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廩虛觀勢孤任人宰割 晉口縣窮途投軍從戎
見得眾道士劍拔弩張，兇兇敵對自己，粟苜辯解道：“眾位師兄弟，且聽粟苜實言，是東北三翼怪之一丹鶴妖殘害師父和大師兄，粟苜與鐘鹛仙姝共擒鶴妖，已為師父和大師兄報了仇！字句皆真，并無虛謊！”粟苜說罷，轉(zhuǎn)而側(cè)目怒對卦悔道：“卦悔！你根本不曾在場，如何捏造虛詞，羅織罪名，枉加于我？”卦悔冷笑道：“你言擒住鶴妖，則鶴妖之首何在？”粟苜答道：“丹鶴妖被鐘鹛仙姝封印在北坎神皋狄崇海島，并不曾斬下妖首！”卦悔再問道：“那妖怪害死我廩虛觀觀主和大師兄，豈有不將其斬殺之理？莫非留著再去害人？你分明說謊！你說你與鐘鹛仙姝合力擒拿鶴妖，則鐘鹛仙姝又何在？你將她找來對峙如何？”粟苜怒道：“仙姝駕云離去，更不是你卦悔想見就見的！”卦悔嗤笑道：“你平素最不信神仙妖魔之說，事到臨頭，卻妄想用神鬼之策為己開脫，粟苜，你何其可笑！”粟苜對答道：“拉瑪觀眾同道皆可為粟苜作證?！必曰趨s道：“裝妖作怪，恐怕你與拉瑪觀也有勾結(jié)！你無非是想拖延時間，請來同黨，加害我等師兄弟！”卦悔怒懟粟苜后，又面向眾道士，說道：“眾師兄弟，聽我一言，粟苜從來奇談怪論多，巧舌如簧，他此番必有陰謀！若不將其正法，愧對大師伯與大師兄，更置我等生命于危險之中！事不宜遲，為防生變，我等不可對這居心叵測之徒再存惻隱！”粟苜怒斥道：“卦悔！你心術(shù)不正，專好窺伺別人的是非，而后放出利箭來攻擊！我粟苜畢竟不曾害過你，你巧言加罪，千方百計置我于死地，其心可誅！”卦悔卻振振有詞道：“我卦悔亦不曾與你有私怨，只為先觀主大師伯和卦心大師兄討個公道！”粟苜怒罵道：“你這恢詭譎詐、蛇蝎毒腸之徒，搖唇鼓舌，譖（zèn）人不恥，你不積點兒陰鷙（zhì），我?guī)煾负痛髱熜秩掠兄夭粫胚^你！”
只因粟苜自幼性格古怪，不合群俗，便是讀書，也不與眾人同在清曜堂，這方廩虛觀中，除了內(nèi)原真人與卦心，他不喜多與別人來往，故而，不為廩虛觀眾道徒所喜歡；再者，他與卦悔素有舊怨，如今沒了內(nèi)原真人與卦心的庇護，他便成了被眾手共推的殘墻，憑他如何解釋，也無濟于事。只卦壬公道仁善，可唯此一人幫腔，杯水車薪。恰巧，代理掌事的內(nèi)沾道長出門不在觀中，卦悔作為內(nèi)沾道長的大徒弟，言語多少有些分量。粟苜最終辯論無果，掙扎無力。聽得卦悔一聲令下：“將這奸詐危險、草菅人命之徒送上火架！”眾道士一面為內(nèi)原真人與卦心設(shè)下喪靈，誦經(jīng)超度，一面將粟苜用麻繩捆縛周身，吊在木架之上，四圍堆置干柴。一小道士點燃火油棒，焚祭開始。粟苜在吊架上掙扎，絕望至極，自思量：“可惜我斷水劍不知掉落何處，否則也不懼這群不分青紅皂白的愚蠢之徒！更想不到，我粟苜躲得了那方妖靈鬼邪，卻躲不開這方人心險惡！真可謂，洪水猛獸從來多，避坑落井雪上霜！命途多舛，險象環(huán)生，人微言輕，淪為魚肉，任由宰割！若我粟苜今朝得生，他日必要讓這群混蛋長街久跪，俯首認(rèn)錯！滄瓊！我如今這般光景，你若得知，可有半分心疼？”粟苜想到此處，突然一聲長吼：“滄瓊！”卦悔聽了冷笑道：“你叫喚蒼穹無用，你叫喚滄海、地府、森羅殿、十層天……都沒用，今日，你粟苜必須獻祭！”
火頭“蹭蹭”躥，將要系著衣帶，粟苜九鼎一絲之時，“住手！”一個聲音從觀門外傳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內(nèi)沾道長，只見他一身黑白相間道袍，頭戴灰道帽，手執(zhí)白麈（zhǔ）尾，腳踏青絲履，衣袖匆匆擺，攔住卦悔一眾。粟苜如在黑暗中見到了光束，如在落水時抓住了稻草，高聲呼喊道：“三師叔救我！”內(nèi)沾道長令道：“放他離開廩虛觀！”卦悔不允，爭辯道：“師父！是他害死先觀主大師伯和卦心大師兄，今日不懲處他，只恐來日，我等倍受其害！”內(nèi)沾道長堅持說道：“放他離開，由他自謀生路去吧！”卦壬聽言，趕忙撲滅烈火，為粟苜松開綁縛。粟苜哭訴道：“三師叔！師父與大師兄皆被鶴妖所害，鶴妖已被仙姝所擒！粟苜句句屬實，實在無辜！粟苜……”內(nèi)沾道長不等粟苜說完，插話道：“粟苜，你去吧！”粟苜怔了怔，問道：“三師叔要我去哪里？粟苜生長在此，三師叔卻要趕粟苜去向何處？師父和大師兄尸骨未寒，廩虛觀便就這樣容不得我粟苜？他日二師叔歸來，三師叔卻要如何交代？”內(nèi)沾道長嘆道：“非是三師叔容不下你，更不是要在先師兄身后刁難你，只是你本就不屬于這里！三界九皋之大，總有你安身立命處，你有你宿命，你且去吧！”此時，又聽卦悔憤怒打話道：“饒你性命，已是寬宏！你卻強聒（guō）不舍，纏著不走，實在死皮賴臉！”粟苜見內(nèi)沾道長執(zhí)意，又遭卦悔惡言驅(qū)逐，遂嘆道：“三師叔要粟苜離開，粟苜不敢不從！只是，容我粟苜送師父和大師兄入土為安，為其誦經(jīng)超度、盡心守孝之后，再行離開！”內(nèi)沾道長擺擺手，長嘆道：“廩虛觀不是你的來處，也不是你的歸途，你速速去吧！先師兄和卦心之事，貧道自當(dāng)打理！”粟苜焦急道：“三師叔……”內(nèi)沾道長再打斷道：“從今以后，貧道再不是你三師叔，你與我廩虛觀再無瓜葛！”粟苜聽言，心灰意冷，向內(nèi)原真人與卦心靈位，遙遙含淚三叩首，再拜別內(nèi)沾道長和卦壬，踉蹌起身，滿面煙熏火燎黑，無奈離開廩虛觀。
內(nèi)沾道長好生發(fā)送內(nèi)原真人與卦心，不消多述。卻問，內(nèi)沾道長在內(nèi)原真人離開廩虛觀期間代理掌事，卻為何不忠于職守，擅自離觀？他去了何處，又為何一定要趕走粟苜？
原來，內(nèi)沾道長前夜里靜坐冥思時，忽然一只金足烏，穿堂入室，落在油燈座旁，目光如炬，盯著內(nèi)沾道長看，又對著他“哇哇”叫兩聲，而后拍著翅膀，乘月飛出。內(nèi)沾道長驚詫自語道：“罕見的金足烏，入我廩虛觀，難道我觀中要生異變？”內(nèi)沾道長追著金足烏，一日夜，直至一處荒園，又是月光分明，疏影斑駁。金足烏終于落腳于一枝丫，笑說道：“道長追得我好苦！”內(nèi)沾道長臉不紅、氣不喘，問道：“閣下何來？引貧道又是何故？”金足烏笑道：“留下荒園孤兒，必將兇曜多照！寶觀將有浩劫，道長尚不自知！唯一破解之法，只有趕他離開！”內(nèi)沾道長驚魂錯亂，尋思：“荒園孤兒？莫不是指粟苜？”而后，他問道：“閣下出此不祥之語，莫非有詐？”金足烏再笑道：“通傳消息在我，聽不聽，卻在道長！”說完，金足烏直向月亮飛去，消失于天際。
待內(nèi)沾道長返回廩虛觀時，竟見粟苜被綁在火架上，而內(nèi)原真人與卦心已遇厄難！內(nèi)沾道長不得不相信金足烏之言，他自忖度：“倘或金足烏一語成讖（chèn），豈不徒喪我廩虛觀一眾？”于是，為保廩虛觀無虞，內(nèi)沾道長只得狠心趕走粟苜。
說他荒園孤兒粟苜，七災(zāi)八難，命逢百罹（lí），這被趕出廩虛觀，下了望邊崖，如失群孤雁獨飛，他悵惘迷茫，直往西走。粟苜身無長物，流浪至?xí)x口縣，雙腳如灌鉛，疲憊難行，倒街臥巷，更添饑腸，正是風(fēng)吹無處躲，雨打難遮身，躲罷霜露襲，又遇雷電擊。手冷，腳冷，人情更冷；腹空，腸空，前途皆空！他路過一家饅頭鋪，望著籠中熱騰騰的饅頭，怎奈分文未有，只剩嘆息！粟苜跌足哭笑不得，慘慘自語道：“聽聞有四兇獸，其一名曰窮奇，此刻我粟苜的狀況，卻是它的名字倒著念——奇窮，討個饅頭果腹也不能，唯剩英雄扼腕！恨孤單飄零，想覓一處，春風(fēng)畫堂香煙暖，玉盤晶盞散肴香，卻是夢魂中住著金闕貝殿，驚醒后眼前破壁殘垣！正是人遭禍殃，骨肉零落，親朋離亂，故友星散！左顧顧，滿目瘡痍；右盼盼，四下狼藉！寒風(fēng)冷雨，茫茫迷途，不知何處！問蒼天滄海，天大地大，何處是家？去鐘鹛山找滄瓊？舉世，唯剩這一份牽掛！可鐘鹛山又在何處？云海阻隔，無緣相見！山水迢遙，哪方留我？粟苜命薄，本是遺孤；到如今，沒人疼，沒人愛，沒人管，沒人顧！不如，斷了塵念，棄世拉倒！”
粟苜壯志難酬，牢騷滿腹，愁腸盤纏，自說自話，踉蹌上橋，臨水憑高遠(yuǎn)望，因物挫志，為情傷懷，身心俱疲，一時思緒難開解，竟欲投河自了斷！他轉(zhuǎn)念又思，苦笑非常，嘆道：“我粟苜已不是從前的粟苜！現(xiàn)在的粟苜，卻是溺不死的！我投河豈非徒勞？可憐蒼天不順我意，欲死尚不能！”正躊躇無奈、吁嘆萬慨之間，忽聽鑼鼓喧天，他轉(zhuǎn)頭看，馬蹄飛踏，有兵士奔走相告，至那縣城墻壁張貼告示一道，字如下：
“奉天承運，朕郁保景勝詔曰：自立大業(yè)迄今，九皋平服，海晏河清，官守職奉公，民安居樂業(yè)，風(fēng)調(diào)雨順，時和歲豐，未嘗有差，怎奈天命有舛（chuǎn），忽降災(zāi)星！窮山惡水，悍匪刁民，董協(xié)、董丁，賤戚衛(wèi)梁，亂賊猖狂，以下犯上，毀謗賢臣，冒犯圣王，禍亂倫常，泯滅純良，盤臥陸野，又踞水廊，侵害鄉(xiāng)里，動亂朝綱，下辱宗祖，上負(fù)廟堂！朕寢不安席，食不甘味，夜思掃清叛逆，還民和祥。特發(fā)榜文，改十之稅四為十之稅七，以擴軍資；寬宥獄中死囚，披甲執(zhí)戈，為國效命；另招募勇士精郎，不拘士卿豪族、庶民小販，但能蕩平賊寇，剿戮兇民，上報國祚（zuò）綿長，下安黎庶福祥，家有成年男丁二人以上，必出一人，以壯軍威！榜文到處，即日起，有匡扶家國之志者，前往縣丞報名處。欽此?！?p> 但道城中眾百姓讀畢告示，無不愀（qiǎo）然作色，搖頭嗟嘆：“賦稅又增，軍役復(fù)來，民不聊生，苦何堪言？”正是榜文到處，多有百姓為避軍役，拖男挈（qiè）女，呼兄喚弟，扶老攜幼，逃往他鄉(xiāng)；更有典賣妻子，以繳稅賦；自殘肢體，為避兵役。事態(tài)之慘，慘絕人寰！
粟苜讀畢榜文，卻如暗夜見光，他想起曾經(jīng)志向，憶起幼時初聽《南皇記》時的澎湃，于是暗下決心：“我粟苜縱非簪纓世族，也勢如鴻鵠翱天廬，斷不能庸碌無為，白發(fā)青衫空灑淚！且就戎馬倥傯（kǒng·zǒng），醉臥沙場，闊刀滿弓，換個功成名揚，他日折沖凱旋，再見滄瓊，也不廢男兒心性，不枉丈夫一生！命運既然把我趕上這艘船，我索性揚帆起航，劈波斬浪，勇往直前，駛向彼岸，再難，總好過今日自戕惡水喂魚鱉！”他遂前往縣丞處，退去素袍，穿上鎧甲，被編為十夫長裁迷手下一步卒。
時朝廷有李汜，出身軍宦世家，乃是故征西將軍李堅之子。李汜其人，身長八尺，絡(luò)腮髯，面黑手大，虎背熊腰，使狼牙錘，勇猛無比，智謀過人，嗜好飲酒練功，人又稱“碩手大將軍”。朝廷委以重任，將其從戍地召回，封“清寇大將軍”，領(lǐng)皇城勝都中原有兩萬軍兵，加上新招募的三萬，共五萬大軍，討董協(xié)、董丁和衛(wèi)梁。說那五萬討逆官軍，列陣披甲，執(zhí)矛持戈，彩旗展成一天云霞，銀槍鋪似滿地白雪，鼓角齊鳴，震地喧天，雄赳赳，氣昂昂，浩蕩整編，從皇城勝都出發(fā)。至單枝江口，兵分三路：鎮(zhèn)南將軍張峰領(lǐng)左路軍一萬五千人馬，奔董協(xié)所踞豫都城；平淮將軍劉可茂領(lǐng)右路一萬五千人馬，討酥油江董協(xié)之弟董??；大將軍李汜自領(lǐng)中路兩萬，以敵虬山衛(wèi)梁。粟苜被分在張峰所領(lǐng)左路軍中。
且先說左路張峰軍中，探馬來報：“叛國賊民董協(xié)與豫都城細(xì)作里應(yīng)外合，殺死城官，強占城池。如今城上遍排弓弩手，暗置滾石、檑木、火油；城外深塹壕溝，重排鹿角，反旗招招，正待我軍！”張峰將軍下令：“城外豫都隘口扎營。我軍遠(yuǎn)到，軍心未穩(wěn)，各營夜寢，披甲枕戈，秉燭待旦，以防賊民劫寨偷襲！哨兵輪班巡視查點，但有情況急報，貽（yí）誤軍機者立斬！”
話說軍寨籌建中，正值天色微灰，張峰將軍馬上巡視，忽然，其座下馬一聲嘶鳴，仰天長躍，驚動眾將。張峰將軍險些摔下鞍來，平復(fù)后不解問道：“此馬平日不曾如此，為何突然驚慌？”裨（pí）將崔浩寬慰道：“許是長途勞頓，不如送入廄中，以養(yǎng)精銳，來日效力?！睆埛妩c點頭。鎮(zhèn)南副將軍顧憲接道：“將軍坐騎驚鳴，恐怕主今夜賊民偷襲大寨！”張峰思之有理。恰巧粟苜正在搬運輜重，見得張峰將軍有墜馬之危，停步在側(cè)。張峰令道：“小卒，將此馬牽于馬廄，交給豢馬夫好生照料！”而后，他再下令全軍，嚴(yán)防民軍來襲。
粟苜牽馬入廄，無意間發(fā)現(xiàn)一只黃綠飛蟲繞著戰(zhàn)馬飛舞不離，戰(zhàn)馬百般躲閃，再次嘶鳴。粟苜自忖：“莫非正是此黃綠飛蟲令馬兒驚慌？”粟苜脫下戰(zhàn)履，拍死飛蟲，便見戰(zhàn)馬恢復(fù)平靜。之后，粟苜返回扎營立寨。
卻說次日，眾士兵就近處汲水，粟苜沒有位置，遂走向隘口遠(yuǎn)處。粟苜彎腰打水，卻逢一陣陰風(fēng)吹過，隨后，鐵盔系帶莫名松開，鐵盔墜入水中。粟苜竊嘆：“換作以前，我必恐水，涅槃灣踏浪翔天之后，我卻不懼！”他潛入水深處，撈起鐵盔，沖出水面，定睛一看，卻發(fā)現(xiàn)鐵盔被穿透十幾個細(xì)小孔眼，盔中之水，嘩啦啦順孔眼流出。粟苜心驚，自問道：“水中何物，這般尖利，竟能穿透鐵盔？”粟苜心疑，再次潛入水中，尋找利器。他發(fā)現(xiàn)水底生有一種石刺，遂以隨身鋼刀割下一根，出水后細(xì)看，石刺短粗而頭部尖利無比。粟苜試著刺向鐵盔，果然鐵盔再被穿出一個小孔。粟苜將石刺帶上，汲水方要回營寨，卻望見更遠(yuǎn)處，有一鄉(xiāng)土人也在汲水。粟苜心生一念，尋得鄉(xiāng)土人施禮道：“老鄉(xiāng)安好！”那鄉(xiāng)土人答禮道：“官軍是為征討起義民軍而來？”粟苜笑道：“老鄉(xiāng)勿驚！不會搶老鄉(xiāng)半粒粟米！”鄉(xiāng)土人亦笑道：“皓首老漢，偷生遠(yuǎn)硝煙，避亂遁林泉，寄形于幽遠(yuǎn)，不管外界是與非！不助官軍，亦不助民軍！”粟苜笑道：“不需老鄉(xiāng)多煩！只是，昨日黃昏，發(fā)現(xiàn)戰(zhàn)馬被一帶翅黃綠蟲所驚，晚生請教一二，那蟲卻為何物？”鄉(xiāng)土人笑道：“官軍所指，必是蜉蝣（fú·yóu）螢！蟲兒群生在林中蘆葦蕩，專吸食禽畜之血，叮咬奇癢無比，可使牲畜精神錯亂，故而戰(zhàn)馬避之不及?！彼谲俾犙裕笙哺嬷x，又取出石刺問道：“敢問，此又是何物？”鄉(xiāng)土人微微一觀，笑答：“深水處，暗腳石刺是也。質(zhì)為石，性卻如鋼，可穿肉扎骨，刺透鐵甲。不過，此物遇火燃，則粉化?！彼谲龠B番告謝。鄉(xiāng)土人笑道：“官軍回營中，切莫要說穿老漢所在！”粟苜躬身施禮笑道：“老鄉(xiāng)放心！只字不提老鄉(xiāng)所在！”再抬頭，鄉(xiāng)土人不知所蹤，粟苜大驚。
卻道營帳中，粟苜身著綠色兵衣，外掛赭色藤片甲，將鐵矛立于榻前，與其他九位步卒挨身而臥。話說十夫長裁迷，本是欺軟怕硬的秉性，見粟苜面貌清秀，年紀(jì)又小，兼得知其無父母兄弟相依，料定其可欺，便私賺粟苜糧餉，使喚粟苜如用家奴。粟苜曾也要反抗，又恐被拿捏短處暗中陷害，只得自我寬慰道：“有志者與鴻鵠比翼，不與雞鴨爭食；與麒麟并驅(qū)，不逐駑馬之跡！且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忽然帳外逆風(fēng)起，吹歪大旗。粟苜暗自語：“此陣懸風(fēng)，必主賊軍今夜來侵寨！”
說那夜更深，忽聽金鳴鑼鼓響，巡哨兵齊喊：“賊寇來襲！”喊聲震天。官軍全寨戈戟刀矛速起迎敵，出寨卻不見敵兵一卒，兵將紛紛回營休息。未多時，各營漸入夢，又聽人喧馬嘶聲，哨兵再報：“賊兵又至！”官軍再起，出帳依然不見敵影，追之不及。
正可謂，那將胸中有韜略，這軍棋高又一籌。原來，董協(xié)襲取豫都城后，于城中屯糧積草，操練甲兵，行伍有序，隊列嚴(yán)整。因出師大義，眾志成城，聞知朝廷募兵前來征討，民軍早有準(zhǔn)備。探聽得官軍駐扎豫都隘口，董協(xié)遂派出“閃電”騎兵團，晝寢夜動，鳴鑼吹號吶喊，輪番叨擾，驚起官軍便快馬加鞭而撤，以亂官軍陣腳，以驚官軍心神，致其不得安枕。因騎兵團戰(zhàn)馬選自野疆，快如閃電，張峰官軍望塵莫及。
卻說次日天明，張峰兵臨城下，而董協(xié)于城中堅守不出，以逸待勞。張峰將軍令下：“架起登城云梯！”董協(xié)于城樓上指揮若定。凡官軍近前者，城中民軍居高臨下，輪放火油箭。官軍中箭傷亡，望而卻步。張峰軍屢番攻城無果，退至大營。為防夜間民軍“閃電”騎兵來擾，張峰令道：“于路設(shè)絆馬索，挖陷馬坑，叢深處埋伏弓弩手?！?p> 董協(xié)自有妙招，占據(jù)天時地利人和，先有“掃雷兵”出動，斬斷絆馬索，填平陷馬坑；后有“伏擊兵”清道，早官軍于叢深處埋伏，反擒官軍弓弩手，就地斬殺?！伴W電”騎兵團暢通無阻，如從天降，依舊夜驚官軍大寨。再至白日，官軍空于城下叫罵，董協(xié)只作不聞，踞住城池，以守為攻。
接連數(shù)日，日日如此，官軍不堪其苦。張峰將軍派遣數(shù)百官軍喬裝受難百姓，謊稱前來投奔，以圖賺開城門。董協(xié)冷笑，命“新天”軍將那偽裝百姓一刀兩斷，挑桿掛于城頭，大笑侮辱道：“張峰智謀如土，膽識如鼠！”張峰羞憤萬般，返寨后，令下：“賊民虛張聲勢，今夜可無視賊寇鳴鑼喧嚷。”至夜，張峰大營中果然抱著僥幸心理，安枕不起。不料，繼“閃電”騎兵團之后，董協(xié)“新天”軍，輕騎二百，射殺哨兵，直搗大寨，縱火燒營，以一敵十，斬殺官軍數(shù)千。官軍不知民軍數(shù)量虛實，驚起連夜棄寨，奔走不迭，退至豫都隘口后方二十里，另立新寨。
這日，官軍再城下布陣，董協(xié)依舊閉城不出。空對峙一日，官軍毫無戰(zhàn)心。麾蓋之下，張峰立馬仗劍自思忖：“需另尋攻城之策！”而后，他令下：“鳴金收兵，返回營寨！”這方張峰兵馬后退，那方董協(xié)忽開城殺來。只見董協(xié)親自披掛，手揮鐵索剪，齜牙咧嘴，大喊“廝殺”，縱馬飛沖。城中將士飽食眠足，精力充沛，正當(dāng)旗鼓盛時。張峰之軍措手不及，一時棄甲丟盔、自相踩踏傷亡者，不計其數(shù)。董協(xié)民軍勝了一籌，并不戀戰(zhàn)，鳴金回城。
鎮(zhèn)南將軍張峰于大帳中愁容滿布，與眾將商議道：“黑夜里備受攪擾，軍士個個神情恍惚，疲憊失色；白日里毫無戰(zhàn)績，軍心渙散，出戰(zhàn)又挫，銳氣大傷！不想反賊董協(xié)這般胸有兵法，拿捏軍心，更甚于本將軍！僵持?jǐn)?shù)日，我軍被動！”恰時，督糧官蕭禮入帳來報：“張將軍！軍中糧草不足，已遣使催發(fā)，不見糧來！”張峰大怒道：“糧草不濟，何用敵軍出戰(zhàn)，我軍自潰！本將軍親自下書督辦！”話說張峰的催糧書被送至朝廷羈發(fā)軍糧的太尉廖程手中，之后，卻僅得答復(fù)：“時年遭旱，谷物不豐，外加糧道途經(jīng)匪患重災(zāi)區(qū)，幾番被劫。望張將軍就地取糧，祝早日凱旋！”張峰閱罷，愈怒難遏，扯碎書信擲地。張峰手下裨將崔浩嘆道：“太尉廖程乃是后宮寵妃之弟，一向崇文墨，輕武功，素來以我等為廝殺漢子、戰(zhàn)場莽夫，更兼曾與張將軍有怨，他不發(fā)糧，實乃有心暗害！”張峰仗劍怒吼道：“奸賊欺我太甚！”
官軍與民軍對峙數(shù)月，前方戰(zhàn)事毫無進展，后方文武將相生隙不和，輜重難以及時運達(dá)，官軍只靠在遠(yuǎn)近村里征糧度日。張峰日夜愁眉緊鎖，百般設(shè)法。董協(xié)總能見招拆招，水來土掩。張峰嘆道：“正值盛夏，暑熱難當(dāng)，軍士愈加慵懶疲困；更兼，新招募之兵士，多是死囚徒與鄉(xiāng)里百姓，萬一倒戈，后果可想而知！再如此遷延，我軍危矣！”裨將崔浩出策道：“不如向‘碩手大將軍’求援！若得李大將軍親自發(fā)書，料那廖程不敢懈怠！”張峰卻道：“不可！出師未立尺寸之功，‘碩手大將軍’火樣脾氣，若得知，反責(zé)本將軍疏職！”正商議間，督糧官蕭禮再入帳報來：“張將軍！村里索征糧草亦已見底，已將大碗換成小碗，軍士頗多怨言！”張峰看向蕭禮，說道：“為平息兵怨，還需委屈蕭糧官！”張峰將謀劃道來。蕭禮對答：“不惜皮肉！”張峰無奈，忍痛喝道：“來人！督糧官蕭禮中飽私囊，苛扣軍糧，本應(yīng)處死，念其初犯，杖打一百，以泄公憤！”
張峰屈責(zé)督糧官蕭禮，確是暫把軍心穩(wěn)住，然軍中糧草只夠四日。張峰急戰(zhàn)強攻，奈何強攻不下，輾轉(zhuǎn)回寨，一籌莫展，正是進退維谷之際，忽聽軍帳外來人道：“求見張將軍面議！”護衛(wèi)軍進帳來報：“有一步卒，求見將軍！”“放入帳來！”張峰答道。張峰打量，這步卒，著綠色兵衣，赭色藤片甲，容貌清秀，身姿挺拔，頗顯道骨。張峰怒叱道：“區(qū)區(qū)小卒，不巡崗放哨、安于職責(zé)，前來大帳何為？莫非反賊奸細(xì)，意圖探我軍情？”只聽步卒說道：“特來解張將軍煩憂！”張峰拔出鞘中劍，以劍指天，大笑道：“本將軍運籌于帷幄，決勝于千里，何憂之有？你小卒敢來放肆，欲試試本將軍手中劍利是不利？”那步卒不慌不忙說道：“張將軍不妨聽小的一言，若言之無理，再斬不遲！”張峰收起寶劍，喝道：“說！”小卒道：“我軍遠(yuǎn)來，本就疲乏；扎寨城外，連月倍受反賊‘閃電’騎軍虛擾，愈發(fā)困窘；又值酷暑，軍中兵將皆有慵懶頹廢之色；連番兵臨城下不克，軍心更是渙散；我軍糧草輜重遠(yuǎn)地運來，不若賊軍城中兵精糧足，以逸待勞。如此遷延日久，我軍自潰，將軍如何不憂？”張峰聽這番話，恰說到自己心里，落座訝嘆道：“想不到你一小小步卒，尚不及加冠，竟能縱觀敵我軍情！方才怠慢，切勿掛懷！看座！且報上名來！”步卒答：“粟苜是也?！睆埛鍐柕溃骸八谲?！你既敢來，莫非是有良策？”粟苜答道：“小的巡哨，見遠(yuǎn)處林中蘆葦蕩內(nèi)棲有蜉蝣螢，此蟲夜間專吸牲畜之血，叮咬奇癢無比，牲畜避之不及。將軍可命兵士于日落時分捕捉，夜來于城外放出。另外，小的汲水時發(fā)現(xiàn)，深水中生有暗腳石刺，雖為石刺，卻有鋼性，能夠刺穿鐵皮，則可用來對付馬蹄掌。將軍可命軍士以鋼刀采擷，待我軍退去，于路遍撒。賊軍夜至，必將戰(zhàn)馬中招。我軍再出一隊伏兵，夙夜不寢，但聽得馬聲喧沸，趁勢殺出，發(fā)射火油箭，將‘閃電’騎兵一舉殲滅。”張峰聽言大喜，問道：“蜉蝣螢卻為何物？”粟苜取出一只小罐，將事先抓好的蜉蝣螢交給張峰看，并說道：“戰(zhàn)馬見此飛蟲，必將驚慌！”張峰再問道：“暗腳石刺又是何物，果能破敵？”粟苜將那枚石刺取出，呈給張峰，又道：“待賊軍‘掃雷兵’偵查過后，將石刺遍撒于路，夜間，人馬難辨，必將可行！”張峰再喜，繼而猶豫再問：“石刺如此厲害，待來日我軍馬匹如何自處？”粟苜笑道：“將軍勿憂！此石刺生長在深水，其性遇火則粉。來日清晨，付之一炬，石刺自為泥沙，不傷我軍兵馬一分。”張峰樂道：“這般簡單！”
粟苜又道：“此法只可用一次，來日賊兵亦能學(xué)去。我軍糧草不足，還需兵行別招。當(dāng)夜，暗使副將軍領(lǐng)一隊人馬，繞城走后山小路，以攻不備。晝出，軍陣對壘處，我軍一如往常，叫罵以混其視聽，準(zhǔn)備飛石車、登城梯、吊城勾，正面強攻?！睆埛鍐柕溃骸八谲偈熘说匚锂a(chǎn)，又知后山有小路，莫非本地鄉(xiāng)人？”粟苜笑答：“粟苜非是本土鄉(xiāng)人，只是巡哨之際，無意間發(fā)現(xiàn)，此乃張將軍之洪福庇佑！”張峰聽罷大笑，接著問道：“小路卻在何處？”粟苜再答：“豫都城左二十里地，有山，名萃岫山，山崖中有小路，夾于巖縫，極狹窄，掩于茂草荊棘中，需側(cè)身而行，可通村莊，由村莊即可折入豫都城后方。粟苜愿做向?qū)В 睆埛妩c頭道：“如此甚好！兵如天降，量董協(xié)賊民難料，前后夾逼，反賊可破！若能取勝，本將軍必封你為智囊?guī)煟⒂趯④妭?cè)侍職！”粟苜又道：“到此并不能保萬無一失！”張峰懵（měng）然，問道：“還有何處遺漏？”粟苜反問：“將軍可知豫都城中水道源自何處？”張峰答：“自是我軍汲水之河——伊河。你是想于河水中施毒？不可！我軍亦賴此河，施毒自損，投鼠忌器！”粟苜道：“將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睆埛宓溃骸霸嘎勂湓敚 彼谲偈鰜恚骸俺侵兴?，是伊河之水與地下井水并存。若僅僅切斷伊河之水流，其尚有井水可用，我軍徒勞而不能使其受困，唯施毒可克其于無形。將軍所慮，施毒亦傷我軍，粟苜非不知，彼軍亦知，故其不以水事為念，恰是其疏漏之處。我軍只需汲取兩日所需用水屯起，而后施毒，將士自知無后路，必死戰(zhàn)！兩日內(nèi)，敗賊寇，攻下城池，便無憂！”“不可！河水受污，沿河各方百姓怎堪生活？我大軍前來蕩寇，是為黎民百姓安生，豈可斷其命脈？”張峰否決道。粟苜笑道：“將軍勿慮！粟苜曾見漁人藥魚，其法：擇一魚產(chǎn)豐富河段，向河水中投施暈藥‘魚魚畏’，則下藥處，魚多暈厥漂浮，漁人乘舟撈取即可，而水中殘留之藥經(jīng)過河水流淌稀釋，不會對其余河段造成影響。我軍可效此法，只在此河段投藥，藥量不需甚強，不致其命，僅使賊軍飲水后腹瀉嘔吐、無力作戰(zhàn)即可。河水向下游流去，并不會殃及沿河眾生?！睆埛逑矅@道：“聽君一席話，茅塞頓開！本將軍便用這漁人藥魚之法！”
是夜，民軍“閃電”騎兵故技重施，行至官軍寨外十里處，馬中暗腳石刺，又遇蜉蝣螢群攻叮咬。馬皆嘶鳴狂躁不止，兵士墜地，踉踉蹌蹌，欲牽馬回城。卻見一軍沖出，箭矢齊發(fā)，“閃電”騎兵無一幸免，皆死于亂箭之下。次日清晨，張峰親領(lǐng)軍，命左右縱火，燒化暗腳石刺，官軍暢通無阻。張峰兵又臨城下，見那豫都城樓上，旗歪鼓息，董協(xié)軍多嘔泄乏力。張峰大喜，令擊鼓吹號，自手持紅罡（gāng）寶劍，指揮攻城不怠。
而另一路，由粟苜充當(dāng)向?qū)Ч?，?zhèn)南副將軍顧憲率三千精銳偷襲。兵士皆勒甲銜枚，悄然于黑夜繞至萃岫山。粟苜想到與滄竹瓊共擒鶴妖之事，時日雖短，卻恍如隔世，心內(nèi)傷感不已。終于尋得那日發(fā)現(xiàn)的谷崖間小路，粟苜以繩牽引，領(lǐng)眾前行。殊不知，此路，不僅是粟苜困中脫身之生路，更是他通往錦繡前程之康莊大道。一軍至村中，迂回攻打豫都城后方。說那豫都城后方守衛(wèi)較前方本就松懈，且民軍半數(shù)中毒，無力奮戰(zhàn)，顧憲軍成功掩殺。
依粟苜之策，官軍一日即拿下豫都城池。兵士綁縛董協(xié)至張峰大帳中，董協(xié)昂然而行，面無懼色。張峰怒目圓睜，吼道：“叛國反賊，尚不知罪，還不下跪告饒？”“董協(xié)無罪！”階下囚董協(xié)正氣凜然怒訴道，“君王昏庸，權(quán)臣弄奸，天下大亂！朝廷不恤百姓，苛派賦稅，狠征徭役，縱兵殺掠，奸人妻女！達(dá)官顯貴，內(nèi)聚財寶，外修別苑，搶占土地，逼奪田宅！百姓苦而無處訴苦，不反作何？”他義正辭嚴(yán)，毫無妥協(xié)，鋼牙咬得“咔咔”響，怒目瞪得“刷刷”亮，恨罵不絕。張峰再怒道：“我天兵，強壯勇猛，文智武忠，是你等賊民打家劫舍，霸弱欺良，反污言穢語怪朝廷？董協(xié)！你若書信招安董丁、衛(wèi)梁，本將軍或可留你全尸！”董協(xié)仰面大笑不止，而后瞪著張峰，說道：“會有千千萬萬個董協(xié)，再舉義旗，替天行道！”張峰恨恨道：“死不悔改！來人！上八十斤鐵枷，六十斤腳鐐，繞城示眾，午后于街心就斬，懸其首于城門，以儆效尤！”“昏君佞臣，國將不國，終有英雄崛起，改朝換代！”董協(xié)聲如雷厲，臨死不屈，顏色不改，嚼血恨罵不休。
粟苜于大帳之中，立于張峰將軍旁側(cè)，觸目驚心，一時不知獻計是對是錯。
正是：官暴無路不逆反，哪得禽獸憐憫心？
畢竟，董協(xié)因何而反？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