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jié) 回歸
8
菲爾德拄著長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克萊恩的房間里艱難地走著。
他好像記得這個籠罩灰白色霧氣的大房間有一個很高很高的穹頂，高到菲爾德抬頭，在灰霧的遮擋下，他只能影影約約看到一點點。
現(xiàn)在，那好看的穹頂一點也看不到了。盤虬的邪異觸肢纏繞著，像樹根一樣層層疊疊地在這片空間里伸展。它們在無意識地蠕動著，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滑膩聲音。地板、墻壁、穹頂、長桌，都密密麻麻爬著灰白色的半透明觸手，甚至還有許多觸肢稀稀拉拉地從天花板上垂了下來，時不時抖落一些細小的蟲子。
淦！這動起來實在是，太他媽精神污染了！！
“呃……不好意思，實在沒有地方走了，只好踩上來了，抱歉……”
“沒事。當心摔倒?！?p> 克萊恩的聲音輕柔而渺遠，讓菲爾德摸不透他的聲音到底是從哪里發(fā)出來的。事實上，菲爾德甚至不知道現(xiàn)在和克萊恩說話的時候，眼睛到底該看哪里。
“你還好嗎？”
“還行，挺好的?！?p> “你受傷了?！?p> “不算嚴重，只是……需要休息一會兒?！?p> 克萊恩的聲音興奮起來了，言語中隱隱約約有一些小小的得意。
“對面那些混蛋可比我慘多了！好家伙，被我打得那叫一個落花流水！尤其是當那些混蛋被無形的虛無火焰點燃時，那個場面可是相當?shù)赜幸馑迹?p> “‘什么情況？這是什么？為什么靈性毫無反應？為什么撲不滅？我的非凡力量怎么變?nèi)趿?？?p> “‘欸？我這么大一個天使呢？’
“‘這觸及到我的知識盲區(qū)了！’
“噗！祂們那些反應可是太有意思了！可惜不能每次都把愛麗絲那個老瘋子拿出來禍禍，不然等祂們都有心理準備了，就沒意思了?！?p> 說著，克萊恩甚至扭動著觸手，露出一堆五顏六色的非凡特性。
“雁過留聲，羊過拔毛，那些混蛋這么囂張，總該從祂們身上扯下點什么當戰(zhàn)利品?！?p> 他像獻寶一樣，一個一個把那些非凡特性擺在菲爾德身邊?？瓷先ニ鼈円呀?jīng)被處理得干干凈凈，像新的一樣。
“看，這么擺開來多好看?？上Т蠖鄶?shù)都不是地球上有的幾條途徑，所以不太能賣錢，只能做成什么非凡物品用用。不過要是把它們做成頭飾，應該會很好看。”
……你還想著拿這種東西賣錢？？我到底該說你勤儉持家還是該說你底氣過硬？？
不對，等等！
“……該不會平時，你給我們挑頭飾的時候，真的混著這種‘頭飾’吧？”菲爾德感覺他的認知再一次被刷新，“你不是說，那些頭飾只是用來平衡我的存在感，讓我看上去不像假人的嗎？”
“呃……其實有的時候，有幾個頭飾實在是，搭上去很好看，就，忍不住想給你們夾在頭發(fā)上……”
克萊恩有些心虛地圈起那一堆非凡特性往旁邊挪了挪。
“不過反正那些東西夾在你們頭發(fā)上，和現(xiàn)在被我放在源質里，效果是一樣的，都能起到很好的封印壓制作用。況且，一般能對你們有用的，或者你們能夠使用的非凡物品，都是要經(jīng)過特殊處理的，不然你們這種非凡沉默的體質根本用不了?！?p> 他邊說邊偷偷地把那些戰(zhàn)利品一個一個地再藏回觸肢之下。
“話說回來，你想成為非凡者嗎？”
菲爾德很果斷地搖了搖頭。
“不想。我覺得我的生活已經(jīng)很刺激了。我甚至，都沒能夠完全接受這些現(xiàn)實，這一個星期就像一場夢一樣……”
“那還挺好的?！?p> 克萊恩的聲音里帶上了一些笑意。
“其實對于你們，我不希望你們?yōu)榱四切┐罅x去選擇非凡能力，那不值得也不實際，太空洞又難以為繼。如果哪一天你改變了想法，我希望你是因為想要跳舞種花而不是想去拯救世界?！?p> 哇，拯救世界。聽上去渺遠得像一場夢。
一個星期前，菲爾德的好孩子生活里幾乎只有店里的幫工和學習的作業(yè)。但如今只是一個星期，他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豐富得一本練習冊都寫不下了。該做的不該做的、違法的不違法的、荒誕的合理的，都已經(jīng)通過他的雙手在現(xiàn)實中上演了。
但等到真的讓他對這一個星期說點什么的時候，他又覺得自己的腦袋空空如也，言語匱乏。
“克——”
“等等。我知道你要問什么。先別說。”
然后克萊恩伸出一條觸肢，從虛空中拖出一盆生機蓬勃的盆栽。
“拿著。這種時候就要一點應景的東西，然后換一種表達方式，這樣生活才有儀式感?！?p> 菲爾德無語地抱住盆栽。其實當他看見這一棵綠色植物時，就已經(jīng)明白了克萊恩的答案。
但他還是再問了一遍。就像他理解真相以前，即使不知道克萊恩在說些什么，也會很認真地接下他的話。
“……生活是否永遠這樣艱辛，還是只有童年？”
“永遠。”*
盆栽的歷史投影消失了。
站在蠕動觸手群上的菲爾德突然手上一空，不穩(wěn)地踉蹌幾下，又很快撐住長杖站穩(wěn)，吊燈在驚魂未定地搖晃著。
“抱歉……我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不太好。我想我應該拉一個人形的歷史投影和你說話，那樣你會習慣很多?！?p> “不，不要緊?！?p> 菲爾德拄著長杖，努力尋找一個穩(wěn)定的站姿，搖曳的燈光照亮了他那張稚嫩的臉。
“這其實才是你最放松舒適的樣子吧。”
“……嗯。”
克萊恩承認了。
“就好像，把我所有的皮囊所有的思緒，都丟開了。所謂的身份，所謂的名字，所謂的認知，那些外表的內(nèi)在的全部都扔掉，就只剩一個光禿禿、爛糟糟的，最真實的那個‘我’……”
“那就干脆無所謂吧。”菲爾德說。
他終于找到一個適合的地方穩(wěn)穩(wěn)站住。
“如果這個樣子會讓你感到舒適和放松，那就在家里、在我們面前也干脆回到這個樣子吧。
“現(xiàn)在的你也許會傷害到其他人，但已經(jīng)不會再傷害到我們了。
“我能重新接受你第一次，就能重新接受你第二次第三次，呃……可能這些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真的很困難，但是我知道我會努力做到的。
“所以說，不用擔心我們，因為我們知道是你。”
空蕩蕩的房間里一時只剩下觸肢蠕動的聲響。
一條爬滿邪異花紋的觸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向小男孩伸了過來。
菲爾德下意識地往后躲了躲，然后他緊緊閉上眼，死死摳著長杖，努力讓自己抬起頭。
額頭上傳來冰冷滑膩的觸感。
恐懼的顫抖，緊咬的牙關，急促的呼吸，紊亂的心跳。
然后是一次又一次深呼吸。
他終于平靜了下來，閉著眼，平穩(wěn)溫熱的呼氣輕輕打在面前的觸手上。
下一秒，觸手給了小男孩一個大大的腦瓜崩！
“你知不知道你剛剛做了多么危險的事情？什么時候你膽子變得這么大了？才真正意義上了解神秘領域沒多久就覺得自己很能了？你萬一從那源質里掉出去，就要提前和現(xiàn)實世界說拜拜了！”
克萊恩對著菲爾德的小腦袋一陣猛戳。菲爾德一開始還被彈得有點蒙，馬上就開始吃痛地抱頭鼠竄。
“……是老愛麗絲讓我干的！”
“那老瘋子讓你干啥你就干啥？你自己不會想想嗎？我總比你們計劃得周密多了，難道還會少撤退和逃跑的方案嗎？就一定缺你這小孩的一個撤離手段？”
“但你還是選擇抓住我了！”
“大人訓話小孩子不許頂嘴！”
“但是——”
“讓你干嗎你就干嗎？讓你殺人你就去殺人？讓你跳樓你就去跳樓？你怎么就那么乖呢？”
“可你真的讓我去跳樓了！”
“還頂嘴！”
上躥下跳的菲爾德終于被克萊恩攔腰卷住，扯了回來。
“今天晚上，你哪也不許去，就在這里，給我好好睡！”
可是，我還有好多話想說，我還有好多問題想問，關于你的過去，關于我的未來，還有那些適合圍在溫暖的壁爐邊講述的故事……
但這一個星期日日夜夜積攢的疲憊與困倦，終于在神經(jīng)放松的此刻，以千軍萬馬之勢向他襲來。
菲爾德蜷縮著，在午夜十二點沉沉睡去。
（*《這個殺手不太冷》，經(jīng)典對話與經(jīng)典道具，但電影里這個對話發(fā)生時并不是這個造型。）
9
“大的那個小孩在你那睡著了？”
愛麗絲靠在通道的門口，隨意地向源堡內(nèi)張望了兩眼。
“是的，你要不進來看兩眼？”克萊恩的聲音帶著一抹挑釁的笑意。
“呵?！睈埯惤z冷笑道，“只要在你的地盤里走上半步，我都覺得惡心?！?p> 于是他靠在門口，自顧自地開始翻起花繩玩。
“按照原來的計劃，小家伙們的父母們要在外面各國再轉一圈才能回來，他們需要給之前的各種布置收個尾——是這樣的吧？”
他手指一鉤一翻，花繩就變了一個形態(tài)。
“我這里面本來編織好的建筑和穩(wěn)定的空間全被上面那些混蛋砸了，重新組織起來要幾天的時間，外面的店也沒了，那個大的呆小孩不習慣現(xiàn)在源質里那種什么都沒有的感覺，就先放你這了。如果他想出去也就讓他出吧。十六歲，挺大了，送到其他人類家里幾天也行。
“就是分不清幻覺和現(xiàn)實這一點，的確有點讓人頭疼——我甚至懷疑他分不清普通人、非凡者和神話生物——不過時間長著呢，慢慢來，總歸能掰過來的。
“至于小的那個，我拿回來了，沒送走，反正都睡著，干脆先放我這好了?！?p> “你其實可以送到阿曼尼或者羅塞爾那里的?！笨巳R恩提議道。
“那是我的小孩！我現(xiàn)在狀態(tài)比你好，憑什么要送給他們！”愛麗絲不由得拔高了音調(diào)，“信任他們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先把那小孩從河里抱回來的！我說了算！”
“噗?！笨巳R恩笑了，“你還是總想把屬于你的一切都抓在身邊?！?p> “呵，你不也總是計劃著如何把你的一切全部剪斷推開？”愛麗絲嗤之以鼻。
“可你最后什么也無法挽留?！?p> “你也不是最后什么也無法舍棄？”
“老瘋子。”
“老騙子！”
“所以我們算扯平了？”
“我遲早要找你好好算算我們之間的賬！”
愛麗絲一把將手里的花繩崩斷。
“太惡心了，我實在無法忍受把我難得的清明全部耗在和你這種沒有意義的對話上?！?p> 說完，愛麗絲轉頭就走。
“……謝謝?！?p> 愛麗絲差點絆了一個平地摔。
“你說什么？”
“你回來之后的戰(zhàn)場上，謝謝?！?p> “……所以說，你永遠是個混蛋。”
愛麗絲獰笑著活動活動手部的關節(jié)球。
“是還想打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