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就讓你來替代我的怒意吧
萬寒睜開了眼睛。
眼前正是他熟悉的床頭與書本。
一切都是熟悉的樣子，他腦中卻閃爍著一段段清晰的場景。
“是夢？”他從床上坐起。
整個宿舍雖說較大，一個房間住十二個人，也略顯擁擠。
環(huán)境談不上整潔，雖說不至于垃圾遍地，但也有大小不一的污漬肆意彌漫在墻壁和地板上。整個宿舍也彌漫著一股霉味。
一個缺少管理的孤兒院，一個從存在上就不顯得合理的孤兒院。
或者說，這個世界的存在，都是不合理的？
門被輕輕叩響，將萬寒的思緒拖回現實。
門被推開，萬寒沒有說話。
一只手搭上了萬寒的胳膊，萬寒沒有說話。
萬寒看不見那個手臂，也看不到此刻正在他旁邊的人。
他能看到細碎的陽光，看到飛舞的微塵，看到床頭，書本與這個世界。但他眼中，看不到任何一個人。
“他們呢？”萬寒沒聽到熟悉的稚嫩聲音。
“已經走了哦。”
“小孩子起得就是早嘛?！比f寒輕輕微笑。
“嘻嘻，”身旁傳來回應。聲音清脆，如同石擊泉流。
那雙手輕輕地將萬寒攙扶起身，萬寒似乎早已適應了，配合著攙扶從床上起來。
在他進入孤兒院時，他便患上了這個荒誕的眼疾。
萬寒明白不會有人相信這樣一個荒謬的“病”。
萬寒也不想別人知道這個病。
于是，他將自己偽裝成盲人。
從他意識到自己得了這個病起，萬寒就開始了這個偽裝。
不過，并不會有什么孩子因為這點同情他。畢竟在這個缺乏正規(guī)引導教育的地方，大部分孩子心中，不會自然地泛起同情。
人性并不本善。
相反，他們只會追求能帶給自己快樂的一切。
況且，比他們大的孩子們從不會扮演一個友善的角色，他們對“友善”的認知自然無從談起。
這個孤兒院，就是一座孤島。
管理這個孤兒院的人設下了平衡這個獨立社會的最低準則：別死就好。
惡意在這里可以被盡情宣泄，欲望在這里無需被遏制——如果你強大的話，你可以做任何事。
視覺上的缺失，讓他鍛煉出了異于常人的聽覺與嗅覺。
身邊的女孩名叫萬?。
在萬寒被遺棄于這個顛簸在大山中與世隔絕的孤島，隨著波浪搖晃的時候，萬?就那樣輕輕牽起了他的手。
“不要害怕哦！”
一個稚嫩清脆的女聲響起在萬寒身畔。
男孩目光落在了自己被牽起的手上，盡管他看不到牽著自己的那雙稚嫩小手。
萬寒就這樣被牽著走向前去，走過了十年時光。
……
“萬寒？”仍是那樣清脆的女聲響起，將萬寒的思緒拉回。
萬寒也才反應過來，現在是走在去食堂的路上。
“抱歉……剛剛走神了。”他有點不知所措。
萬?的聲音似乎帶上了幾絲笑意：“你不用道歉的啦?！?p> “可是……”
“沒事的?！迸⒋驍嗔巳f寒的聲音。
萬寒沒有回答。
但他感到牽著他的女孩腳步慢了下來，牽著他手的方式也變了。
女孩走到了他的前面。
“有些時候，你會露出環(huán)顧四周的神情呢。”
萬寒心里一顫。
“雖然有時候我在想，你是不是又能看見了。但我又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比f寒能感到面前的這個女孩輕輕皺起了眉：
“你一定，很想看到這個世界吧？”
萬寒愣住了。
他的目光和盲人一樣呆滯，直視著前方，這是他自己鍛煉的。
面前是長長的走廊。
他能感受到，萬?就站在他面前。
他的目光穿透空氣，穿透微塵，穿透散落的初陽，他的目光，也許落在了萬?的眼睛上。
“她的眼睛，會很美吧?！彼绱讼氲健?p> 萬寒的手再次被拉起，一步一步，兩個人走在一個小小的孤島內。
……
來到食堂，萬寒的耳畔響起嘈雜的聲音。
但他的眼神卻冷了下了。
來到飯?zhí)?，萬?牽著他坐在了一個桌前，對他輕聲說道：“我去拿飯。”
萬寒將目光轉向腳步聲離開的方位。
整個飯?zhí)煤苁切[，萬寒聽見交談聲，咳嗽聲，亦或是玩笑聲，打鬧聲。
更甚者，有欺凌聲，哭泣聲……
在任何凌弱的行為被允許的時候，這些東西會發(fā)生在這個小小孤兒院的每個角落。
可是偌大的飯?zhí)茫硖師o數聲音之間的萬寒所能看見的——
無非是一個只有他一個人坐在中央的墳墓罷了。
突然，腳步聲傳來，萬?回來了。
萬寒能辨別萬?和其他人的腳步聲。
至于什么原理，他自己也不清楚。
盤子被擺在萬寒面前的桌上。
萬寒卻沒有任何反應，他的目光凝滯著落在前方。
他是“盲人”。
“張開嘴哦——”
女孩的聲音傳來。
他輕輕地張開了嘴，一勺早已冰冷的粥被送進了他的嘴里。
每至這時，他們周圍總是會有一陣起哄聲，有唏噓聲，有笑聲，有不屑……
飯是被刻意放涼的。
會有人提前來到食堂，和負責這一塊的孩子“提前交代”，然后飯便會自然地被放到某個角落。
飯會被放涼，有時，也會在擁擠中被打翻，會被故意傾倒……
他們會被圍著嘲笑，被威脅，被毆打。
萬寒感受著來自于周圍的惡意。
萬寒和萬?早已習慣了周圍的惡意。
他雖然看不見任何人，看不見他們的眼神，表情與動作。
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來自周圍的惡意。
它們就如同一只垂涎的巨大野獸，虎視眈眈——時刻欲將萬?和萬寒吞噬。
在這個沒有任何其它活動，秩序底線為死亡的地方，“讓他人絕望”將成為這個一方世界的最大娛樂。
可是——
萬寒心里只能感到異常凄涼。
他無法憤怒。
他明明對周圍的惡意厭惡至極，對周圍扭曲的環(huán)境厭惡至極，對這會傷害萬?的一切厭惡至極。
但他只能感到心里就像有一扇門打開了一樣，但那扇門后什么也沒有。
從很早很早，從一次萬寒向著施暴者揮拳后，從他被按在地上肆意踐踏后，他的心里，便無法泛起絲毫怒意。
“我把憤怒弄丟了——”萬寒心里才如此空洞。
萬?將自己的飯吃好后，起身前去收拾碗筷。
走的時候，周圍早已擠滿無數蜚語。
萬寒閉上了眼睛。
他的腦海中閃過周圍的聲音，也閃過過去的聲音：那是哄笑聲，是拳頭破風聲，是肆意辱罵聲……
萬寒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神，仍然空洞。
“一個傻子，一個瞎子，哈哈哈哈……”
“冷飯的滋味好不好吃?。俊?p> “我往里面丟了個蟲腿呢！你覺得味道怎么樣？”
……
“這個瞎子也不聾吧，聽著我們這樣罵他還是這幅窩囊樣，真是懦夫……”
有幾個人在更遠的地方聽到了這句話。他們只是對視了一眼，相互一笑。
眼中滿是輕蔑：“還真敢惹這個瞎子？真是蠢貨。”
“無知者無畏嘛，你說是吧？”
……
萬寒的心中仍然白寂，周遭的流言如落入汪洋中的水滴，甚至無法在他內心留下漣漪。
只是越是這番，他心中的痛苦便更加銳利。
“我之前……好像……”他的內心在顫抖，“有爆發(fā)過吧……”
“為什么一群人走了另一群人又來了……”
“為什么他們像個蒼蠅一樣……”
“為什么我還是憤怒不起來……為什么……為什么……”
萬寒的心越來越亂，越來越亂。
只是這只是如同亂麻一般的心緒，而非即將爆發(fā)的怒意。
所以，他只能悲哀。
“真是窩囊。”一個聲音如同利刃般斬斷了他雜亂的思緒。
“安？”
“知道為什么當時那群人不敢來動你和姐嗎？因為你比想象中的自己更強。”
“知道為什么還是有蒼蠅找上你嗎？那是因為蒼蠅喜歡圍著動不了自己的垃圾打轉。而他們，認為你就是那個垃圾?！?p> “所以，你要做的是：立威。”
偌大的食堂中，一個少年突然站起。
他的眼神本來十分空洞。
只不過從他站起身起，那雙空洞的雙眼便已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雙冷漠到極致的目光。
萬寒環(huán)顧四周，被他注視到的地方，挑釁聲一下子小了很多。
周遭看似強硬的人被這雙眼神瞥到，也不禁打了個寒顫——
“那道冰冷到極致的眼神本來不應該出現在一個瞎子眼中的。”他們在害怕，盡管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安似乎沒有任何情感，除了憤怒。
所以，就讓你來代替我的怒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