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她看向方世爻,一雙嫵媚的桃花眼變得異常沉穆,眼底似有淚光閃爍:“那些戴著烏紗帽的朝廷命官,站在朝堂之上高談闊論,指責這一仗為何敗了,為何沒有繼續(xù)挺進,乘勝追擊時,可有人想過,他們的一句話,足以決定成百上千人的生死?”
方世爻只覺得喉中梗阻,凝噎得很,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們沒人見過落幕的戰(zhàn)場是何等的慘相,也沒人聽過百姓失去親人,流離失所之后的哭聲有多凄慘,”她看著方世爻,低頭啞聲說道:“我見得多了?!?p> 正因為見得多了,才不愿再看到哀鴻遍野,也正因為見得多了,才更明白此刻的平靜是多么難能可貴。
“罷了,你不會懂的。”她說完便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殿下自己在這兒慢慢看吧,我先回去歇著了?!?p> 方世爻目送她的身影遠去,眼前恍惚浮現(xiàn)出她話里的烽火狼煙。戰(zhàn)場那樣荒涼,尸骸與殘肢浸在鮮血淋漓之中,處處是慘叫聲,處處是刀槍劍戟冷刃鏘鏘,流矢劃破勁風沒入人的血肉,噗噗作響,地上的人在茍延殘喘,馬上的兵已了無人形。
在這一片赤色蔓延的潮腥空氣中,他看到了那個紅衣銀甲的身影,衣袍獵獵,墨發(fā)凌亂,手中是飽飲鮮血的銀亮彎刀。
她正惶然立在尸山血海中,一雙明亮眼眸卻仿若失了焦,空洞無物地看著自己腳下的斷肢殘骸,好似被抽走了生氣,叫這肅殺的秋風卷去了魂兒。
這便是眾人口中的天才將領(lǐng),漠北殺神。他有些倉惶地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個凄楚的背影,抬頭望向這輪據(jù)說比往日要圓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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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帳里,唐鳶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心里回想著方才同方世爻說的話,忽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同他說這些做什么?
她把自己攤在椅子上,外面的喧鬧聲不知何時已經(jīng)消失了。唐連肅治軍有方,大營里軍容整肅,尤其邕王到來,軍紀嚴明,入了夜,除了值守的哨兵以外,大家都各自回到帳中歇下了。
她倒是了無倦意,帳簾上的搭扣沒有系,夜里風大又寒涼,直將那門簾向外卷,冷風呼呼地往里灌,外頭一個個帳子在流動著墨色的夜里像是一座座小山丘,佇立在戈壁沙漠之中。
長夜岑寂,夜涼如水,不知那堆篝火燃盡了沒有,方世爻回帳了沒有。
她有些煩躁,不知為何怎總是想起這個人,索性順手取了桌上放著的那只草編蛐蛐,放在鼻端下聞了聞。
植物淡淡的清香摻著隱隱的血腥氣鉆進鼻腔里,她皺了皺眉,垂眼一看,明明血跡都已經(jīng)被擦拭干凈了,但這股若有似無的腥味兒就是不散,這讓她心里不爽,就像她拼命想要掩藏的東西,已然蠢蠢欲動,試圖破土而出。
不過一日,那草端已經(jīng)有些枯黃了。她淡淡斂起了視線,把它又放回了桌上,估摸著過幾天,這只蛐蛐就會變成一團枯草。
香兒自門口進來,皺著眉頭掃了一眼愣坐著出神的唐鳶,回身系上了帳簾的搭扣。
“這兒晚上涼得很,大敞著簾子,郡主不冷嗎?”
唐鳶搖搖頭,說道:“喝了點兒酒,身上熱烘烘的,想吹吹風?!?p> “那再給您打開?”香兒身手欲掀簾子,唐鳶擺擺手道:“罷了,不用了?!?p> 香兒端了水盆手巾,營地不比王府,條件差了些,戰(zhàn)士們擦洗都是直接往呼來河里鉆,香兒生怕唐鳶也如此,特地去打了水來燒熱了,要了只銅臉盆來給唐鳶洗漱。
“什么時候燒的水?”唐鳶挽起袖子,將灰撲撲的雙手浸到水中,黃銅的臉盆外布滿了劃痕,但里側(cè)卻依舊光可鑒人,半盆水漾起波紋,唐鳶半蹲到地上,在粼粼水光的倒映下看著自己模糊的臉,“我怎么沒看見?”
香兒拿著沾濕的手巾在一旁候著,等唐鳶抬起頭來時上去給她擦臉,說道:“就剛才,郡主您說想在外面吹吹風,過會兒再進來的時候,奴婢去打了些來燒上了。”
唐鳶回想起自己離了席,飲了些烈酒,燒得她心肝脾肺暖烘烘的,臉頰直冒熱氣,遂去外面烤著火看月亮。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你方才進來的時候,可在外面見著了寧王?”
“寧王殿下?”香兒思忖了片刻,搖搖頭,“沒見著,估摸著是回帳里了,聽人說他身子骨不硬朗,這兒的夜風刺骨,他哪受得了。”
唐鳶想著方世爻那蒼白的面色,還有搖搖欲墜的身形,也覺得是。
“對了,燒的熱水還有剩嗎?”她狀若無意地問。
“還有些,郡主是覺得不夠,還是想要泡泡腳?”
唐鳶接過手巾來擦干臉上的水漬,露出雙濕漉漉的眼眸來,半張臉埋在手巾里,甕聲甕氣地說:“給寧王送些過去吧?!?p> 香兒:“?”
“我是覺得,寧王身體不好,奔波了一路,咱們不能虧待了人家……”她嘴硬地解釋道。
“可寧王殿下那兒有專人伺候,若是要用熱水,也輪不著咱們?nèi)ニ脱??!?p> “那就算了,”唐鳶一把將手巾扔進了盆里,濺起了一潑水漬,在地上緩緩洇開,“那就盛來給我泡腳!”
香兒滿臉匪夷所思地端盆出去了,不明白她突然間冒的是什么邪火。
邪火的源頭此刻正坐在榻上,一粒一粒解開外衫的扣子。
他未叫人進來侍候,門口立著兩個他從京中帶來的侍衛(wèi),任何人不允許入內(nèi)。
一日的勞頓讓他的傷情有些惡化,肩上的傷口滲出了些膿水,他講纏繞在身上的紗布剪斷,然后緩緩揭開黏著在傷口上,已經(jīng)被血和膿水染得一塌糊涂的布與其說是掀開,倒不如說是撕開。
濕噠噠的布料粘附著血肉,重新將傷口撕裂開來。他勉力支撐了一日,此刻體虛乏力,強撐著敷上藥粉,另一只手臂撐著桌子站起來,去尋紗布裹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