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隱隱，透出幾抹淡青之色，與泛白的天空漸漸交融。幾朵云緩緩飄向山邊，太陽正緩緩下落，此時變得像個通紅的大橘子，順帶將飄向山邊的云也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粉紅色，然后被風(fēng)一吹，又像綢緞一樣拉扯開來，濃淡相宜，鋪滿了半邊天幕。
江面上漸漸起了一層薄霧，只聽到遠處隱隱傳來一陣陣嘩啦的水聲，抬眼望去，一個年輕男人撐著小船正向岸邊劃來，夕陽的光從他的側(cè)面灑下來，照紅了他的臉頰，也照紅了岸邊一棵柿子樹，透紅的柿子在干枯的枝椏間微微顫動，僅剩的幾片泛白的葉子卷成一團，搖搖欲墜，誘惑著河里不懂事的小魚，時不時往枝頭的方向躍起。
小船慢慢靠近，這年輕男人把竹篙伸到岸上用力一扎，借力把船抵攏了岸邊。他手拿著繩子，縱身一躍跳了上來，走到那棵柿子樹下，把船繩綁在了樹上，又轉(zhuǎn)身上船，彎腰走進船篷內(nèi)，提出了一筐剛打的魚。他提著框邁步往回走去，幾縷炊煙已經(jīng)升起來了，幾聲狗叫聲嚇跑了樹上的一群麻雀，呼啦啦轉(zhuǎn)了一圈飛到了另一棵樹上，田野間重新安靜了下來。又到了勞作完一天回家歇息的時候，遠處的村舍錯落排列著，打漁的、狩獵的、種田的，男女老少都三三兩兩往回走去，房前屋后漸漸熱鬧了起來，一陣陣嬉笑哭鬧的聲音飄散在村舍上空，伴隨著鍋碗瓢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稀疏平常的夜幕漸漸籠罩。
各家各戶陸陸續(xù)續(xù)吃過晚飯，坐著閑聊了一會兒，然后各自回屋漸漸入睡，整個村子又恢復(fù)了一如既往的安靜，隱隱響起幾聲鼾聲。突然，遠處群鴉聒噪，大片大片被驚起的鳥雀撲動著翅膀在樹梢間亂竄，趁著月光飛到了江的另一邊。剛?cè)胨拇迕襁€未來得及睜開惺忪的睡眼，耳畔便傳來陣陣急促的馬蹄聲，聲音越來越近，整個地面仿佛都在顫動，只聽得人喊馬嘶，頃刻間一大隊人馬踏進了村子，一個個高舉的火把將村中狹窄的道路照得昏黃，和皎潔的月光雜糅在一起，映出了地面殘破的斷石。
驚醒的男女老少個個衣衫不整，滿腹疑惑地打開門戶，探出身子，只看到在淺淡的月光下，一群斜掛著盔甲、滿臉臟污的人，騎著毛色凌亂的馬正向面前沖來，為首的一匹馬上，還有一桿斷旗斜插在馬鞍邊。隨著這群人越來越近，人們只見這些人疲憊的眼神中透露出幾絲難以抑制的興奮。幾個膽大的小孩裹著個麻布衣服、帶著滿臉好奇跑著湊上前去，還沒走近，只見一柄大刀呼的一聲斜砍下來，當(dāng)場砍倒其中兩個，剩下幾個發(fā)出一聲尖叫，想往回跑，腳卻像被粘住了一樣，不能動彈，整個身子癱軟著匍匐了下去。
眼看著小孩被砍，兩個女人發(fā)了瘋似的沖了出去，幾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劃破夜空。
“弟兄們，跑了這許多日，今天終于有個地方可以歇歇了。這一路上荒郊野嶺的，沒想到這里還有個好地方，快搜一下，這些人家中藏的吃食都給他搶出來！”只聽到一個尖厲的聲音還沒喊完，這群人就一哄而散，看到門就踢，見到人就砍。村里的男人們也已經(jīng)拿起鋤頭鐵耙，奮力抵抗著這群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鬼怪。只見鋤頭亂揮，刀槍亂舞，手中有什么就用什么。這個剛一耙打倒個歹人，那邊又有個村民被一劍刺穿，前邊剛砍斷個馬蹄，后邊又有人被削去了半截手臂?？蓱z這山野間的農(nóng)家人，又憑白遭受無妄之災(zāi)，一片混亂之中，人群慘叫著，呼喊著，拿著鋤頭的農(nóng)家人最終還是敵不過刀叉劍戟，一個個傷的傷，死的死。多年平靜的日子在這個秋意微微的晚上被徹底終結(jié)。
砍殺漸漸結(jié)束，這群人通紅的雙眼似乎還透露出殺戮的渴望，癲狂地喊叫著，一個個抱著大壺的酒猛口灌下，踩在橫七豎八的尸身上耀武揚威。
天色漸漸亮了，這群人又往別處流竄去了。遍地滾動的人也漸漸不再呻吟，只偶爾聽到一根橫梁掉到地上，濺起一陣張狂的灰塵。這群人殺人又放火，把個好好的村子燒得只剩殘垣斷壁。突然，灰燼之中傳出幾聲驚恐的喊叫，緊接著想起一聲聲粗重的喘息，如同巨石壓在胸口，喘息之后又停了一會兒，只見一個清瘦的年輕人漏出頭，緩緩撐起上半身，背靠著一根斷木頭坐了起來，他俊秀的臉上沾滿血污，雙眼迷離，過了許久才使盡睜了開，看到房屋燒過之后的殘煙裊裊升起，在遠處剛升起來的太陽照耀下，泛著微微的金光，讓他想起了多年前在寺廟里看到的金色大佛。
那時他隨母親去兩百多里外的舅父家，舅父怎么待見他的不記得了，只記得母親帶他去了街上的白馬寺，街上的喧囂和寺里的熱鬧都讓他興奮了好幾個月。鐘聲在整個寺廟環(huán)繞，他透過香爐上籠罩的煙霧看到殿中的大佛隱隱透著金光。
不知過了多久，慢慢緩過神來之后，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坐在一面斷墻下，面前，熟悉的一切都沒了。他瘋狂地撲向一個石墩所在的地方，那個石墩是他家以前門前柱子下的奠基石，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了柱子。他哭喊著，雙手挖開倒下來的磚瓦，手指滲出了殷紅的血，和松散的灰燼混成一團。他挖著，哭喊著，顧不上自己受的傷，一直挖了許久，他才終于依稀看到兩個人的模樣，面目全非，伸手探去，早已沒了氣息。
他不由自主地往后一仰差點又倒在了地上，背后一根斷木撐住了他，順勢一偏，咚的一聲坐在了地上。他呆坐著，看風(fēng)把一片片枯葉吹落枝頭飄到地上，又吹起到空中，飛舞著，仿佛又活了一樣。他心中知道一切回不來了，也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他嘴角又抽動了一下，說不上是幸運還是不幸，只感到心中滿是愁苦怨恨，連憤怒的力氣都沒有。
又過了一個漫長的夜晚，他不敢閉上眼睛，一閉上，只看到漫天飄著紅色的火焰。終于昏昏沉沉地熬到天亮，也不知是幾時幾刻。他不知道該去往哪里，只想快點離開這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行囊可以收拾的，他起身在殘垣斷壁間找到些殘留的食物和幾件破衣。走了一截路，在曾經(jīng)的郎中鋪前找到了幾貼膏藥，貼到身上，拄著一根棍子，瘸著腿向西走去。夕陽下，他的影子越拉越長，瘦削的輪廓被鍍上了一層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