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情不壽

　　明知是一盤死棋，也總會有人一意孤行地將其下完，落子無悔。

　　朗月初身前，冥府幽曇已徹底綻放，生死蠱即將煉成，有的人掙扎了一生，想要逆天而行，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從他手里搶走什么，他便要將其從你在乎的人身上悉數(shù)討回。

　　這世間的因果輪回，環(huán)環(huán)相扣，沒有人可以從中跳脫出去，求得永生。

　　滌邪乃上古神兵，自是不會傷害自己的主人，可葉靈知并不知道。她用自己的性命去賭朗月初會心軟，她只想著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伤浟?，他們才是彼此最為熟悉之人，互相威脅這種戲碼，不過就是看誰先認真。

　　她先認真了，所以輸了。

　　朗月初跪在地上托著她，像小時候她哄他睡覺那般，將臉頰緊緊地貼在她的額頭上，閉著眼睛聲音沙啞道：“阿姐，對不起?！?p>　　她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握住他的右手，將一樣?xùn)|西塞進他的手里，氣若游絲道：“你…不必自責(zé)，走到…走到這一步，是我咎由…咎由自取?！?p>　　葉靈知眼中的光彩逐漸消失，臉上卻掛著一層薄薄的笑意：“阿朗，在我…心里，你永遠，一直都是最好的…”

　　鈍痛從心臟處逐漸漫延至全身，與失去沈晴芳時不同，朗月初感覺有什么東西正在從自己的身體里抽離，他的眼中一片混沌，沒有光亮，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心像被人挖空了一塊。

　　“如果可以，請你把我跟樂辛葬在一起。”

　　微涼的雨水順著朗月初蒼白疲憊的臉龐滑落在她的心口處，天邊烏云遮月，不見一絲光亮，咽下最后一口氣之前，葉靈知想，為什么偏偏是在今天晚上呢，若是能再看一看她的月亮該有多好……

　　“好，我會的，閉上眼睛睡個好覺吧，阿姐……”他仰著頭，極力不讓眼淚落下，“答應(yīng)我，如有來世，一定要做個幸福之人。”

　　從此以后，這世間，真的再也沒有能夠讓他眷戀依靠的人了。

　　在葉靈知手邊，是一朵搖曳在雨幕中的詭艷之花，明明沒有月色的撫耀，幽曇花仍開的綺麗絢爛。

　　朗月初將葉靈知放回樂辛的身側(cè)，轉(zhuǎn)身走向那朵承載著一身罪孽的冥府幽曇，鳳凰涅槃也好，起死回生也罷，沒有人該踩在他人的性命之上茍活于世。

　　欠下的債，終歸是要還的。

　　朗月初將懷中的雪貂放出，小東西聞到幽曇花的氣息，湊了上去，仔細嗅了一番，動了動小爪子準(zhǔn)備大快朵頤。奈何這花吸收了這么多人的精魄，早已成邪，它舒展開花瓣，花芯處釋放出更多的致幻光點，那其實是它的花粉，很明顯此花妄圖反手將那活物吞吃入腹。

　　可小雪貂乃靈谷神獸，從小便飼以五毒之物，身體早有抗性，又豈會被一朵初初化妖的毒花蠱惑，只見它繞到一邊，身形肉眼可見地膨大起來，比剛才大了有五倍不止，原本細小的爪子也變得結(jié)實粗壯，它捏起幽曇底部的花托，將其從盒中拽出，直接張開大嘴將其吞了進去。

　　那花在它腹中仍舊試圖掙扎，“小”雪貂肚子被撐出不同的形狀，疼得它地滿地翻滾，片刻后又突然四仰八叉地癱在地上，朗月初自覺遠離了幾步，看著它打出一個冗長而響亮的飽嗝，一股黑氣從它的喉嚨噴出，雪貂又恢復(fù)成了之前嬌小可愛的體型。

　　葉靈知死后，她體內(nèi)的母蠱會跟著一并殞滅，阿涼身上的子蠱自然也就失去了效力。身上的灼痛感消失后，阿涼意識到葉靈知大概是出事了，他絕望地閉上眼睛，對嵐葉和傅靈犀說出了葉靈知真正的藏身之地。

　　等他們趕到小院的時候，見到的只有葉靈知和樂辛的尸身并排倚在院子一隅，磅礴的大雨早將一地血跡沖刷殆盡，阿涼上前試了試她的鼻息，崩潰地嘶喊起來。

　　傅靈犀同嵐葉站在一旁的屋檐下，望著他抱著葉靈知的尸體痛哭失神的樣子，傅靈犀不解道：“既然葉靈知已死，阿涼身上的蠱應(yīng)該已經(jīng)解了呀，可看他這樣……”

　　“大概，他從來就沒有中過什么惑心蠱吧。”嵐葉從他身上收回視線，平靜道。

　　他自小在谷中長大，一心修行馭靈之術(shù)，從未體驗過風(fēng)月之事，他身邊唯一的姑娘，是從記事起便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的嵐音，他們雖無血緣關(guān)系，可嵐葉一直把她當(dāng)做是自己的親妹妹。

　　此情此景，他不禁設(shè)想，如果是嵐音出了這樣的事，他又會是什么樣的心情，會做出什么樣的事？二十年間，他們曾一同嬉戲于圣女湖畔，成長于月靈谷中，縱情于長風(fēng)崖邊，這種細水長流的陪伴，世人又是以何稱之的呢？

　　傅靈犀見他獨自失神，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嵐葉大哥？”

　　喚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問道：“怎么了？”

　　“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傅靈犀指指遠處二人。

　　嵐葉將院里院外查看一番，確認沒有其他人在這后，道：“既然葉靈知已死，想必嵐音他們已經(jīng)解決了幽曇花的事情，可能是出了什么其他意外，才會拋下二人的尸身離開這里，我們先帶上他們回客?？纯丛僬f?！?p>　　“好?！备奠`犀點頭道。

　　——

　　池南客棧內(nèi)

　　朗月初先他們一步將房門從內(nèi)反鎖上，眼下他不想再讓任何人再靠近晴芳一步。

　　李渭楓在外面發(fā)了瘋一般踹著房門，輕雪劍將門板砍出一道道缺口，可無論他怎么砍怎么踹，都踢不開這堅若磐石的木門。

　　他自然是闖不進來的，朗月初已將滌邪橫在了門栓上，輕雪劍再是鋒利，終究是一塊人間凡鐵，怎能抵得過上古神兵。

　　朗月初替晴芳褪去上身所有的遮擋，讓她的傷口暴露出來。

　　“朗月初，本侯命令你把門打開！”

　　他一愣，李渭楓竟以侯爺自稱，難道他已經(jīng)……

　　朗月初站起身，來到門前，沉聲道：“侯爺既已想起一切，便應(yīng)該知道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怎么還有臉來見她？”

　　李渭楓厲色道：“朗國師，你似乎忘了一件事，沈晴芳是本侯明媒正娶的妻子，她生是我的人，死亦是我李渭楓的鬼，你沒有資格阻止我見她。”

　　朗月初仍舊無動于衷，甚至帶著一絲嘲諷道：“妻子？侯爺怕不是記錯了，笑笑她不過是你當(dāng)初嫌麻煩不得不收進房中的一個妾室而已。”

　　“即便如此，我也是她的夫君！”

　　“夫君又如何？你又何曾重視過她？讓她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不正是她的夫君嗎？”朗月初繼續(xù)咄咄逼人道，“你若真的覺得有愧于晴芳，便應(yīng)當(dāng)早早地放了她，還她一個好的歸宿。”

　　“口口聲聲說她是你的妻子，你給過她一天為人妻子的幸福嗎？”

　　說來好笑，他有些自嘲自己哪來的資格這樣說李渭楓，最早將她拋下的難道不是他么？

　　門外之人陷入了沉默，就在朗月初以為他打算放棄的時候，李渭楓再次出聲道：“只要你讓我見她最后一眼，本侯可以答應(yīng)你放了她?！?p>　　“你不配?！崩试鲁醯馈?p>　　“求你……就當(dāng)我求你……”李渭楓靠在門上，近乎絕望地一下又一下砸著門。

　　一旁的嵐音實在看不下去了，幫著一同懇求道：

　　“師兄，你就把門打開吧，我猜晴芳姑娘她應(yīng)當(dāng)也不愿意看到你們這個樣子……”她拍了拍門，“更何況，救人要緊啊！”

　　她說的沒錯，僅憑他一人之力，是沒有辦法救活笑笑的，更何況先前為了捉住葉靈知，已經(jīng)耗費了諸多精力。

　　僵持片刻后，朗月初終于拿開了滌邪，門被從里面打開，李渭楓快步撲到晴芳床邊，想要看看她的情況，卻被朗月初出劍攔下。

　　“侯爺，我丑話說在前頭。之所以放你進來，是看在你對救她有用的份上，在此之前，還請你不要靠近她?！?p>　　他的聲音冷冷的，不帶一絲留情。

　　李渭楓狼狽地站在原地，目光一動不動地凝聚在床上的晴芳身上，心中五味雜陳。

　　他沒有朗月初的本事，只能受制于他，此刻他竟有些恨自己太過一無是處。

　　朗月初隔開他的視線，站在他面前與他對峙道：“侯爺，既然是你害了她，那我便要你用自己的命來換她，你可愿意？”

　　聽聞晴芳還有救，李渭楓自是萬分歡喜，直視著他的雙眼，真心實意道：

　　“求之不得。”

　　他曾言辭鑿鑿地答應(yīng)過晴芳，碧落黃泉，生死不離，便絕不會食言。

　　更何況，這條命本就是他欠她的。

　　月靈谷的禁書中，不僅記載了一些有違倫常的禁術(shù)，諸如可以令人起死回生的生死蠱，讓人童顏不老的千歲蠱等等，亦有能夠用來逆轉(zhuǎn)乾坤的禁術(shù)，方才葉靈知臨死之前塞給他的，便是用以配合生死蠱喚醒血肉之軀生機活力的神物——烏神木。

　　如同枯木逢春則繁榮，旱苗得雨而蓬發(fā)，烏神木的神力便是將草木的盎然生機作用于人體之上。只是此方法十分受限，只能用在因失血過多剛剛逝去沒有多久，且肉體保持完好的人身上，幸在晴芳的情況恰好如此。

　　朗月初在晴芳胸前放上幾條蠱蟲，那些蠱蟲一聞到血腥氣息，便相繼從傷口處鉆入了晴芳的體內(nèi)。他又在李渭楓的手腕上劃出一條血口子，讓其獻血滴落在烏神木上，復(fù)以靈力驅(qū)之，很快，烏神木在李渭楓手腕上的血口與晴芳胸前的傷口之間連出一條血紅的線。

　　李渭楓感受到體內(nèi)的精血正在被烏神木一點點地抽離，隨后被蠱蟲們源源不斷地吸食進晴芳體內(nèi)，又因著烏神木的作用，吸滿精血的蠱蟲逐漸與晴芳的肌理融為一體，使其重新煥發(fā)出活力。

　　他咬緊牙關(guān)，強迫自己專注地看著晴芳的情況，祈求上蒼給他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約莫兩三刻中后，晴芳終于恢復(fù)了心跳，胸前的傷口也已完全愈合，面色有了些許紅潤，而一旁的李渭楓面色早已蒼白如紙，渾身上下均被冷汗浸透，嘴角也被咬出了血，他卻仍舊支撐著自己沒有倒下。

　　嵐音上前查看了一下晴芳的情況，確認傷口恢復(fù)如初后，對朗月初點了點頭。朗月初收回靈力，烏神木掉在地上，李渭楓也隨之倚在床邊昏厥過去。

　　而朗月初的情況也沒有比李渭楓好到哪里去，靈力幾乎全部耗盡，他強撐起身子探了探晴芳的脈搏，復(fù)又替她蓋好被子，這才失去意識一頭栽倒在她身上。

　　小雪貂從他懷里鉆出，在三人之間來回嗅了嗅，歪著頭呆萌地看向嵐音。

　　嵐音的視線在屋里倒成一片的三人身上逡巡了一圈后，無奈地嘆了口氣，攤攤手道：“別看我，我可抬不動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