如同棋盤的格子。而遍布其間宏偉的建筑,乃至建筑中的人,便都是棋盤上的棋子。這樣沉重的棋子,自己能承擔嗎?
高高在上的落子布局——執(zhí)棋者風輕云淡,而棋子們血流成河!
真的是自己期待的嗎?
“在這樣的棋局中勝下去,一直勝下去,就能得到父親大人的認可嗎?”
弈星不禁閉上了眼睛,他捻起身邊棋籠里的一枚棋子,棋盤上的四個點上已經有二黑二白四枚棋子,是曰——座子!
而對面的高岳秀策已經從棋籠里抓取了數(shù)枚白子,示意弈星猜先,弈星展示手中一枚黑子。
意為“奇數(shù)則己方執(zhí)黑,反之執(zhí)白”
高岳秀策展示手中棋子,卻是三枚白子……此局由弈星執(zhí)黑,高岳秀策執(zhí)白。
長安棋道,執(zhí)白者先行!
因為此番下的并不是快棋,所以當先的二十手棋,雙方便花費了將近一個時辰,如此下去,這盤棋幾乎注定要下到晚上。狄仁杰敏銳的注意到,似乎是弈星在把握著棋盤的節(jié)奏,故意將這局棋,拖延到他需要的時間。
這次對弈,非但棋院侍詔齊至,為女帝解說這盤棋,就連下方的看臺之中,也有許多長安棋手,為士民百姓解棋。
王國手站在狄仁杰的身邊,是被扶桑小王子擊敗的三位侍詔之中唯一前來觀棋的,但狄仁杰則知道另一個原因,探聽消息的元芳昨天回來就告訴了他,昨日王侍詔拜托了其他兩位侍詔不要來觀棋。
狄仁杰對此心知肚明,王國手是在擔心,其他兩位侍詔會從弈星的棋路上看出什么。
“弈星的身世與當年英國公案有關,那場冤案究竟有什么內情?讓王國手,為了那個少年如此舍下顏面?不惜為他掩蓋犯罪事實?!?p> 此時,女帝身邊的石侍詔輕咦了一聲,吸引了武則天的注意。
女帝轉頭笑問道:“兩人的棋力著實高深,朕不能解,聽聞卿在有階下有聲,想來是看出了些門道,不知可愿為朕一解此局?”
石侍詔連忙叉手道:“稟陛下,弈星落子簡潔明快,開局似刀刻斧鑿,卻步步恰到好處,全錯漏無一絲,高岳親王落子韻味悠長,寥寥幾步,便顯出棋勢厚重,亦不尋常。這兩人的棋力,具已是當世一流,從開局來看,弈星淡而有味,凝而不重,舉勢若輕?!?p> “高岳親王雖然棋勢雄渾,雖然厚實,卻也有凝重之嫌?!?p> “論起來,還是弈星的棋形更好……果真是國手出少年??!”
這番言論,旁邊的吳侍詔卻連連搖頭道:“如今只是開局,說起誰更好還為時尚早,如今弈星只能說稍占優(yōu)勢,要說積優(yōu)勢為勝勢,至少要到中盤,才能窺見一二?!?p> “而且,這般棋形,卻叫我更為憂心?!?p> “你不也看出來了嗎?”他瞥了石侍詔一眼,似乎怪他報喜不報憂。旁邊的武則天笑道:“兩位愛卿在打什么啞謎,莫非是要朕去猜?”
石侍詔連忙道:“不敢,陛下,實在是……”他微微咬牙,叉手道:“實在是弈星這幾步棋,頗有王國手開局五十步天下無敵的味道?!?p> “開局五十步天下無敵,那么就是五十步后不好下了!”武則天瞬時了然:“你們是覺得,弈星若學的是王國手的棋,五十步后,便有些難了?”
吳侍詔有些遲疑,但看著女帝明媚的眼神,也不敢隱瞞,直言道:“陛下,依我復盤這扶桑小王子的棋譜來看,此人論起棋力,多半在中盤糾纏之際發(fā)力,尤善于斗殺,如此自然是前期棋勢更厚為好。而弈星這般大刀闊斧斬下,如是前期不能積優(yōu)勢為勝勢,到了中盤,高岳親王棋勢已成,便沖不動白棋的根基了!如此優(yōu)勢也等若沒有,再斗力廝殺……”
說著他連連搖頭,顯然是有些不看好。
長安之棋,講究韻味深厚,棋形好,有國手甚至以棋形好壞定高下,若是棋形太壞,憑蠻力勝之,也尤為不恥,貶斥為市井彩棋路數(shù),不入殿堂。
只是這般的規(guī)矩,遇到了扶桑小王子就不管用了!
圍棋輸贏,自有算目定論,再提棋形好壞,余味深長,只會殆笑大方。
如此一來,諸多侍詔國手復盤之際,自然認為扶桑棋道攻殺猛烈,自居下風!
狄仁杰歷經海池索元禮與弈星的巔峰之戰(zhàn),眼力也有所提高,看著弈星的開局棋路,他微微皺眉,顯然也看出了其中王國手的味道,完全沒有海池之戰(zhàn)時,天馬行空一般不拘束,和那種讓人窒息的強大。
那時候,狄仁杰甚至連分析棋局都無法做到,若是出言說自己的思路,只會干擾索元禮。
但現(xiàn)在,狄仁杰似乎能看出弈星的思路和棋理,代表著弈星的棋道從天空中不沾任何拘束的星辰,落入了人間。
“為什么會這樣?是海池一戰(zhàn),元禮逼他棄子亂了他的心,讓他無法在下出那樣天馬行空的棋……還是為了不暴露身份,根本不敢用自己的棋路?”
狄仁杰心中思忖道,若是如此,弈星留手之下,很有可能中盤就小負于高岳秀策了!
“為了求勝,連圍棋也可以不在乎了嗎?”狄仁杰凝視著高臺上的弈星。
少年的神色依舊冷峻,平淡從容間,看不出任何波瀾。
倒是身邊的王國手,看著那樣的棋,神色卻有些動容,他微微張嘴,口中發(fā)出微不可查的顫音道:“那個孩子,那個孩子還記得我?。 ?p> …………
“來,王侍詔,我們再下一局!”
英國公哈哈大笑,看著棋盤上的殘局,嘖嘖有聲道:“你這開局五十步,果然天下無雙,不過我學的可有你七分功力了吧!今日在棋院里,我尋著幾個高手,不過四十多手,就逼得他們投子認輸了!”
“堂堂英國公跑去市井棋肆里找人下棋,又有誰敢贏你?”
王國手不屑道:“你這棋力還不到我三分,臭棋簍子,沒救了!”說著,就要拾起棋子。
“慢著!”英國公掏出了一個小本本:“我先把棋譜畫下來,留著教我兒子!”
“你讓他自己看,有悟性就能學到幾分。你教,那是誤了子弟。”
兩人推推嚷嚷,又重開了一局……
王國手滿是皺紋的手,不知什么時候抓著身旁的案幾,已經青筋暴突:“這是我教給英國公的棋譜,那個定式……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勝于什么?”狄仁杰在旁邊詫異道。
王國手正色道:“弈星的棋力,已經遠勝于我,即便是開局五十步,也勝于我!余下那整盤棋,更會勝于我。他已可讓天下一先,定能取勝!”
狄仁杰看著已經下到四十手的棋局,微微皺眉道:“國手如何看出此節(jié)?”
“難道還有人比我更懂我的棋路嗎?”王國手白發(fā)蒼蒼,神色卻依然自信,他看著狄仁杰有幾分不信的神色,笑道:“我問你,你什么時候見過我與人對弈,前四十手會超過半個時辰的?”
“我開局五十步,從來一氣呵成!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要相信高岳秀策吧!若是弈星真的只是模仿我那么簡單,他為什么下的那么慢?”
“為什么?”
“因為他只有皮囊是我的,骨子里依然是自己的棋路,看似大刀闊斧,一板一眼之下,卻是不拘一格,卻又別具一格!他的棋,精微之處,讓我想起天上的星辰,但骨子里,卻是法度嚴謹,用的是陰陽之理,術算之道?!?p> “所以高岳秀策不敢大意,不然中盤之后,這前五十步的任一一種變化,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此時的王國手瘦弱的身軀之中爆發(fā)出極強的氣勢,甚至凌壓了狄仁杰一頭。
他言語中的篤定和欣賞,讓狄仁杰不由得也有些相信了他的判斷。對此狄仁杰更是沉默,只有他知道,弈星出去對弈之外,還分著一部分心,在試探云棋臺的機關運轉規(guī)律。
看著云棋臺上落子如星辰的少年,狄仁杰心中涌起一陣欣賞和嘆息:“這個少年,若是不是走錯了路,該是如何耀眼??!”
“不過如此!”
弈星心中淡淡道。
“他的棋似乎在模仿著某人,但又無法超離于自己過去的痕跡,這種棋路拋卻了許多棋理的飾偽,窺見了圍棋的本質是死活和官子的道理。這是他得以戰(zhàn)勝三位侍詔的原因!但這般精于算死活,棋勢和大局上便有缺憾。”
“人力有時盡,畢竟以人類的算力,是無法將死活算盡整個大局的!”
“如果有人能達到那種境界,一定是圍棋之神,是永遠不會輸?shù)摹!?p> “他雖然以棋勢做厚,彌補了一部分大局的缺憾,讓他偶然的失誤,不會牽連太多。這些小負的目數(shù),很容易就能在劫爭和中盤之時贏回來。但比起影子在海池之時的狀態(tài),也不過如此而已……”
“那一日,若是沒有之前的優(yōu)勢,勝負未嘗可知!”
“他并非一個威脅,那么,計劃開始!”
弈星的每一步棋,都開始了比以往更為漫長的思考,但其實他已經算到了高岳秀策接下來至少五步棋,若是他下的和弈星所想一致,那么弈星思考的那些時間,都會在腦海之中重復之前這張機關棋盤復雜的變化。
云棋臺的一部分機關顯露在外,齒輪、傳動和轉軸構建了一個異樣美麗的棋盤。
弈星閉上眼睛,好像在思考棋局,但他的腦海中漸漸勾勒出云棋臺復雜的機關,將索元禮教給他殘缺的部分一一補齊。每一步棋引起的機關變化,將復雜體系的大致結構推算了出來。
在他的腦海中,此時云棋臺上的一枚枚棋子化為卦象。
卦象的變化,引起機關令人眼花繚亂的移動。
“這里的機關,果然和長安有關!”
各個機關坊市因為時辰運轉,卦象變化而產生的移動,云棋臺機關模擬出來的,和老師明世隱推算的完全一致,似乎這數(shù)十年長安坊市的變化,也在影響,調整著云棋臺的機關。
這里是一處更大的天機棋盤!
弈星不禁想起了大理寺秘閣之中的那個巨大的寶相花書架,云棋臺的機關比起那里復雜了何止十倍,想要摸索出機關的規(guī)律,破解天機棋盤操控長安的秘密,又是如何的困難!
好在明世隱和索元禮,已經做了足夠多的準備工作。
在弈星心中,紛亂,不斷變動的機關棋盤漸漸成型,其中每一個變化他都已經了然于心,透過云棋臺顯露在外的一面,整個體系,已經展露在了他面前。
操控天機棋盤的道理——卦象和棋理,都已經是弈星融入血脈中的東西。
這些道理對于弈星來說,猶如呼吸一般……
“縱橫十九道,三百六十一個方格的陰陽變化!一共是三的三百六十一次方種答案……你能窮盡嗎?”弈星這樣問自己。
“我不能……”弈星心中平靜的回答:“任何人都不能!”
“但圍棋之道,便是在無限之中,求有限!”
這一刻,明世隱傳授的卦象變化,索元禮教導的機關之術,還有弈星自己苦苦追求探索的圍棋之道,束縛了這無窮無盡的變化和可能,將天機棋盤的秘密,揭示無疑!
從天元落子,一共一十九步的變化漸漸浮上弈星的心頭。
“這就是操縱天機棋盤的方法?這就是老師要的秘密!”
弈星睜開了眼睛,那一瞬間,在太極宮前一直凝神觀察他的狄仁杰也瞬間讀懂了他的眼神。
“成功了嗎?”
狄仁杰向后望去,只見女帝正百無聊賴的坐在御座上,看到狄仁杰看過來,眼神有一絲慌亂,然后馬上若無其事的裝作看懂了棋局的樣子,神色嚴肅,連連點頭。
狄仁杰悄悄退往女帝身邊,壓低聲音,耳語數(shù)句。
“神秘組織的計劃必定還有我不知道的部分,但我只需要抓住兩顆棋子,便能制住你這一整局棋,一是你這枚處于眾人目光之下的白子,二就是那個必須潛入天機棋盤附近,執(zhí)行計劃的黑子……”
狄仁杰拋下弈星,向著天機棋盤所在的玄機殿而去。
在不算太遠的地方,太極殿前的廣場上傳來陣陣音樂之聲,殿中的宴會已經將要開始,司膳們流水一般的將佳肴送上去,棋局已經延續(xù)了兩個時辰,天色漸漸暗去,雖然云棋臺上燈火通明,無論是下棋還是觀棋,都不受影響。
但人總是要吃飯的,不久之后,陛下便會命令封盤,讓兩位棋手稍事休息,用過晚膳后繼續(xù),那時候,應該也是弈星給他的同伙傳遞消息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