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這是一個夏月如珠的明亮夜晚：草木、山水、塔寺、獸蟲都批上了一層銀色的薄紗，像有無數星閃凝成的畫面，風送來恰到好處的力道，柔柔的撫摸著萬物，且不敢有些許放肆，仿佛一旦縱情，這平靜的圖景就會重新排列出新的樣子來。眼下的青山綠水，紅墻褐瓦就是最別致的存在，弘王府就托生在這清雅之地。
今天是上官弘五十歲壽辰，白天來給他賀壽的人排起了長龍，把這弘王府堵了個水泄不通，其中不乏顯貴，有當地的富商巨賈，有名滿天下的風流才子，有尊貴的皇室宗親，還有執(zhí)掌一方的巡撫知縣，好生熱鬧，這一套應酬下來，時間不知不覺已近傍晚。
白天的排場是面子，晚上的逍遙才是里子。平日里跟上官弘混的最鐵的一幫朋友成了夜里的主角。他們推杯換盞，引吭高歌，臉像一顆顆燒的火紅的碳，醉話像持勁的風，歪七八扭的身子像上下翻撥的引火棍，給這弘王府烘著最火熱的氣氛。賓客們都十分盡興，那些醉相和含糊不清的話語，成了最舒服的狀態(tài)。舞女婀娜，歌姬頌曲，吟詩作賦，把酒言歡，就好像塵世已遠在天邊，彼此都是對方眼中的一世知己。
上官弘看著眼前的這一切，想到自己獨霸一方安享太平，家族和諧錢糧富庶，無廟堂之政斗，免夷狄之侵擾。爵位、領地、兵甲應有盡有，親人、友人、女人圍繞左右。五十載燃情歲月壯懷激烈，上天真是太眷顧自己了，如此恢弘又如此美滿。想到這兒，他不僅打了一個暖顫，好像渾身的細胞也跟著跳躍了一下，那張早已紅暈的臉頰上又上了一層光彩。
他起身，興致盎然的拉起同僚的手，到露臺賞月。此時月色正羞得朦朧，忽隱忽現，明暗交替，似盈還缺，捉摸不定。上官弘不喜歡這種不清不楚的觀感，酒勁上頭更是難以分辨。他下意識的揉了揉眼，使勁往遠方望去，此時月亮已無影無蹤，剛才還分明存在著，現在只余了幾坨黑云，冷冷的與他對望。
只見那黑云的正下方，藏著一顆锃亮的圓點正呼之欲出！上官弘又奇又惑，再次使勁地揉了揉眼，又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腦殼，朝那個圓點望去。突然，那圓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自己這邊奔來！上官弘登時酒醒三分，快步走到露臺邊緣，扶住欄桿伸長脖子，發(fā)現那圓點已成洶涌的滔天巨浪，不是一股，滿眼皆是，它們從山林和草木中鉆出來，無窮無盡像颶風一樣沖向自己。
“壞啦！”上官弘發(fā)出一聲驚吼，所有人都一下子醒了，看向眼前這難以置信的景象，一個個都像被電擊似的愣在原地。
“趕緊跑！”上官弘發(fā)出呼號，所有人再一次驚醒。他們驚叫著，哭喊著發(fā)出各種求救的聲響，頃刻間宴會亂成一團。有躲在桌子下面的，有從樓梯滾下去的，還有直接跳露臺的，雞鴨魚肉，琴臺硯墨相繼飛起又碰撞彈開。而這緊張的騷動僅僅持續(xù)了半盞茶的功夫，山峰一樣巨大的水柱野蠻地灌了進來。
洪水暴力的從房間的每個縫隙里涌入，頃刻間就漫過了這祥和的晚宴，然后把它眼前看到的一切像清理殘渣一樣，統(tǒng)統(tǒng)給卷了出來，再在庭院上鋪開。
上官弘也被卷出那座小樓，他雙手不停的拍打著水面，在有限露頭的時刻大口的呼吸，雙腳死命的向下踩，仿佛那下面就是地獄的入口。臉色急得如一顆大紅棗，濕透了的衣袍像千斤重的盔甲，壓得他難過又絕望。嘴巴不停地向外吐水，視線開始變得模糊，起先看到那些在周圍和自己一樣撲騰的人，慢慢得變成了一個個色彩斑斕的亮片。他的心跳也從起先的驟然狂跳變得逐漸安靜，再看一眼這碩大的庭院，那種空曠感帶來的恐怖正在變成一把放血刀，在一點點的耗盡他的生命。
此時，上官弘的體能已接近極限，死神就在身邊環(huán)繞。他來不及想那些身前和身后的事了，實在是沒有力氣。
突然，他感到腳下升起一股莫名的力量，那是一種完全不屬于自己的力量，在推著他一直往上，直到再次露出了水面。終于，他又呼吸到空氣的味道了，簡直勝過了自己吃過的所有美味！他貪婪的大口呼吸，想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占為己有，但猝不及防的劇烈咳嗽，讓水又趁機從口中灌了進來。他掙扎了一下，用手去擋，竟然意外的扶到了一塊木板！頓時，上官弘重燃了生的希望和底氣。
他趕緊一手緊緊按牢木板，把上半身盡量多一點的靠上去，另一只手在保持住平衡的前提下拼命的壓實那塊板，直到把自己的上半身完全壓上去?？伤闶堑镁攘?，他趁機抹了一把臉，定睛一看，來救自己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上官弘又驚又喜又害怕，兩只眼中滾燙的淚水，一下子祛走了身上的冰冷。他張著嘴巴，說不出一個字來。
只見那少年，把木板推給父親后，自己踩水浮身，靈光地宛如一條雛龍。他雙臂伸出水面彎弓搭箭，一支箭矢像夜鶯一樣，長鳴一聲飛進遠處大門的木栓，緊接著第二支箭矢踏浪而來，剎那就扎進了木栓的另一側。然后少年的身子微微下沉，接著猛然躍起，一把烈弓被拉的幾乎要從中間折斷！
他雙目圓瞪，大喝一聲，第三只離弦之箭宛如麒麟噴焰，帶著燃燒的氣流直沖木栓正中央！三支烏黑的鐵箭頭平日亦可刺甲穿石，那木栓自然經不住這等量級的沖擊，第三下重擊后，硬生斷裂，飛起一片碎渣，洪水順勢撲開了大門，涌向更廣闊的田野和天地。弘王府高起的水位也開始慢慢回落。
那少年緊跟著“嗖嗖嗖”輕快地三發(fā)連射，飛向伙房正上方的那張大網，網里曬著大小不一的原生木柴。箭到、繩開、柴落，一塊塊用于劈柴的木頭，瞬間飄在水面上，人們像看到了救星一般，紛紛去抓。雖然大水還在不停沖灌，但院子大門一打開，水位不升反降，大部分人此時也找到了那塊保命的“救生筏”，這夜色重歸溫柔。
此時，上官弘看著眼前的兒子，內心百感交集，忽然一個意識從腦中閃過，便脫口而出：“兒子，你媽他們呢？”
“他們不都在水里游著呢嗎？”少年也不看他，只是淡淡的回答著?！?p> “可我，沒……沒看見他們在哪兒呀？”上官弘怯生生的說著。
“你往遠處來看，那是媽媽，那是弟弟妹妹們嘛?！鄙瞎俸腠樦倌曛傅姆较蛲?，遠處的水岸線霎時變得異常寬廣，幾只紅色的小鯉魚和青色的小蝦米不時的躍出水面。
上官弘一臉疑惑，等再轉過頭來，只見那少年的手臂已變成一只長長的蝦鉗！白凈的人類臉龐化成了一只恐怖的蝦頭！嘴巴分裂成幾片，在令人作嘔得上下蠕動，里面再也沒有發(fā)出一聲人類的言語，兩顆碩大純黑的眼珠突出來，兩縷長須來回舞動，拍打著水面和上官弘的衣衫……
眼前的景象讓上官弘渾身的血液瞬間凍僵，汗毛筆直的立了起來，此時此刻他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任何一次心跳與呼吸，整個世界像是被老天爺一巴掌拍碎了，然后又稀里糊涂的粘起來一樣。他下意識的轉了轉那比木頭還僵硬的脖子，看向四周。
哪里還有人，這里就是一片魚蝦的海洋……
突然，上官弘像是提線木偶一樣被拉起來，轉向另一邊。那里有一個巨大的陰影從水平面升起，一只如通天巨塔般的大魚浮出水面。那是一只火紅色的大魚，它緩緩張開大口，陰影一下子就籠罩住了整個弘王府……
現在，上官弘不再害怕了，也不再逃命了。
他緩緩閉上眼，那大魚的巨口已撐滿整個世界，“嘩”的一聲，把剛才發(fā)生的一切結結實實的給吞了下去。
“不要?。 币宦曮@呼，千羽騰的一聲坐了起來，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