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華德院長不常來解剖樓，很難遇上，小四和谷雨連著往三樓送過五六回尸體，總算再一次見到他。他依舊是與那三個西洋年輕人在一起。
擺好尸體，谷雨示意小四出門，一起走到樓梯口，小四不肯再走，低聲道：“我要留下聽聽他們都講些什么?！?p> 谷雨叮囑道：“倘若他們攆你，就抓緊回去，咱倆找份活計不容易，莫惹惱了他們?！?p> 小四點頭，挑挑眉稍，揚起嘴角：“放心，我多機靈啊。”
“最不讓人省心的就是你?！惫扔赅了痪?，獨自下樓回去。
小四躡手躡腳地折回，來到霍華德院長所在的那間房門口，將門推開一條縫隙，把臉貼在上面，偷看房內(nèi)的情形。
蒙著尸體的白色褥單已被人扯去，霍華德院長手執(zhí)一根黑色頂端尖細的長棍，指著尸體的腹部，嘴里嘰里咕嚕地講著什么。他面前是那個混血兒，手中拿著長柄的小刀，在他的指導(dǎo)下，將尸體的腹部一側(cè)慢慢劃開……
小四貼在門縫處，起先視野尚佳，隨后另外兩個年輕人湊前，將尸體圍住，擋住他的視線。并且，霍華德院長嘴里講的話，他一句也聽不懂。一時心急，探頭探腦間“嘭”的一聲，將房門撞開。房內(nèi)幾人同時向他看去，小四心頭一慌，杵在那里不動，佯裝自己是根柱子。
霍華德院長見是方才搬抬尸體的紅頭繩“女孩”，蹙眉問：“何事？”
“沒，沒事?！毙∷木o張的磕磕巴巴，道：“我等著抬他回去?！?p> “我們要用一整天，你先回去，傍晚再來抬?！被羧A德院長道。
“我沒別的事，在這里等著就行?！毙∷聂W角滲出薄汗，慌亂間伸手將撞開的房門重新關(guān)上。
三個西洋年輕人，見是個當(dāng)?shù)亍芭ⅰ?，以為小四是看上了他們之中的誰，彼此嬉笑著用小四聽不懂的語言交流。霍華德院長威嚴(yán)地掃了他們一眼，頓時鴉雀無聲。
小四在外面消停片刻，又悄悄將房門推開一條縫隙，探頭看去……
一整天，換了兩波西洋人，上午一波，下午一波，霍華德院長午間離開過一個時辰。但凡有人出入，小四便迅速閃開門口，快步去到走廊的另一端，佯裝路過。門關(guān)上后，他又輕手輕腳地摸回原地，把房門推開縫隙偷看，如此反復(fù)，不厭其煩。
傍晚，年輕人悉數(shù)離去，霍華德院長在房間內(nèi)朗聲道：“紅頭繩，你進來?！?p> 小四四下觀望，見此刻三樓已無旁人，知霍華德院長喊的是他。
小四拘謹?shù)剡M入房間，來到操作臺前?；羧A德院長正用抹布擦拭著尸體，沒有抬頭，問：“你聽得懂英語？”
“聽不懂。”小四回道。
“聽不懂，你怎還站在外面一整天？”霍華德院長問：“你為何會對這些感興趣？”
“我爹爹是老中醫(yī)，我出來前，在家跟他學(xué)中醫(yī)……還沒學(xué)會，家中落難……才來租界謀生計的?！毙∷陌胝姘爰俚卣f。
“你懂中醫(yī)？”霍華德院長抬起頭，湛藍的眼睛注視著他。
小四感覺那雙眼睛像是會看穿他的思緒，慌忙將眼簾垂下，回避霍華德的注視，道：“才學(xué)不久，只知些皮毛。我爹爹懂得多，醫(yī)術(shù)高超，我們那的人，都喊他‘濟世醫(yī)仙’。”
霍華德院長拿起白色褥單，蓋住尸體，道：“去喊你姐姐來，把他抬回去……我的學(xué)生都來自英美，你聽不懂英語，也就聽不懂我講的內(nèi)容。不要再浪費時間，西洋的醫(yī)術(shù)與你們中國的醫(yī)術(shù)，是兩套不同的體系。這些不適合你學(xué)?！?p> 小四聽出霍華德院長是在有意回絕他，笑了笑，道：“你會說我們的語言，我也肯定能學(xué)會你們的語言?！?p> 小四說完，轉(zhuǎn)身出門，扎著紅頭繩的辮稍，在身后甩出漂亮的弧線。他下樓喊來谷雨，一起搬抬尸體，臨出門時，霍華德院長對他們說：“倘若你們父親來了，通知我一聲，我想見見這位‘濟世醫(yī)仙’?！?p> 小四抬著擔(dān)架的后端，轉(zhuǎn)頭看向他，嘴角揚起笑意，道：“我爹雖不會用刀，但是診治那些疑難雜癥，您還真不一定比得過他?！?p> 路上，谷雨走在前面，問小四：“你何時多出來個爹？”
小四笑道：“我站門口偷聽，讓那西洋老頭捉到了。我騙他說咱爹是‘濟世醫(yī)仙’，來這之前，我在家跟著爹學(xué)中醫(yī)的，因此才會對他講的東西感興趣?！?p> “一眼沒盯住你，你就給我整個爹出來?！惫扔赅了?。
晚間，胖大姐挎著一個籃子，來給谷雨送些新褥單和消毒水。小四問：“胖姐，這院里可有人教英語？”
“沒人教英語，這里的西洋人，全都會說咱們的話，咱用不著學(xué)他們的話?！迸执蠼愕?。
“我想學(xué)，你幫我尋個老師?！毙∷牡?。
“學(xué)那鳥語作甚？”胖大姐訝異。
“我想知道他們平時都在講些什么?！毙∷男Φ溃骸巴德犗滤麄冇袥]有在夸我長得好看?！?p> 胖大姐蹙眉看看他，又看向谷雨，問：“你妹妹腦袋瓜是不是有毛??？”
“嗯，小時候發(fā)燒落下病根，得了‘醉己癥’，不能照鏡子，一照就讓自己美得死去活來。”谷雨一本正經(jīng)地說：“胖姐就費心幫他尋個老師吧，學(xué)不會人家的鳥語，聽不懂西洋人夸他，許是就活不到年底了?！?p> 胖大姐愕然，信以為真，半張著嘴看著他倆。小四在旁樂得直不起腰，她才知是谷雨在逗悶子，道：“差點讓你誆騙了，我還當(dāng)真有這種奇怪的病?！?p> 胖大姐沒能給小四尋來教英語的老師，但事后指點他，看護病患的西婭小姐開朗大方，中國話地道，平日里可以多跟她接觸一番。
小四道：“我就這般去找她，太突兀吧？胖姐能不能給制造個機會？”
胖大姐道：“我每日都要派人去她那里收送褥單，不如你暫時把這活兒接了？”
“成！”小四爽快應(yīng)下，心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聽懂霍華德院長的授課，須先接近西婭小姐，學(xué)會他們的語言。
然而，頭一次見到西婭小姐時，小四事先編好的一大套理由，全都枉費，整個人呆若木雞。他面前的西婭小姐，棕褐色的長發(fā)盤在腦后，頭上別著素凈的白色頭巾，膚白宛若象牙，明眸皓齒，簡潔的長袖黑色蓬裙上，一件白色無袖罩裙，蓬松的裙擺映襯的腰肢盈盈一握。她的胸異常豐……
小四慌忙垂下眼簾，不敢直視，耳廓發(fā)燙，脖頸泛起一抹微紅。西婭小姐接過小四手中干凈的褥單，笑問：“你是新來的？”
小四點點頭，努力回想他事先編好的，那些用來攀談的話，腦中卻一片空白，一個詞也想不起，半晌才擠出一句：“西婭小姐，你能教我學(xué)英語么？”
西婭笑道：“好，你來找我，不忙時，我教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