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蕃者,居涼、益之西,西域之南,有地萬里,為西戎之大國,江、河皆出其地,又雅魯水在其域中,其地山川相間,萬里寒風(fēng),常人所不能久留。特蕃初有三部,北部居雅魯水之北,有二十萬口;南部居雅魯水之南,有三十萬口;東部居益州之西千百里,以“昌都”為城,有二十萬口。其勢頗盛,擬等鮮卑,然互相攻斗,不能合力(注曰:鮮卑雖亦三部,然多能會(huì)力,以是為周國之患)。
開陽六年,特蕃北部贊普義欽勒爾與東部媾和(注曰:贊普者,特蕃之君號(hào)也,猶中夏之王者;義欽者,特蕃北部贊普姓氏也),約共擊南部。而東部贊普謝羅折罕雖許之(注曰:謝羅者,特蕃東部贊普之姓氏也),陰圖不軌,勒爾密知之,遂潛使使使南部,陰約共犯東部師,南部許之,遂里應(yīng)外合,大破特蕃東部,進(jìn)而滅之,分其地。
初,勒爾既約共討東部,南部輔相圖卑乎齒諫于南部贊普赫勒純支(注曰:赫勒者,特蕃南部贊普姓氏也;輔相者,特蕃之丞相也。特蕃之制,有輔相,協(xié)贊國政;有瑪本,督辦軍戎;有奉事、列執(zhí)、衛(wèi)卿,皆在贊普左右;有域本、部本、營本,兼攝其各地域之軍政也;圖卑,特蕃姓,其名曰乎齒),曰:“北部無信,今與之共分東部,早晚必來圖我,不若與東部共擊之?!奔冎υ唬骸肮孪仍S之,俟滅東部,卷甲襲勒爾,禽之若拾芥耳。”而勒爾早知南部必來圖己,于是戒邊民皆不設(shè)備,以羸卒示弱,純支往攻北部,數(shù)戰(zhàn)皆克,遂以為北部無備,可直搗邏些(注曰:邏些,北部都也),卷甲棄輜重奔襲,勒爾遣兵自左右側(cè)出劫其后,親將甲兵御諸邏些。純支進(jìn)不能拔邏些,退則為北部所截?cái)啵昂缶S谷,乃棄兵將親衛(wèi)突出,僅得度雅魯水而南還,將士為勒爾所禽殺者數(shù)萬。
七年,勒爾會(huì)大眾,討前南部侵己之罪。將動(dòng)戎,勒爾問諸臣進(jìn)兵之計(jì),奉事元責(zé)逢力建言曰(注曰:元責(zé),姓也;逢力,其名):“今我揚(yáng)聲振鼓,整甲南伐,彼必以為我當(dāng)度雅魯水而偪其巢穴,會(huì)存防備,欲少殺傷則難也。不若外聞南趣其地以疑之,實(shí)遣兵東出,襲其東地(注曰:謂此前南北二部分東部,南部所得之地也),則唾手可得,然后我據(jù)三分之二,徐緩為圖,竟能必滅之也!”勒爾聞之大喜,與眾人曰:“如是,純支豎子何遐滅亡也?”遂揚(yáng)聲越水南進(jìn),使元責(zé)逢力將兵士五萬,自東道連取館覺、巴塘、理塘諸地,轉(zhuǎn)斗橫掃,盡取東部特蕃之舊地也。自是,特蕃北部之力日盛,南部士馬不敢卸甲解鞍。
十年,勒爾總眾越雅魯水而南,逕趣南都羊卓。純支陰使人自左右間出,與勒爾戰(zhàn)于干茂之地,縱火焚之,盡銳鼓噪而擊,大破勒爾,勒爾棄馬緣山而走,僅以身免。純支收軍欲還,其瑪本扎的提羅諫曰(注曰:扎的,姓也;提羅,其名):“我弱彼強(qiáng),今幸勝之,當(dāng)乘鋒追北,一舉立功。若使之反國再起,禍莫深也!機(jī)不可失,時(shí)不再來,贊普思之!”純支以為然,于是勸率將卒,越雅魯水而北,拔陷數(shù)營,兵逼邏些。勒爾大懼,欲移都北辟。其從弟輔相義欽含折諫曰:“今兩軍對壘,先怯者敗。若于是委棄國都,則一敗涂地,崩潰難止,不如憑城據(jù)守,征東部援兵,俟諸方甲到,里外相擊,會(huì)能克捷?!崩諣柸恢?,遂憑城固守,并傳令諸方兵馬來救。純支見勢不能拔,遂擄掠郊野而去。
十一年,純支整軍臨雅魯水,欲北渡擊勒爾,勒爾統(tǒng)眾列陣水北,與之相持?jǐn)?shù)月,各自還國。
十三年,純支兵犯東部地,連拔數(shù)營,勒爾使瑪本元責(zé)逢力將兵往救(注曰:元責(zé)逢力本為奉事,蓋以取東部之功,得為瑪本)。逢力留羸卒于后,先將精騎銳甲,以要純支,破其中軍,進(jìn)而推鋒掃蕩,連戰(zhàn)挫純支于巴塘、理塘。純支遠(yuǎn)道而來,本無積蓄,又?jǐn)?shù)戰(zhàn)不利,遂退。勒爾于是以元責(zé)逢力為“昌都總攝”,總攝東部諸事,留守其地。
十六年,勒爾病卒,其子沙立即位。純支欲乘其不穩(wěn),度水北犯,沙立使人緣水戒備,純支至,望見水北旗幟蕃然,營壘肅立,嘆曰:“此小子有乃父之風(fēng)?!彼爝€。
十八年五月,沙立發(fā)全部之兵,欲南度雅魯水。純支臨水防距,沮破之,沙立遂屯于水北,洎乎九月,水勢稍淺,沙立乃擂鼓度水,純支遂南退數(shù)十里以辟之。沙立既度水,不貪深追,廣建壘堡于水南,欲為長久之計(jì)。純支頗憂之,問計(jì)左右,其臣赫勒庫艾提言曰(注曰:姓赫勒,名庫艾提):“可日夜擂鼓,造陽攻之勢而不攻,敵遠(yuǎn)來至此,疲于奔命,受此驚擾,必不能安然,然后我盡銳摧之,必勝?!奔冎в闷溆?jì),日夜擂鼓而陽攻,沙立初每戒備,疲于應(yīng)集,后知其詐,遂不以為意,純支知其機(jī)至,于是銜草夜出(注曰:銜草者,人口銜草,使之靜也,若中原之“銜枚”),襲擊沙立營,焚其帳陣,突其中壘。沙立軍大驚,潰不能成陣,北度雅魯水而走,然水南不及還者萬人,悉數(shù)為純支所虜。
二十一年,沙立請和于純支,純支偽許之,陰遣兵攻東部地,為元責(zé)何魯所破。何魯者,逢力子也,久隨逢力斗戰(zhàn),逢力卒,沙立使何魯承其位職,猶總攝東藩。
二十二年,沙立伐純支,不能克而還。
昌武二年,純支病卒,其子赫勒乞德嗣位。沙立欲乘喪伐乞德,屬北部是年先獸疫而后大寒,牲畜多死,國力不支,遂寢其議。四年,沙立將眾再討南部,乞德緣水狙擊,沙立雖度水,而不能久立,遂又還。七年,沙立又討南部,連戰(zhàn)破乞德,兵逼羊卓而不能下,圍城日久,人困馬乏,不得已而反。
延昌二年,沙立總會(huì)諸方兵馬凡十余萬,大舉伐乞德。乞德與戰(zhàn),不能勝,退守羊卓,沙立層層圍之,至于三年,城垂破。乞德憂惶,無計(jì)可施,其部本扎的法答建言曰(注曰:名法答):“可行離間于元責(zé)何魯?!逼虻聠栐唬骸罢l可用?”法答對曰:“臣愿親往,必使何魯退?!逼虻滤煨庞弥?。
法答既詣何魯營,何魯于帥帳延之。法答見何魯之杯,指而問曰:“何以精美若是?”何魯對曰:“先贊普賜家父,美物也。”問曰:“何以賜令尊?”何魯對曰:“家父守衛(wèi)東藩有功,故以為賞賜?!眴栐唬骸昂我阅苁貣|藩?”對曰:“卿家先主來犯,先贊普以家父有捍衛(wèi)之材,委以東藩也?!眴栐唬骸耙允怯^之,公家以守東藩而貴?”對曰:“然?!眴栐唬骸岸宜允貣|藩者,以有南部之攻乎?”對曰:“然?!狈ù鸫笮υ唬骸安灰夤詺Ъ覙I(yè)!”何魯不解,問曰:“何以此言?”法答對曰:“今卿家贊普圍攻寡君,城垂陷落。然則公不試思,一旦無寡君之在,則東藩無必分疆受臣,以是公豈能猶守東藩邪?輕則征還朝廷,予一散官;重則內(nèi)生猜忌,舉族梟屠。今公棄東藩之貴,求滅族之危,自毀家業(yè),何其愚也!”何魯駭然曰:“幸卿教我,險(xiǎn)至滅族,然則何以脫禍?”法答對曰:“今不若與寡君并力,共滅義欽氏,然后三分特蕃,鼎足而立,豈不快哉?”何魯然之,遂定計(jì),里外相合,共攻沙立。沙立聞何魯反,勃然曰:“此賊亂臣,能有后乎?”然軍陣殘破,不能反擊,遂退還邏些。
沙立既還,陰遣人扇購何魯部將,以為內(nèi)應(yīng)。四年,沙立發(fā)兵攻東部。何魯帳下半部皆反何魯而從沙立,于是沙立大破何魯,何魯將其家室南奔乞德,乞德以其不忠,竟毒殺之。
登豐元年,沙立率眾會(huì)師十余萬,再南下攻乞德,乞德固壘雅魯水之南,堅(jiān)壁以待之。沙立數(shù)犯,不能得勝,遂隔水相持。二年,乞德病卒,沙立乘隙萃銳南推,連拔數(shù)營,圍羊卓,乞德弟罕復(fù)距城固守。沙立圍城數(shù)匝,日夜攻襲。
宏長元年,罕復(fù)以城內(nèi)兵糧盡無,遂開城而降,特蕃南部遂滅,至是,特蕃合為一家。四年,沙立卒,其子羯題嗣位。
永弘四年,羯題寇南中,擄掠蠻口數(shù)千,折王師而還。六年七月,特蕃寇益州,為刺史李晚成所卻,斬首二千余級(jí)。七年正月,特蕃寇益州與南中,刺史李晚成誘其至谷,縱兵伏之,列強(qiáng)弩而破之,斬首四千級(jí)。二月,特蕃遣使朝貢請罪,帝尤之而不加罪。七月,特蕃再犯,涼州刺史尤齊賢要之后,絕其歸路,羯題懼,遂奔還。八年五月,特蕃大舉寇川中與南中,尤齊賢、李晚成并力克之,斬首二萬余級(jí),特蕃不復(fù)振數(shù)年,遂不敢再窺境。
永慶二年,羯題以其從父去咸功高,忌之,誣以謀反,殺之。去咸弟子博托逃出,收合黨羽,于東部作亂,襲取昌都,又招合亡命,有眾數(shù)萬,陸梁東部。羯題遂遣兵討之,然博托善戰(zhàn),婁破來討之師,又其樂善好施,每與人剖誠推利,以是人多來赴,聲勢日壯,羯題憂之。
五年,羯題親往討博托。博托詐為數(shù)敗,羯題遂輕之,不設(shè)備,博托乃夜襲其營,大破羯題,弒羯題于陣中。博托初不知羯題死,明日晨乃知之,遂大喜,卷甲輕騎追搗羯題之眾,殺數(shù)萬人,遂整齊士馬,擂鼓西侵,逕趣邏些。
邏些聞羯題為博托所弒,大懼,急推奉羯題子哲羅為贊普。眾議欲西遷以辟其鋒,哲羅大怒曰:“先王不北徙(注曰:事為上開陽十年義欽勒爾所為),今主何西去?”遂收合兵馬,聚于邏些,于眾前勸獎(jiǎng)曰:“博托叛主弒君,罪莫大焉,今其敢遠(yuǎn)來送死,諸君豈能使之逞意?今國家危難,正當(dāng)君臣戮力,同心破賊,取勝之日,拜賜封賞,烏少諸君乎!?”眾將士于是奮踴激昂,哲羅乃以逸待勞,逆擊博托前軍,大破之。博托乃退還昌都。
七年,哲羅興兵,為父報(bào)仇,討博托。博托清野堅(jiān)壁,不與爭鋒,哲羅乃散偏師以取東部諸營帳,困博托于昌都。八年,博托勢盡,請降于哲羅,哲羅得書曰:“殺父之讎,豈可忘哉?”不許,遂肉薄其城,博托憑城固守,至殘?jiān)珨啾?,猶披甲相爭,洎乎九年,始破昌都,禽博托,斬之。
高隆二年,哲羅謀侵益州,會(huì)其年災(zāi)疫,遂寢其事。其后哲羅每與民休息,繁殖牲畜,棄兵戈之事,特蕃連年?duì)帒?zhàn)之弊遂得以稍紓。洎乎西京之時(shí),特蕃勢力頗盛,有口百萬,跨馬三十萬,時(shí)時(shí)寇邊,頗為皇朝之西患矣。
特蕃之俗,以牛羊?yàn)闃I(yè),亦偶有耕種,居有定所,時(shí)稍遷移。其禮法風(fēng)俗,頗與中原相異。其地近天竺,頗傳佛法,沙門之屬多矣。刑典草備,官秩初具,有邦國之規(guī)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