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初春的天氣冷的叫人害怕,一大早,烏云就沉沉在天上壓成一堆,不多時便落下小雪來。李景言披著一件大氅坐在軟轎內(nèi),白皙精致的下巴都埋在了衣領(lǐng)中,還是覺得寒意直透骨髓。悠長寂靜的宮道上,只有雪落的沙沙聲和轎夫踩在青磚路上的腳步聲響。
今天是大年初一,李景言照例得入宮朝見,就相當于給皇上拜年了。
約摸走了半炷香的時間,轎子終于停在了長寧殿外。李景言下了轎,還沒等他邁開步子,一個老太監(jiān)便忙不迭迎了出來,笑的臉上都快開出花來了:“哎呦,王爺,您今兒來的可真是巧,五王爺也才來不久,這會正跟皇上在暖閣喝茶說話呢,奴才這就帶您過去?!?p> “有勞了。”李景言微一頷首,不疾不徐的跟著老太監(jiān)向暖閣走去?;实鄣膶嫷钭匀皇墙鸨梯x煌,華貴無比,天下至寶在這里仿佛都成了尋常之物。行至暖閣跟前,老太監(jiān)彎著腰,陪笑道:“王爺,您快進去吧,皇上說不定都等急了?!?p> 李景言進去的時候,就看見自己的兩個兄弟正面對面坐著閑談。暖閣空間不是很大,本來殿內(nèi)就設(shè)有地龍,再燒上炭,暖和的就跟春日一般。李景言身上的寒氣頓時就消散了,筋骨都跟著活絡(luò)起來。他拱拱手,說了句“參見皇上”,就要跪下行禮。
李懷璟坐在一張矮桌旁邊,見李景言來了,溫和的笑了笑,沖他擺了擺手:“自家兄弟,就不用行禮了,快過來坐下吧。”
李懷璟今年不過三十二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他的鬢發(fā)烏黑,眼睛明亮充滿神采,一只手盡管只是握著一個茶杯,也能看出來它的強健有力。他二十來歲便已經(jīng)登基做了皇帝,多年的時光沉淀在他身上,為他鍍上了不可侵犯的威嚴和帝王氣概。此刻他看著李景言,臉上的笑容溫暖又和煦,似乎真的像個親切的兄長了。
李景言并未過多留意他的視線,只答了一聲“是”,臉上也有沒過多的表情,就走過去挨著李長青坐下了。
“天氣嚴寒,還要勞動你們過來。老三,先喝杯茶暖暖身子吧,這可是朕新得的天山龍井,香郁味甘,這個季節(jié)算是難得的了?!被实鬯坪跣那轭H佳,悠悠然抿了一口茶,眼中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皇上這里自然是有好茶,別只說茶,就算是旁的什么東西,哪怕它再難得,進獻給了皇上,那也是這東西的福氣了?!币慌缘睦铋L青朗聲笑道,他愜意的搖了搖手中的紙扇,瞇了瞇細長的鳳眼,溜須拍馬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不知怎么的還真帶上了一分情真意切。李長青雖與他的兩位兄長同出一脈,但卻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李懷璟與李景言眉眼尚且還有三分相似,李長青的容貌卻完全隨了他那外邦來的母親,五官精致的有些妖冶。他雖為皇子,氣質(zhì)做派卻更像京中的那些風(fēng)流公子,平常不是逗鳥喂魚,就是在京中聽戲逛花樓,樂得做一個閑散王爺。只要他不做出格的事,皇帝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他去了。
“行了行了,你若是想要什么東西,朕給你便是,說上這么些漂亮話,沒來由的讓朕瘆得慌?!被实坌χ蛉ね昀铋L青,又轉(zhuǎn)頭問李景言道:“老三,在京中住的還習(xí)慣吧?你長年累月的在外頭,如今回來了,應(yīng)該將府宅好好的修葺一番,讓自己住的舒適些才是?!?p> 李景言陪了一絲笑,溫聲說道:“謝皇上掛心,臣弟一切都好,京中的宅子雖然長久未住,但有幾個老家奴一直看護著,住的倒也舒心?!?p> “三哥,你未免也太節(jié)省了些,幾個老家奴怎么頂事,你若是要的話,回去我就給你送一批長的好看干活又麻利的丫頭來?!崩铋L青歪頭看著他,仿佛在看一個已經(jīng)斬斷紅塵的和尚。李景言搖搖頭,淺笑道:“謝五弟的好意,只是我平常喜靜,又沒有多少地方需要人伺候,白白要那么多人手也是浪費?!?p> “三哥這樣明理,倒讓我心下不安了?!崩铋L青作嘆息狀,捂著胸口道:“罷了罷了,我可做不到像三哥這樣,還是回去當我的敗家王爺吧。”說完,他起身行了禮,笑道:“皇上,午間府上會有好友來聚,臣弟就先回去了?!?p> 皇帝點點頭,看著李長青走出去,才意味深長的瞥了李景言一眼,說道:“這幾年北方戰(zhàn)火不斷,赤燕、平奴等族狼子野心,總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起事端,多虧了你和盛鴻,一個玄甲騎兵驍勇善戰(zhàn),一個重甲火炮勢不可擋,才衛(wèi)得這江山安穩(wěn)。如今你回京了,朕想著盛鴻在外多年,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便也叫他回來享些清福?!?p> 李景言恭順的點頭,道:“皇上關(guān)愛將臣之心,不只是盛鴻將軍,臣弟及滿朝文武聽了也是十分感懷?!?p> “有功之臣,朕當然分外愛惜。于你也是一樣?!被实勖媛蛾P(guān)切,語重心長:“你很出色,朕是希望你能為朕多加助益的,只是朕與你都是天家子弟,若朕太過厚待你,免不了旁人非議,對你以后在朝中立足也是不利。景言,你可明白?”
旁人非議,這個旁人,只有朝中你的那些親信大臣吧。李景言心道,這一面是讓自己安分守己,一面是怕到時候大臣們鬧起來,自己做事會不盡心。如此顧慮重重,真不愧是自己的好皇兄。李景言在心里冷笑,但漂亮話說的還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臣弟明白,必然不會叫皇兄為難?!彼烂实墼撜f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起身行了禮,道:“時候不早了,皇上也歇歇吧,臣弟這就回去了?!?p> 皇帝欣慰的點點頭,道:“來人,好生送離王出去。”
“離王”這兩個字在李景言聽來分外刺耳,他抱抱拳,不動聲色的說了句“臣弟告退?!币琅f跟著來時的那個老太監(jiān)出去。外面的雪已經(jīng)停了,天還是灰蒙蒙的,路上全是化開的雪水,濕濕的一大片。老太監(jiān)點頭哈腰的送李景言上了轎,又回到殿內(nèi)伺候去了。轎子起步,李景言又將下巴縮回衣領(lǐng)中去,疲累的閉了閉眼。
宮道一如來時的寂靜。出了宮門,李景言下轎換乘馬車,車夫剛替他撩開車簾,一陣強勁急促的馬蹄聲突然傳來,混雜著奔雷一般的車輪滾動聲。李景言被吵到,看著不遠處奔馳而來的一輛頗為奢華的馬車,不悅的皺了皺眉。不一會兒,那馬車在宮門口停下,從車上跳下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漢子來,他身穿赤金鐵甲,粗眉下的眼睛炯炯有神,仿佛下山猛虎。
李景言想,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盛鴻轉(zhuǎn)眼看到李景言,粗糙黧黑的臉上閃過一絲不屑,緊接著又拱拱手,咧嘴笑道:“原來是離王殿下,失敬失敬。微臣前來面見圣上,不成想倒先在此處碰上了王爺?!?p> “盛將軍有禮了?!崩罹把缘膽?yīng)了聲,說道:“看將軍仍是軍中裝束,想必是日夜兼程,回到府上連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就來面見皇上了吧?!?p> “皇上日夜掛懷,微臣必得要快馬加鞭?;噬系姆愿?,那可是第一要緊的?!笔Ⅷ檽P眉,滿臉的盛氣凌人:“王爺說呢?”
李景言輕笑一聲,“這個自然。盛將軍如此赤膽忠心,實在是天下臣子的表率。”他抬起腿,輕巧的邁上馬車,“雪天濕冷,將軍可得保養(yǎng)自己,來日才能為皇上好好的出一出力?!?p> 眼見著李景言的馬車跑遠了,盛鴻才從鼻腔里冷冷的哼了一聲,譏諷道:“不知所謂?!币慌缘氖虖拿ι蟻硖嵝训溃骸皩④?,咱趕緊進去吧,晚了可就不好了?!?p> “晚一會就晚一會!皇上還能吃了我不成!什么時候輪到你個毛頭小子來教本將軍做事了?”盛鴻沒好氣的呵斥了一句,立時嚇得那瘦小伶仃的侍從大氣都不敢喘了,顫顫道:“將軍恕罪,將軍恕罪,小人并無此意啊將軍!”
盛鴻不耐煩的啐了一口,大腳一抬,便闊步朝那高大的宮門走去了。
但盛鴻卻沒有發(fā)覺,跟在自己身后那個唯唯諾諾的小侍從,此刻正跟毒蛇似的盯著他的后背,眼里露出了一點兇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