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世松為兩個兄弟做了周全安排,唯獨忘卻他自身。他亦是有著七情六欲的凡人,需人關心慰藉。幾回從鬼門關歷險,早已將生死和人情世故看淡,卻放不下使他枯木逢春的發(fā)妻谷雨。
小四帶著谷雨逃亡一事,被閆家埠的人津津樂道,他們對此話題頗感興趣,百談不厭,從而衍生出不同版本和流派。有說倆人已逃至南洋,有說在深山老林里見過他倆和狼群在一起,更有甚者,說谷雨已經(jīng)懷了小四的孩子。街坊鄉(xiāng)鄰編排谷雨和小四的艷事,都有充足的佐證,使人信服。
其一,他二人落難,起因是小四招惹了東洋人的寵妾錢彩云。錢彩云比谷雨還要年長,足以說明小四對谷雨這般年紀的女人無法抗拒。
其二,谷雨嫵媚,前后四嫁,本就水性楊花,小四又是那般年輕俊美,兩人朝夕相處,她怎會守身如玉?
再就是,谷雨為了小四,撇家舍業(yè),寧愿被砍頭,也拒不交代小四的藏身之處,還能有甚她不肯為小四付出的?二人定是早就睡到一起去了。
言之鑿鑿,如同親眼所見。
街坊親友談論這些時,盡可能回避老宅的郎花和東院的閆世松。回避郎花是忌憚她的潑辣,談論她家少奶奶,定是沒有好果子吃?;乇荛Z世松,因谷雨是他兒子的娘親,現(xiàn)下淪落成這般,總歸是有損他的顏面。
但凡幾個街坊湊在一起眉飛色舞地編排著,見閆世松路過,忽的停住話題,不是在談論聽說或是揣測的谷雨和小四的風流韻事,就是在聊閆府的是是非非。
閆世松裝聾作啞,終日沉溺在百川堂繁雜的事務中,用忙碌擺脫世人的閑言碎語,麻痹他對谷雨的濃烈思念。好在身邊尚有麟兒陪伴,這個他和谷雨結合經(jīng)年,方才求得的寶貝兒子,成了唯一的慰藉。但是,麟兒的相貌太像谷雨了,如同從她臉上拓印而來。
深夜,摟著酣睡的麟兒,看著他酷似谷雨的眉目,閆世松心頭涌起哀傷。腦中浮現(xiàn)谷雨的倩笑嬌顰,她熱騰騰的身子,她噙滿濃情能把他溺亡的眼神,她在他身上咬下的每一處牙印……這個令他癡迷又傷腦筋的嬌妻,可有在想他?
谷雨身邊有小四陪伴,許是日子能好熬些?她身邊尚有小四,但小四已長成大人了……
閆世松不敢繼續(xù)想下去,他愛戀谷雨,疼愛小四,期盼他倆諸事順遂。然而,那份遙不可及,和諸多揮散不去的傳言,也會在某個脆弱的時刻,令他心頭惴惴。
一日,顧老神醫(yī)出診,被留宿未歸,晚間只有閆世松和麟兒在東院。麟兒入睡后,楊夫人來了。
見母親夜間來訪,閆世松知她定有事商議,便將母親迎至堂屋,奉上一盞清茶。
楊夫人撫著茶盞,慈愛地端詳閆世松片刻,嘆息道:“世松,現(xiàn)下百川堂這般忙碌,你孤身一人,無人關照,讓為娘如何安心?”
閆世松道:“徐媽和老丁照顧的很好,母親不必多慮?!?p> 楊夫人道:“你知道娘親所指何事,不必裝糊涂。她都離開快半年了,你這般等下去,何時才是個頭?外面都傳著她和小四……說甚的都有。我看她是回不來了,即便是以后還能再相會,你倆也沒可能。傻兒子,別等她了。倘若你不想娶正妻,娘親再給你納房妾室,能留在你身邊,知冷知熱的,可好?我手頭就有好幾家,都是正經(jīng)人家的小姑娘,樂意給你做妾,隨你挑個可心的?!?p> 閆世松淡然一笑,道:“母親,您別勸了。我這條命是她救回的,我虧欠她太多。既然答應等她,那我便等下去,妻妾一概不要?!?p> 楊夫人臉色沉了下去,問道:“倘若她真如傳言那般,辜負了你呢?”
閆世松眼圈泛紅,眼里浮起霧氣,沉吟許久,道:“那我也認了。除非她親口說與我不必再等,否則,我會一直等她。”
楊夫人抽出絲帕擦拭著眼淚,無奈嗔怪道:“你這傻孩子,就是太倔。娘親心疼你呀……”
“母親,莫說了,我送您回去休息,明日尚需早起?!遍Z世松起身將楊夫人扶送至正院,目送她回房。
楊夫人悻悻而去,閆世松無心睡眠,心緒不寧地在房內(nèi)踱步,耳畔隱隱響起谷雨腳踝傳來的沙沙銀鈴聲。多希望,這不是幻覺。
谷雨此刻在作甚?心中可還有他?濃稠的思戀和不確定,即將把閆世松沉沒,即便先前谷雨嫁與堂弟閆世達時,他心中也沒有如此忐忑不安和焦慮。那時的他,更多的是無可奈何,他連自己能否活下去都不得而知,只圖谷雨安好。
而現(xiàn)下,他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由衷期盼今后的歲月能有谷雨陪伴,一日三餐,朝朝暮暮,共白首。他不想失去她。
小四俊美灑脫,年輕健壯,他與谷雨朝夕相處……閆世松無法說服自己寬心。他擔憂會真如傳言那般,從此徹底失去谷雨。想到這些,心頭似有針扎,又是一個難熬的孤寂寒夜。
三日后,百川堂來了一人,要找閆世松。
此人是長樂縣的茶販,去入??h送貨剛剛返回。他將一個密封的包裹交給閆世松,說是去入??h賣茶葉時,那邊碼頭上的茶商轉交他的,讓他捎回長樂縣,交給百川堂閆府大少爺閆世松。
閆世松問:“碼頭的茶商沒說是誰給的包裹?”
“說是醫(yī)院一個常去買茶葉的胖大姐讓捎的。”茶販道。
閆世松付了茶販銀子作為答謝,拿著包裹一人去到庫房,打開:里面疊著一件大紅錦緞的小棉袍,袍襟上用金絲彩線繡著麒麟,針腳細密,做工精美。棉袍里還夾著一個小小的紅布包,展開紅布,里面是一縷編成細辮的烏黑長發(fā),細細的發(fā)辮下壓著一封簡短的信。
信上的字橫平豎直,是谷雨的字跡無疑,只七字:情絲千里待良人。
閆世松即刻將發(fā)辮和書信捂至胸口,涌出淚來。這短短的七個字,如同神丹妙藥,多少孤寂夜晚的忐忑,終是平息。那顆因傳聞而焦躁疑慮的心,在這一縷青絲的撫慰下,舒展了,被濃稠的愛意簇擁著,綻放如春日暖陽下滿樹新芽。
他的谷雨,還是他的,只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