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大長老
翌日,清晨。
李白狼吞虎咽的在巷子口解決了一碗胡辣湯,就踏上了去往光德坊的道路。
在太陽才升起不久的時候,長安城的街道上就布滿了熙熙攘攘的人流。
軌道奚車從高架和地底往來,而在馳道之上,馬車奔走。伴隨著數(shù)不清的移動坊市運(yùn)轉(zhuǎn),天地之間就回蕩起了那悠久而浩蕩的鼓聲。
晨鼓八百響。
將黑夜中沉睡的長安漸漸喚醒,令這一座莊嚴(yán)華麗的城市再度變得充滿了不同于夜間的明亮和光彩。
生機(jī)勃勃。
這一次,走到路上,李白終于不再胃疼了。
這一次不論說什么他都必須要見到大長老,不論陳實(shí)那個家伙有沒有糊弄自己,這次,不止是為了自己的需要來找云中大長老了,這次,他的背后有一群人,一定要得到他的支持!
白打了一個月的工,怎么都要給個面子吧!
如果那奸猾老頭兒不同意的話,那李白只能幫他們回憶一下天上人的行事風(fēng)格了。
打定主意之后,李白的心情越發(fā)的明朗。
愉快的哼著歌。
卻聽見前面吵架的聲音,兩個貨郎扭打在了一處,不知道因?yàn)槭裁矗瑑蓚€人背著的貨物都撒了一地。
人流從兩側(cè)分開,還有人幸災(zāi)樂禍的在旁邊指指點(diǎn)點(diǎn)看笑話。
當(dāng)李白好奇探看的時候,看到那兩人打的鼻青臉腫,就連旁邊的小孩子都嚇得哭了起來。他皺起眉頭,越過了那兩個家伙,將角落里的小孩子抱起來想要將他放到外面去。
可入手卻感覺沉甸甸的,根本不是小孩子的重量。
而當(dāng)那小孩兒散亂的頭發(fā)抬起來的時候,卻露出了一張遍布裂紋的老臉,向著他咧嘴獰笑,竟然是個裝扮成小孩兒的侏儒!
“你好啊,李白?!?p> 獰笑的侏儒抬起胳膊,袖子里忽然劃出了兩道匕首,向著他的脖子狠戳下來!
倉促之間,李白撒手后仰,險(xiǎn)而又險(xiǎn)的躲過了侏儒的匕首,被侏儒一腳踹在胸前,想要后退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竟然被地上那兩個扭打的貨郎給死死的抱住了。
緊接著,他聽見了令自己頭皮發(fā)麻的聲音。
弓弦絞動的低沉聲響!
就在他旁邊,那一輛停在路邊的機(jī)關(guān)馬車的蓋板驟然脫落,隱藏在馬車之內(nèi)的巨大軍弩放出了呼嘯的弩箭,瞬間已經(jīng)破空而至。
而半空中,那落下的侏儒竟然從懷里掏出了一包東西,劈手向著李白擲出,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石灰沫從其中撒了出來,當(dāng)空炸開。
眼前一片白茫茫,遮蔽了視線。
李白下意識的閉眼,拔劍,斬落。
便聽見了兩聲慘叫,腳下抱著自己的那兩個家伙的胳膊便多出了好幾道血口,吃痛撒手。
但已經(jīng)晚了。
手腕粗細(xì)的沉重弩箭已經(jīng)近在咫尺,李白甚至能夠想象,帶著四棱倒勾的鋼之巨箭是如何在空氣中旋轉(zhuǎn),對準(zhǔn)自己的心口飛來。
高亢的金屬鳴叫聲驟然迸發(fā),一道弩箭從石灰粉末中飛出,穿過了漫長的距離,釘在了墻上,嗡嗡作響!
直到現(xiàn)在,驚恐的吶喊才從人群之中浮現(xiàn),行人們四散奔逃。
當(dāng)李白終于捂著臉從石灰粉形成的煙塵中跑出時,卻看到了一個巨大的身影緩緩的從馬車碎裂的車廂中走出。
遍布疤痕的面孔展露在外,可渾身卻覆蓋著沉重的鋼鐵。
那猙獰的甲胄隨著來者的動作,甲葉摩擦,火花飛迸。伴隨著機(jī)關(guān)的運(yùn)轉(zhuǎn),油泵啟動,發(fā)出一陣刺耳的轟鳴。
而面罩之后,只能看到一雙冷酷的眼瞳。
——復(fù)合機(jī)關(guān)裝甲·明光鎧!
李白愕然。
那可是私藏一副就要誅九族的要命玩意兒!
哪怕是個中風(fēng)癱瘓的家伙,穿上這個之后都能變成手撕金鐵的殺人機(jī)器!
雖然不明白前因后果,但這一次肯定麻煩了。
他抬起手中的劍刃,嚴(yán)陣以待。
而那身著明光鎧的殺手沙啞的大笑著,大步的向著李白沖來,手中長達(dá)丈余的鐵杵掀起颶風(fēng)。
就在這時,李白忽然聽到遠(yuǎn)方迅速接近的轟鳴。
緊接著,便是一聲巨響!
轟!
就在馳道上,一輛疾馳的機(jī)關(guān)馬車便噴吐著濃煙,毫不留情的呼嘯而至,將那個狂奔之中的刺殺者,連帶著他的明光鎧一同撞飛到了空中,砸到了墻上。
緊接著,擦著李白的鼻子尖,一個漂亮的甩尾,順帶就將剩下的那幾個殺手一同碾了過去。
最后,再緩緩的倒車回來。
又重新碾了一次!
只能說,場景慘不忍睹……
李白愕然,目瞪口呆。
搞不清楚這是怎么回事兒。
然后,他才發(fā)現(xiàn),開車的人竟然是光德坊里的老相識,坊里的會計(jì)陳實(shí)!
“哎呀,馬路上車來車往的多危險(xiǎn)啊……現(xiàn)在的年輕人,怎么都不看路的?”
一個滿是戲謔的聲音從馬車?yán)镯懫穑o接著,敞開的車門后,一根考究的銅煙管伸了出來,冒出了一縷青煙。
在馬車上,那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披著一件錦衣,歪歪斜斜的依靠在軟墊上,打量著車外的少年:“李白?”
李白點(diǎn)頭。
“那就說明沒找錯人?!?p> 中年男人吐出一口煙霧,打了個響指:“沒時間解釋了,快上車?!?p> 李白愣了一下,又回頭看了一眼涌動的人群,還有諸多不懷好意的眼神。
選擇了從善如流。
于是,機(jī)關(guān)馬車在轟鳴中,絕塵而去!
外面雖然聽起來噪音不小,但馬車內(nèi)部還是經(jīng)過改裝的,竟然平穩(wěn)異常,沒有一點(diǎn)雜音。
就是那個中年人不停的在抽煙,把李白嗆得不行,直接把天窗開了。
然后,他才回過頭來,仔細(xì)端詳著那個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許久,有些不確定的問:“大長老?”
“對,是我。”
大長老緩緩頷首,捏著自己的下巴,洋洋得意:“說今天就今天,沒放你鴿子吧?”
“你怎么在這里?”李白好奇的問道。
“問得好!”
大長老忍不住拍手,然后,不解的探問道:“昨天晚上開始,城里所有的幫派、游俠兒和劍客都收到了一封五萬金的懸賞,要他們?nèi)ジ钕乱粋€叫做李白的人頭,請問你有沒有什么頭緒?”
“我哪兒知道?。 ?p> 李白不假思索的回答,“我行得正坐得直,有宵小之輩暗中妒恨也不奇怪吧?”
說完,他才想起來……自己最近,似乎、好像、或許,還真得罪了一個什么要命的人物?
“烏有公?”
他震驚的問。
“不然呢?”
大長老抽完一鍋煙,在窗戶外面敲掉了煙灰之后,竟然又填上了一鍋,“你以為整個長安還有幾個人有這樣的能耐?還是說,你不知道自己得罪的誰?
我要來的再晚一點(diǎn),你是不是囫圇著都還兩說了!”
“那你為什么不早點(diǎn)來??!”
李白惱怒:“一直躲著我的難道不是你嗎!”
“對啊,我是躲著你的啊,你才知道么?”
大長老沒好氣兒的瞥了他一眼,“我本來不想見你的,真的一點(diǎn)和你的事情都不想碰。說實(shí)話,我甚至不想承認(rèn)你是個云中人……你第一次上門的時候,如果不是陳實(shí)攔著我,我就要讓人將你亂棍打出去了!”
“憑什么?”
李白皺眉。
“就憑你的名聲難道不夠么?”
大長老反問:“還是說,你覺得自己是個香餑餑,就一定要人見人愛?”
這是從一開始,大長老就清楚,明白,并且深有體會的一件事。
李白,是個麻煩。
如果要詳細(xì)一點(diǎn)的話,那么他就是個超級大麻煩!
關(guān)鍵不在于年輕人的一腔熱血,也不在于他究竟有什么目的或者居心,而在于,李白的性格和作風(fēng)實(shí)在是太過于方正,黑白分明。
和這個城市格格不入。
最要命的是,他偏偏還具備踐行自己決心的能力。
早在聽說長安來了個云中人,一把火燒了云間樓,還當(dāng)街殺了季獻(xiàn)的時候,大長老就眼前一黑,開始胃疼上火……
尤其是聽說這個家伙來找自己的時候,就更加胃疼了。
他不清楚李白究竟是什么樣的人,也本能的,不想和這樣的麻煩扯上關(guān)系。
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尤其是當(dāng)了坊主,不想讓坊民們平白遭殃,或者招惹什么禍患的話,膽子就要更小。
要懂得見風(fēng)使舵,要懂得圓滑手腕。
原本,在確定李白本人不會威脅到光德坊的運(yùn)轉(zhuǎn)和平安之前,大長老是絕對不打算輕易見他的。
甚至,如果不是昨天那檔子事兒,他還打算繼續(xù)放李白的鴿子。
一直放到他氣急敗壞失去興趣為止。
“為什么?”
李白惱怒的問,“我作為外來者持禮登門,就算是不喜歡我,你起碼也要告訴我原因吧?難道云中人來了長安,待客的規(guī)矩就變了么?”
大長老無奈搖頭,許久,長嘆一聲,忽然問:“你知道,在云中‘天上人’是什么意思么?”
李白一愣,不明白他為什么說這個。
也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奇怪的綽號有什么意義。
“果然?!?p> 大長老苦笑,抽著眼袋,沉吟片刻之后解釋道:“一開始的時候,天上人這個稱呼,是用來形容那些在高山上修行的劍客。
那些人的劍術(shù)卓絕,宛如仙人一般,高居在天上,餐風(fēng)飲露,令人敬畏和膜拜。后來,山上的劍客們就慢慢的變質(zhì)了,在云中城邦和部落斗爭中,就變成了刺客的代名詞。
那群家伙,只要聞?wù)f不平和不公,便會殘忍的用自己的劍,將一切導(dǎo)回正軌……哪怕過了這么多年,那些家伙都死絕了,但云中依然有天上人的傳說。
在云中,只有最厲害的劍客才配使用這樣的稱號。”
他停頓了一下,瞥向李白:“如今,又多了你一個。”
又一個被稱為‘天上人’的家伙,來到長安,哪怕是大理寺都是要掛號,重點(diǎn)監(jiān)視和考察的。
這種人,但凡接近未央宮五里之內(nèi),都要上調(diào)警戒的等級。
如果不拿弓弩隨時瞄著的話,有些人恐怕連飯都要吃不下。
雖然不知道李白是怎么擺平大理寺的,但大長老本能感受到,這個年輕人身上所代表的麻煩有多巨大。
如果真的是一個溫良恭儉讓的讀書人,怎么可能被這么稱呼?
“原來如此!”
李白恍然,沒想到這個平平無奇的外號竟然還有這樣的歷史,但又更加的疑惑:“你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大長老白了他一眼。
“廢話?!彼f,“因?yàn)樯弦粋€被稱為天上人的是我啊?!?p> “……”
李白,無言以對。
竟然不知道應(yīng)該是敬佩還是震驚。
“……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現(xiàn)在肚腩都這么大了,別說劍,抓個筆都要哆嗦半天?!贝箝L老沒好氣兒的抱怨:“那個綽號可不是什么榮譽(yù),別一天到晚掛在頭上得瑟。”
在年輕的時候,有些人喜歡同人爭斗,動輒你死我活,錯以為刀和劍可以解決一切問題,暴力和死亡可以威懾所有。
但刀和劍什么問題都解決不了,只會讓問題越來越麻煩。暴力和死亡只會讓人恐懼,然后心生仇怨。
可想要真正的去創(chuàng)造什么,想要真正的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是不能只依靠刀劍的。
這個世界上有比那更強(qiáng)大的力量。
好勇斗狠的劍客,目空一切的狂徒……大長老實(shí)在見的太多了!
而他最慶幸的是,李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種人,和自己年輕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姚余家的那件事情,你辦得很不錯。”
他端詳著眼前的年輕人,長嘆:“以及,我不爽烏有公那個王八蛋也很久了,你昨晚說的那些話很對我脾氣。
所以,我決定幫你一把?!?p> “真的假的?”李白將信將疑:“既然這樣的話,你愿意支持盧公當(dāng)坊主了?”
“不,我一點(diǎn)都不愿意!”
大長老翻了個白眼,“我是坊主,你明白么?我是大長老,我要對光德坊負(fù)責(zé),我不能因?yàn)槲业囊患褐胶臀覀€人的好惡,將整個光德坊的人都拖入漩渦中去。
你以為我將長安一盤散沙的云中人整合起來是為了與人斗狠爭雄么?是為了讓大家過得更好!至少不要莫名其妙的被什么亂七八糟的麻煩波及到……
早在之前,我就已經(jīng)宣布了,光德坊不攙和這一次的坊主爭奪,如今也不會為你改變?nèi)魏沃饕狻?p> 你想想坊里的那些孩子,如果有一天,有人氣勢洶洶的帶著劍,走到他們的面前,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
“……”
聽到了大長老所描繪的那樣的場景,李白的心也隨之沉入谷底。
倘若因?yàn)樽约旱脑?,讓那些稚嫩的笑臉倒在血泊里的話……他恐怕一輩子都原諒不了自己?p> “看來,你明白了?”
大長老頷首,抬起煙桿:“目前,當(dāng)務(wù)之急不是盧道玄,而是你?!?p> “我?”
李白皺眉:“我有什么問題?”
“你問題可大了去了!你知道五萬金是多少錢么?”
大長老沒好氣兒的問:“五萬金,能讓一個酒鬼拿長安城里最好的酒泡澡泡夠到醉死!。足夠一個五口之家生活到重孫子誕生,能讓光德坊的善堂一直開到我的兒子死了為止!養(yǎng)活幾百個小孩兒長大讀書成人!
然后,有人拿五萬金來換你的人頭!”
他沒好氣兒的痛斥:“別說是其他人,就連我現(xiàn)在都忍不住想割了你的腦袋,你覺得呢?”
“那你可虧大發(fā)了啊,大長老?!?p> 李白不以為意的笑了笑:“我這顆腦袋可比五萬金值錢多了。”
大長老冷哼:“如今的長安,不知道有多少人盯著你呢——光是有名有姓的就有幾百個,從今天開始起,你吃飯喝水睡覺都要小心有人要你的命!
針對你的襲擊會從你擴(kuò)散到你身邊的人,除非有一天,有人把你的腦袋割了,送給烏有公那個狗東西為止!
你以為自己得罪的是誰?”
李白想了一下,試探性的問:“一個惡棍?”
“那也是長安城里最大的那個惡棍!”
眼看李白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大長老就氣得想要揍人。
干著急!
可干著急也不會有用。
“我知道,李白,有些年輕人總是一意孤行,總是不把長輩們的忠告放在心上,總覺得自己能搞定一切。
但實(shí)際上他們并不能,這只是一種只屬于少年的幻覺?!?p> 大長老嚴(yán)肅的提醒:“劍解決不了一切,李白,只會讓你作繭自縛,在死路上越走越遠(yuǎn)?!?p> “如果讓我什么都不做的話,那和聾子和瞎子有什么區(qū)別!”
李白瞪著這個家伙:“你不用劍,難道就解決的了烏有公那個家伙么?還是說,要我作詩每天十首,好讓他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哈,差點(diǎn)忘記了,你還是那位名滿長安、才華橫溢的無名詩者,實(shí)在是失敬?!?p> 不知道他是從何處得知這樣的事情,可對于位于長安頂端的坊主而言,并沒有什么可稀奇的。
大長老嘖嘖感嘆:“偏偏是像你這樣具備才能的年輕人,比空有嘴皮子的廢物麻煩的多。你們總會覺得世界會圍繞著你們運(yùn)轉(zhuǎn),但并不是這樣,只不過你站到了中心去而已……這個世界遠(yuǎn)比你想想的要復(fù)雜的多,李白,我知道我說了你也不會聽。
但是沒有關(guān)系,對付你這樣的人,我經(jīng)驗(yàn)豐富……”
那個邋遢的中年男人捏著下巴,忽然,咧嘴一笑,眼眸中的兇焰暴漲:“小孩子不聽話,多半是慣得,打一頓就好!”
“那就來打,誰怕誰!”
當(dāng)大長老暴起的瞬間,李白不假思索的拔劍。
鋼鐵碰撞的聲音從狹窄的車廂里爆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