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臣之分,儔儕父子,人蒙父字而食君祿,以是忠孝之節(jié),古今所重;亂賊之心,千秋斥責(zé)。故作《畔臣列傳》凡三卷,以示筆伐奸貳,竹討豺狼,期展懲惡罰慝之效,圖以褒貶往事,戒章來者也。
郭孝成,字鳳陽,牂牁人,家為郡中豪族,頗有資財。而孝成不樂產(chǎn)業(yè),每以兵書為素愛,嫻讀《柯公兵法》《陣解》《王臣對問》《高遼兵書》(注曰:皆往代兵書)。稍長,入洛京求學(xué),后為鄉(xiāng)所舉薦,仕在兵部,累遷至員外郎。后還為本郡太守。
孝成在牂牁,蠻夷頗犯境,孝成因機設(shè)略,悉能虔劉。然每傷沒不鮮,孝成以為憂,常曰:“母生父養(yǎng),而使如箭矢,出則少還,豈善事乎?當(dāng)使眾如寶刀良劍,百戰(zhàn)而不壞也?!彼熳陨⒓邑?,廣慕人眾兵馬,鍛鑄良甲銳戈,并挑簡鄉(xiāng)中壯勇,以兵法操練,訓(xùn)歷嚴(yán)明,號曰“郭家軍”,人可萬余,攻戰(zhàn)無不可,以是卻掃蠻夷,如持湯沃雪,靡存堪摧。
九年七月,高帝將義眾趣牂牁,先是,圣王在雒都,拜孝成為師,從學(xué)兵法、武技于孝成,圣王聞孝成守牂牁,遂招納保薦,帝乃拜孝成為前將軍,以為先鋒,北鄉(xiāng)廣漢。孝成假郭家軍,戰(zhàn)無不克,收降掃蕩,略平廣漢,遂入蜀郡,與帝合圍成都。十月,降其刺史劉節(jié)。
十年二月,帝稱秦王,以孝成為大將軍,封平夷侯。
十二年,南中夷爨寇益州郡,孝成分兵劫破,追而虜生口七千,編入郡縣。
十三年,帝以孝成為主帥,圣王為副,使北取漢中。孝成使圣王將軍三萬,道樂城,自以“郭家軍”一萬兼道趣南鄭,漢中悉兵赴樂城,孝成遽至南鄭,遂急攻,破城斬將,俘敵吏守,押于樂城下,守兵大震,遂降。
乃向褒中(注曰:時漢中治不在南鄭而在褒中),圍之,太守方世圣城褒中,出與戰(zhàn),先擊孝成陳,孝成使趙政、趙之揚逆之,圣王要之中道,敗世圣,世圣遂單馬奔還,固守。孝成連攻過月,城墻幾夷,內(nèi)糧盡亡眾,兵民相食,世圣不忍見城中荼毒,遂降。事見《通紀(jì)》及《忠義類》。
進(jìn),至秋,漢中悉定。加封孝成食邑五百戶。
開陽元年以孝成為司馬,領(lǐng)兵馬事,填成都。帝既東出,委孝成以川蜀。孝成少通兵謀,頗闇機略,自以天下奇才,又有郭家軍為死力,遂常有畔反之心。洎乎帝東出函谷,孝成乃以為際會,陰謀遘反。二年八月二十八日,遂舉川中兵馬畔,自號蜀帝,遣使傳檄各郡。諸郡守令久聞孝成威名,莫不陽服,惟巴郡太守于誠、牂牁太守鄭談?wù)罅x而責(zé)其使,發(fā)兵距境。
先是,帝以馮滌為司隸校尉。帝東征,滌留守成都,輔佐郭孝成。孝成陰圖二志,滌每覺異,而不敢確然,乃假他事運糧草兵仗于關(guān)中。直孝成作逆,糧草兵仗以是特闕,乃驅(qū)各郡兵北上。然人從其逆者,皆畏勢憚名,匪存同惡之心。初,圣王留關(guān)中,南下漢中御孝成,議所守,諸將皆以為,孝成好奇兵,必道鄉(xiāng)漢城,然王曰:“孝成知我知其所欲,會鄉(xiāng)南鄭。”乃赴南鄭,孝成以眾軍脅迫,不敢道險,果趣南鄭。
孝成既至,其陳大為王所搗,而孝成所帥,多驅(qū)逐以來,莫存斗心,于是一觸即潰,亂不成軍,至有倒戈卸甲者。郭家軍為眾所壅,擾動踐踏,亦不能轉(zhuǎn)斗,遂全軍破滅,孝成匹馬而遁,事見《圣王本紀(jì)》。
孝成走至伏羊嶺,馬蹶,孝成仰天而嘆曰:“我字鳳陽,而此地伏羊,豈天亡我邪?”遂拔劍自刎,時年四十八。有一弟二子四女,悉伏誅。
韓豐,字子厚,河南中牟人。少孤,為叔父所養(yǎng),閑弓馬,以武勇累遷本縣尉。而叔父與郡吏有隙,為其所構(gòu),冤誅,豐尋機殺之,為有司所捕,以報仇,得贖金免死(注曰:報仇而殺人,可以贖金免死)。后累遷至潼關(guān)督尉(注曰:梁制,要關(guān)有都督、督尉)。
開陽元年三月,帝東出,偪潼關(guān)。時都督方病死,潼關(guān)兵三萬余,豐遂將眾據(jù)關(guān)守之。帝陽委關(guān)東去,豐以為良機,銜枚夜出,帥輕軍掩跡,為明王伏破而虜。
帝說之曰:“將軍有虓虎之勇,何委質(zhì)于暴君?”豐距曰:“忠分不宜降也?!钡塾衷唬骸傲和⒃④娛甯福怂阶囈?;荼毒百姓,此公讎也,于公私論,梁何足忠乎?今何若棄暗投明,內(nèi)可以報家讎,外可以血民恨,傳芳百世之名,將軍以為如何?”豐不語,帝退而揖曰:“為萬民請將軍?!表n豐大驚,扶帝,泣而嘆曰:“身不才,陛下不棄,愿為陛下犬馬?!钡鄞笙?,曰:“得將軍一人,遠(yuǎn)勝萬軍!”豐遂從帝轉(zhuǎn)斗東,每戰(zhàn)以騎沖陳,常先登戧敵。
六年夏,帝親征袁善于徐州,以明王、豐分為左右軍,告凌為前部。
既度沂,直大雨,涂濘,糧不能繼,進(jìn)退維谷,帝以問諸將,豐曰:“今既已度水,相距有許,可陽歸退,以誘敵逐,今敵次于丘,我與告將軍各將騎五千,緣丘拔之營,依山而擊其后,陛下反軍以戰(zhàn),賊可破矣??v敵不來逐,我可全軍而還。此雙全計也?!钡廴恢岁柾?,賊將袁品悉軍逐之,豐與告凌遂潛軍緣丘拔其營,居高擊其后,帝亦回兵以戰(zhàn),賊軍腹背受敵,亂,明王、告凌各奮力而戰(zhàn),步騎挺進(jìn),大破賊軍,豐躍馬橫槍,挺矛而前,出入陳中,敵莫能擋,揮舞弋戈,所及落首,勒騎沖敵,凡至潰奔,手?jǐn)匕儆嗉?,面目皆血,猶舞長槍;鎧甲盡赤,仍破兵圍,袁軍將卒,無敢與之爭鋒,豐乃麾旗深進(jìn),直搗中軍,斬其大纛,賊遂奔走,或死或降,乃大破之,斬首凡四萬,沂水為之朱色,尸塞之而不流,今徐州之人,猶相言以韓豐神武,千古不聞。以功封中牟侯,食邑千戶,拜冀州刺史,鎮(zhèn)滎陽(注曰:時冀州在梁,遙設(shè))。
十年夏,圣王敗于床山,帝詔豐將兵二萬趣河南岸以迎接,敵憚韓豐,遂不敢追,以功加二百戶。
十二年冬,以欲南征郝應(yīng),轉(zhuǎn)豐弘農(nóng)太守,豫備甲械。明年夏,圣王發(fā)內(nèi)外諸軍十五萬,兵鄉(xiāng)南陽,以豐領(lǐng)兵五萬五千,為先鋒都督,略荊楚。先是,豐聞應(yīng)長女有國色,欲得之,又以天下將平,立功之機日少,遂欲建景勛,以是轉(zhuǎn)斗諸郡,每戰(zhàn)獎率士卒,勸勵將兵,推鋒必進(jìn),無不先登,常親戰(zhàn)于行伍郭墻,被甲持戈,莫能敵手,搏戰(zhàn)而前,無敢爭鋒:四日而破南陽,手?jǐn)仄涫貙⑼蹂?,八日破襄陽,虜其守將郝玄,七日破宜城,斬其守將高正,遂逕趣江陵?p> 郝應(yīng)大懼,招合諸郡縣兵馬八萬屯于江陵,豐長驅(qū)直入,圣王不能接繼,故豐無后援,兵馬不足四萬。郝應(yīng)輕之,悉軍逆之戰(zhàn)兩軍遇于紀(jì)南,應(yīng)眾而豐寡,豐橫槍大呼:“今天下將平,勇士立功,咸在今日,諸君與我斗戰(zhàn),凡斬級殺敵,必有封賞。”遂率精騎入陳,左右沖斗,所至落首,鎧甲盡赭,將袍撕裂,猶奮戈戮搏于陳,連斬數(shù)將,敵將兵望之,莫不喪膽,豐乃直赴中軍,折魏大旗,手梟數(shù)將,沖鋒無止,敵遂潰奔而不能制,豐率軍追北擊逃,獲甲首八千余級,殺敵三萬五千余,田野為之朱,威震荊楚。
應(yīng)既還江陵,嬰城固守,豐挑戰(zhàn)數(shù)日,應(yīng)不敢與戰(zhàn)。直圣王將大軍至,應(yīng)遂降。豐以首功,擢豫州牧、平東將軍、都督豫州諸軍事,賜韓侯,加邑千戶,凡二千二百戶。豐固辭封賞,稱別有求,帝問之,其乃曰:“先是,聞郝應(yīng)長女有國色之貌,仰慕已久,惟乞陛下成臣之愿?!钡鄞笮υ唬骸按松剖乱?。”賜之以應(yīng)女,余封如故。
十四年春,圣王伐士尚,豐步騎五萬南下,共鄉(xiāng)揚州。豐取沛(注曰:先是,士尚因郝應(yīng)之?dāng)?,取郝?yīng)之沛郡)、廬江,會圣王,破建鄴。高帝既混壹宇內(nèi),豐以功拜豫州牧,都督豫州諸兵事,潁川留守,封韓侯,加邑八百。
十九年春,帝大議群臣,欲加兵鮮卑。廢太子請為征討,帝許之,以太子為都督征討諸軍事,都督步騎十二萬出盧龍東鄉(xiāng),以清白衣鮮卑。先是,廢太子未嘗歷軍兵,帝每懼有差池,以韓豐天下名將,使為副佐。而廢太子貪功心切,專力輕進(jìn),留輜重于后,惟以騎晝夜尋虜,豐諫,廢太子不納。鮮卑遂誘其深入,要于醫(yī)巫閭山,太子遂失利,與左右奔回,士馬死者十四五,豐力戰(zhàn)不能解圍,為鮮卑所虜。
太子既敗還,推尤于韓豐,且言其已降鮮卑,諸臣遂大議抄沒其家,豐妻郝氏慚憤自裁,有二女,亦從自盡。鮮卑欲降豐,豐謝,欲絕食而死,而未幾得有中州人報郝氏自盡問,遂大怒,曰:“我為彼驅(qū)馳,彼覆我家室?今日當(dāng)為妻子報仇!”用畔入鮮卑。
夏,鮮卑遂以韓豐為鋒,寇盜遼土,趙之揚逆之于昌黎,遣人為書說之曰:
“將軍奔波,得無勞頓?將軍秦氏驍將,社稷股肱,何以棄國而從虜,委族而臣胡?聞將軍以妻子自絕,用入賊帳,此非宜也。夫?qū)④娖拮铀宰越^者,以人口蜚蜚,不堪其辱,非是天子之意,不為萬歲之心。昔陛下屈折圣躬,為天下請將軍,豈以二三子語而疑將軍乎?誠青蠅雜噪,惑害令妻。今陛下已詔罪責(zé)茲倫,以章國法,亦報將軍,將軍何以猶負(fù)畔名,久縣絕域?
方今神州仲夏,寰宇升平,竹深柳綠,鶯飛梅熟,池塘唱蛙曲,高木奏蟬聲,荷花臥湖以待白馬(注曰:韓豐常乘白馬),梧桐搖枝而迎將軍,豈無懷重鄉(xiāng)之情,匪生念國之意乎?瀚??嗪?,沙漠空曠,百里不聞中州之語,舉目難尋華夏之人,焉將軍常居之地?寔足下困厄之區(qū)!利害得失,將軍天下名將,智勇冠軍,方寸之間,能不明邪?”
豐不報,與趙之揚戰(zhàn),豐本即勇武,又將鮮卑銳卒,加以心懷憤懣,切思報仇,故沖鋒搗陣,無人能當(dāng),趙之揚遂不利,保距昌黎。豐于是轉(zhuǎn)寇于右北平、漁陽、上谷、代,所到?jīng)_破,概不能御,秋,陷上谷、代,連敗趙之揚、趙政,北邊苦之,無堪沮御。
豐以是電趣中山,圣王將兵赴,使趙政、趙之揚各銳騎一萬,逆擊于中山,又為韓豐所敗,趙政、趙之揚單馬奔走。豐遂破中山各縣,西鄉(xiāng)常山、雁門,王遂屯于常山,與之相峙。
圣王又遣使問曰:“將軍秦家驍勇,何棄父母而事夷狄,屠戮同胞,寇掠國家乎?今未若迷途知返,陛下許將軍以復(fù)舊爵品,愿將軍思之,何得昧于此乎?”豐斬使不報。豐北迫雁門,圣王跡之,召太宗先赴之,遂斬之于陣,時年四十六,事在《太宗本紀(jì)》。
史臣曰:郭孝成、韓豐者,并開國驍將,高帝所奇,或一言見信(注曰:謂高帝以圣王薦郭孝成而大用之),或退揖恭求(注曰:謂高帝退揖以降韓豐),天子降尊,萬歲推情,正宜士死知己,臣奮忠節(jié),剖顱灑血,瀝膽披肝,以期報猥屈之恩,償曲躬之禮,何以畔逆倒戈,幡為讎敵邪?韓豐以妻子罹譏蒙難,憤而失知,或可貸宥;而郭孝成寄信封疆,三公崇敬,竟謀僭舉,誠賊子亂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