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四處張望,終于于不遠處的林尖望見了來人。
那人身著鵝白衣衫,裙袂在挺拔的身后飄蕩,飄蕩的還有他眼前的紅布。
辛姚一下就猜到了來人的身份,血云二人刺王時,雖然他遠在邊塞,但這兩人的名聲實在太響:血藏子年輕時一身紅衣鮮紅如血,卻常用銀冠白飾,配燼邪劍;云蓮客常著青白二色的衣衫,腰間常墜銀酒壺,配御闕。
不過今天他的裝扮卻是下白上紅。但雪中雀他卻是能一眼認出的,江湖中新出的風云人物,是血藏子之徒,既然她喊他師父,那上面便一定是血藏子了。
“是個瞎子?”士兵們看樹上之人側(cè)耳的姿態(tài),不禁低聲議論,頓時膽子又大了些。
血藏子遙遙一拜,“辛老將軍,我這不肖徒弟給您惹事了,人,我現(xiàn)在就帶走了?!?p> 話落,他便憑風而下,一把抓住了韓涓的脖領,“此人與我有私怨,我?guī)ё吡?。?p> “慢著!”辛姚一出聲,周圍的士兵立馬反應過來,將血藏子三人圍了起來。
清越趁亂掙脫,逃離了。
血藏子微微側(cè)首,“我不想動手……”
“不行,這刺客劫囚車,如今囚犯死了,你再把這最后一個刺客帶走,吾等怎向王上交代呢?”辛姚手遮在眉上望著他,并沒有動槍的意圖,顯然,他并未認出蒙著面的韓涓。
一個小兵率先舉矛攻去,血藏子將韓涓扔了出去,眼盲卻精準地移至了雪鉤背后拔劍,“回山再教訓你!”
而且,他拔的正好就是燼邪。
須臾間,一圈士兵手里的長矛均被挑落,無人受傷。
“不愧是血藏子……你忘了,你自己也算是朝廷欽犯呢……”
“我無傷人之意,當年我入洗雪山便說過,此生不再插手朝廷之事,還望老將軍不要逼我再次染紅白衣?!?p> 辛姚豈會沒有察覺他釋放的善意,不然他現(xiàn)在也不會兩手空空地看著這場鬧劇,他自知以自己隊伍的這幾個人根本攔不住血藏子。
于是血藏子順利將韓涓帶離。
一場鬧劇后,重要欽犯竟死了兩個,而且是最重要的兩個,不過好在,這兩人原本的罪過就夠誅九族的,哎,罰不罰的,還是回京見王上吧!
隊伍立即掉頭回倉陽城。
韓疆上馬后,忽看到遠處山坡上疾馳的兩個身影,聯(lián)想剛剛的一個刺客,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
“殿下,你看什么呢?”那個名叫星霓的女子又探出頭來,歪頭看著韓疆。
被擋住了視線,韓疆沒有了心思,勒馬掉頭,“沒什么?!?p> 燕王得知韓籌的死訊后,屏退了左右,只留長公主在側(cè),傳聞王上哀神了良久,下令將韓籌的尸首葬在倉陰,不入皇陵,卻枕鄉(xiāng)土。
隨著這條命令的另一條命令,便是全力搜捕褚侯叛黨余孽,尤其是韓涓,如若捉捕,可就地正法。
宋婼回到府中,只覺渾身卸下了如山般的重量,她決定去暖湯中沐浴一番。
整個暖湯池被一座玉石屏山分隔開來,如今正值夏月,天氣炎熱,暖湯池上并無水霧繚繞,湯池內(nèi)宛若新雨洗刷過一般,這讓宋婼心中十分暢快爽意。
她卸去衣衫,走入玉石屏山另一邊深處,坐在池壁邊的臺階上,舒展地將頭仰靠在池邊,放肆地笑著,侍女已被屏退,這里,她可以肆無忌憚地將自己埋進水中,只有在這里,她才是自在的,輕盈的,可以不用顧及任何隔墻有耳。
一些回憶又涌上腦海中。
夕陽下,宋霽一人坐在堂前的臺階上擦著槍尖,這樣的畫面,已經(jīng)重復很多天了。
小幼照從后面跑過來撲在了宋霽的背上,童音稚嫩,“爺爺爺爺,你怎么不耍槍了?”
宋霽冷漠回頭,他對這個剛領回來的女娃娃并不知如何相處。
見這位爺爺神色嚴肅,小幼照害怕地松開手,站在了一旁,低頭不敢再說話。
宋霽這才意識到自己太兇了,這孩子在幾個兒子家里寄人籬下,心思肯定比平常孩子敏感,自己不該這么兇的。
于是,宋霽僵硬地扯出一抹笑,“因為,沒人需要爺爺了,他們不愿意讓爺爺上戰(zhàn)場了?!?p> “為什么呀……”
“因為……他怕,有一日,爺爺?shù)臉尲鈺D(zhuǎn)過來對準他。不過,爺爺不怪他,他這么做也是對的?!?p> “那爺爺耍給幼照看好嗎?幼照想看!”小幼照眨著眼睛,一臉期待。
這孩子,真是心靈通透,她是……在哄自己開心?這孩子怎么這么懂事。
“好!那以后爺爺就耍給幼照看!爺爺?shù)臉屢院缶蛠肀Wo幼照!”
紫金色的余暉中,一個老者槍若游龍,一個稚子撫手叫好。
————————————
“爺爺,我在宮里吃的醋溜土豆不是這樣的呀……”小幼照用筷子夾起一片有小指那么厚的土豆問道。
宋霽眼神飄忽,急忙解釋道:“這是爺爺?shù)拿胤?!?p> “可這個好像不熟……”
“這樣才爽脆!”
“那這個青椒的梗莖呢?”
“這叫保留蔬菜的原汁原味!”
腦子里一幕幕閃過,只覺恍如隔日,如果,如果當年,她沒有想要哄祖父開心,想要祖父了了結(jié)再次征戰(zhàn)沙場的夙愿,會不會,她和祖父還能回到以前?
她這輩子,正如阿姒所說,素來涼薄,她向來不愿主動表達善意,也不愿輕易接受別人的人情,唯有祖父,是她一輩子都還不完恩情之人,如若祖父還在,怕是已享受到天倫之樂了。
如若、如果,懊悔是這世上最痛苦的情緒,人會一遍遍回想假設事情發(fā)生之前的境況,會一遍遍否定自己當時的決定,直至懊悔形成漩渦將自己徹底吞噬。
宋婼潑了自己一把水,宋幼照啊宋幼照,人生哪有那么多如果。
許是她日久思慮,眼下大仇已報,她腿腳輕的,仿佛要走至云端一般,低頭一看,只覺頭暈目眩,宋婼扶著池壁,只覺胸口憋悶。
頭暈目眩之際,聽覺也漸漸消弱,甚至連一個人的入水聲被忽略了。
“景……景月……”宋婼勉強撐著池壁,低聲呼救,她整個人連話都說不出了,這聲呼救聽起來簡直是蚊鳴,更何況是在隔音做的極好的暖湯中。
實在無法支撐之際,宋婼想要靠近池壁一些,這樣,至少不會因為暈厥而淹死,天哪,難不成,她,要淹死在浴湯之中?不行,這怎么配的上她,她要死也得……
意識逐漸模糊,她最后只覺自己的背仿佛靠到了一個寬闊結(jié)實的胸膛之中,左手在慌亂間竟摸到了好像一個人光滑的腰胯上。
暖湯中還有別人?她被這個想法一驚,扭過臉想要看來人是誰,一轉(zhuǎn)身只覺身墜冰窟,她模糊間,看到了一個寬闊麥色的肩膀、掛著黑結(jié)狼牙的脖頸,往上,是喉結(jié),宋婼頓時脖染羞赤。
隨后,她便暈倒在了這個“登徒子”的懷里。
再醒來時,宋婼只覺渾身發(fā)冷乏力,頭痛不已,外堂是一個男人和大夫的對話。
“太子妃此病來的蹊蹺,以微臣長期的脈案來看,太子妃長期心愁郁結(jié),脈象沉滯,此次雖然忽然病倒,但卻有豁然開朗之意,因此微臣斗膽猜測太子妃可能是因心結(jié)紓解,驟然放松,壓力如山崩泄,反而將前面積壓的病癥全放了出來?!?p> 后面的宋婼沒有聽清,那是因為,她一聽到男人的聲音,便想起了自己暈倒前的事情,天哪,那是個男人?那肯定是個男人!
宋婼不是在意外界會如何議論,她在意的是竟然被一個臭男人看光了,天哪!宋婼越想越覺得渾身熾熱,羞憤不已,干脆直接蒙上了薄被。
片刻后,她隱隱聽到有人走了進來,她只當是景月進來了,她要偷偷問問景月到底是哪個賊人將她救出來的。
“呼~”的掀開被子,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張男人的臉,宋婼嚇得一顫,一下子彈到了床的最里面,背和墻“彭!”的一聲。
少見宋婼這如幼兔般的驚弱,韓疆倒覺可愛,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他這一笑,宋婼倒冷靜了下來,敢在太子妃的寢室里這樣笑,不是太子本人,就是燕國國破,賊人打到太子府里了,宋婼忍不住歪頭盯著他的臉,眉眼依舊多情,就是膚色深了一些,唇邊也蓄起了胡須,頸邊的湖藍耳墜搖蕩著似乎在嘲笑她,這一認真看來,果真是韓疆!
她真是夠笨的,剛剛太醫(yī)在外面是自稱微臣呢!她竟然沒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