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發(fā)病
方世譽(yù)看起來真的醉了,興致盎然,口中的話也漸漸多了起來:“漠北是個好地方啊,可惜朕自出生起就未曾踏上過那片土地,沒能見識過那大漠孤鷹,那長河落日,可惜,可惜?。 彼L吁嗟嘆,眉間籠上了愁云,“不過多虧了邕王坐鎮(zhèn)邊陲,御外敵,安黎民,朕才能在這京中高枕無憂,坐享這山河太平?。 ?p> “郡主,你說邕王是不是朕的大功臣,是不是朕的依仗!”
“陛下,您醉了,不如今日就到此為止吧。”唐鳶低眉垂眼,淡淡道。
方世譽(yù)卻置若罔聞:“平寧啊,你說朕的這番肺腑之言,邕王他能聽見嗎?”
唐鳶分外平靜,粉面含笑,雙瞳剪水,朱唇輕啟,像是安慰又像是探尋:“能的,父王一定知曉陛下的良苦用心,必定盡心盡力替陛下守著這江山?!?p> 方世譽(yù)聞言似乎十分愉悅,想要起身卻不勝酒力地垂下頭,抬手扶著前額,拇指指節(jié)輕輕揉著額角,長長吁出一口氣,迷蒙的眼神在方世爻身上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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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打?qū)m里出來時,唐鳶早已將頭臉又收拾了一番,愈加光彩照人了。她沒喝多少酒,神智清明,一手抱著方世爻的外袍,一手同內(nèi)侍一起扶著他上了馬車。海吉站在宮門口,直目送到兩人都坐上車,這才揚(yáng)聲尖氣地喝道:“恭送寧王殿下——王妃娘娘——”
車駕緩緩移動,唐鳶從車簾縫隙中看著那張臉,直到他遠(yuǎn)遠(yuǎn)落在后方,再也看不清。
右手忽然叫人捉住,緊接著就被攥進(jìn)了一個冰涼的掌心。方世爻閉目靠在車廂壁上,眉頭微微皺起,像是很不舒服。脖頸上的艷色稍稍退卻,臉上卻是愈發(fā)不自然的白。
他的手心略微粗糙,不似看上去那樣柔軟,虛虛握住了她的手,像是在從她身上汲取溫度。唐鳶手一僵,鬼使神差地沒有抽出來,探身上前,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喂,你還好吧?”
方世爻沒有作聲,喉頭上下滾動了一下,算是回應(yīng)。
唐鳶被他抓得心緒不寧,兩人并非沒有過肢體接觸,但這一次卻像是在這狹小的空間中燃起了一簇火,晃的她頭昏腦漲,口干舌燥。
“你臉色不太對,”唐鳶壓低了聲音,“哪里不舒服嗎?”
方世爻微微偏過頭,艱難地睜開眼,看向她時,眼底一片血紅。
唐鳶霎時變了臉色。
冷汗自他的額頭滲出,唐鳶這才注意的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她的感官靈敏,方世爻覆在她手上的手指正輕微顫抖著,像是在壓抑著巨大的痛苦。他眼角緋紅,那雙迷蒙的眼睛半睜不睜,已經(jīng)有些失焦了。
“你怎么樣?這是怎么回事!”唐鳶大駭,伸手就要去掀簾子叫人,“來……啊!”
突然間,一股力量將她拽回,唐鳶一個趔趄,下一秒,就跌進(jìn)了一個冰涼的懷抱。
熟悉的熏香氣息夾雜著酒氣灌入鼻腔,她瞪大了雙眼,腦袋亂成了一團(tuán)漿糊,維持著方才跌倒的姿勢,被方世爻圈進(jìn)了懷里。
唐鳶半張臉貼在他堅(jiān)硬的胸膛上,耳邊是咚咚的心跳聲,胸膛隨著呼吸起起伏伏,將她牢牢包圍在這張堅(jiān)實(shí)的大網(wǎng)之中,讓她忘了呼吸。
“別叫。”方世爻虛弱地說道,方才拉她的那一下似乎消耗掉了他一大半的力氣,此時顯然已經(jīng)有些力不從心了,說話三分聲七分氣,“不要讓外面的人知道,去把我外袍中的藥瓶拿給我?!?p> 唐鳶已然方寸大亂,她從未見過方世爻這般虛弱的模樣,一時愣在了原地,都未注意到他撫在自己背上的手已經(jīng)拿開了,直愣愣地抬起頭,撞進(jìn)那混沌瞳眸之中。
“什……什么?”
“咳咳!”方世爻忍不住咳出聲,又急忙用手掩住口,將余下的聲音強(qiáng)忍住,抬手指了指一旁的外袍:“藥……咳咳,藥瓶……”
唐鳶猝然回身,連忙手腳并用地爬過去,一把撈起那件厚重的外袍開始里外翻找,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一股難以名狀的恐懼攫住了她的心臟,就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恐懼,為何會害怕方世爻在自己面前表現(xiàn)出這幅模樣。
“啪嗒?!币恢缓谏善勘欢堵湓诘?,順著馬車的顛簸,滾到了一雙漆黑的靴子旁。
唐鳶低頭,一言不發(fā),雙手在車廂底摸索著,那雙不受控制的手還是出賣了她此刻的慌亂。
蔥白的指尖碰到了冰涼的瓶身。
她連忙伸手去抓,但抓了幾次卻都沒有抓起來。唐鳶抿起唇,眼睛瞪得極大,口中彌散開了隱隱的血腥味。忽然間,手指一涼,方世爻輕輕握住了她,就著她的手拾起了那只藥瓶。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唐鳶緩緩抬頭看去。那張蒼白的臉孔此刻正在自己面前,兩人貼得極近,呼吸間甚至可以感受到對方溫?zé)岬谋窍?。熟悉的眼睛倒映出了自己狼狽的臉,她瞳仁一顫,濕潤的眼眶中落下了一滴淚。
方世爻極輕極淺地笑著,又長又密的睫毛輕顫,舉起她的手,從她手心取出那個黑色的瓷瓶,又緩緩靠回車廂后。
寥寥幾個動作,卻神奇地安撫下了她慌亂的心。
半晌之后,唐鳶倚在墊子上,兩手的指尖互相點(diǎn)著,眼眶還紅紅的,抿著嘴不發(fā)一言。
方世爻服過藥之后狀態(tài)好了許多,呼吸輕柔綿長,嘴唇也漸漸恢復(fù)了血色,安詳?shù)卮怪佳?,靠在車廂上歇息?p> 馬車?yán)?,空氣一時有些凝滯。
“你方才,為何如此緊張?”方世爻手中把玩著那個瓷瓶,說,“怕我會死嗎?”
“哪能啊,我見慣了生死?!碧气S側(cè)眸,聲音里卻難掩苦澀,“實(shí)話告訴我,你這病是怎么回事?”
“沒事兒,老毛病了?!狈绞镭骋琅f閉著眼睛,“不打緊的?!?p> 唐鳶緩緩移動視線,最后定格在了他的手上,心里五味雜陳:“是與陛下有關(guān)嗎?他今日到底為何要你我前來?不會單純只是為了吃頓‘家宴’吧?”這“家宴”二字咬得極重。
“自然是為了慰勞。”似乎是感覺到了她的視線,方世爻的手微微一滯。
唐鳶趕緊移開目光,假裝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的樣子,繼續(xù)玩她的手指。
“我不信他單純是為了犒勞咱們?!碧气S咕噥道,“他哪有那么好心?!?p> “那就是為了拉攏我們?!?p> “拉攏?”唐鳶的語氣更不屑了,“除非他腦子搭錯筋了,不然他滅了咱們還來不及呢,還拉攏……”
“那你覺得為何?”方世爻終于睜開了眼睛,語氣似笑非笑,一雙清明的瞳仁看向唐鳶,看得后者心頭一跳。
唐鳶仔細(xì)品了品,道:“試探,警告。”
“試探什么?警告誰?”
“不曉得?!?p> “……”
方世爻將頭偏了偏,稍微有了點(diǎn)精神:“那你如何得知?”
唐鳶沉吟片刻,肅重道:“直覺?!?p> 這下方世爻是真的無語了,方才攢起得精神頭瞬間泄了氣,將腦袋又正了回去,不再同她說話了。
但這確實(shí)是唐鳶的直覺。
方世譽(yù)先前雖一直在閑聊,但總給她一種異樣的感覺,就像是在戰(zhàn)場上嗅到了對岸硝煙的氣息,讓這頭戈壁灘上的小狼驟然間豎起了耳朵,滿桌的珍饈佳肴都變得索然無味。
譬如他一直將話題向漠北與邕王身上引。
譬如他在同她說話時,那有意無意飄向方世爻的眼神。
譬如她覺得,方世譽(yù)并不真的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