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火如常,聲勢浩大。
寧火谷東岸的崖壁平緩帶,坐落一間外觀規(guī)整,由立直竹篾圍起的院落,院子未設(shè)大門,人來人往,但寧火弟子絕不會貿(mào)然進入。
這里是前任掌門邱無思的住所,如今武弦李代桃僵,成為這間雅苑的新主人。
往院內(nèi)走,在山風(fēng)吹拂下,垂簾發(fā)出靈動的玉珠碰撞聲,如同一列清脆的風(fēng)鈴。
霞綃經(jīng)山峰削薄變得暗沉,斜照進谷中的光斑遮住玉瑕,珠流璧轉(zhuǎn),這里的一切卻似乎和先前無異。
燭光將屋內(nèi)照得亮堂,三三兩兩的人影在窗紙上搖曳。
為首的正是臨時掌門武弦。
邱掌門離世才不久,武弦竟已然消瘦了許多,雙頰凹陷,膚顯病態(tài),蒼白中隱隱透露出青灰,像個纏綿病榻的患者,全然失了氣勢。
傍晚,他命人叫來了寧火派身居高位的眾多同門,這些人先后進入房間,看到武弦如此憔悴的模樣,無不震驚。
他們當然知道武弦承受了怎樣的壓力,內(nèi)有弟子的質(zhì)疑,外有仙賜秘籍失竊的大案。
只是不曾想到,這兩重壓力竟能將曾經(jīng)器宇軒昂的武弦摧殘成這般模樣,有人懷疑他修煉了某些禁術(shù),現(xiàn)在走火入魔了。
武弦側(cè)身而坐,左手支頤,右手扶著未沾墨的毛筆在木桌上比劃。
在他右后方,站立一名裊裊婷婷的女子,身著白色道袍,容貌清麗,神態(tài)端重,那雙令人流連忘返的眼眸飽含著豐盈的情緒。
她雖然沒動一下,眼睛卻在向進入屋內(nèi)的弟子一一道好,使眾人安心不少。
她正是寧火派二弟子,離雅君。
終于,武弦見人到齊,默默側(cè)身向離雅君使了個眼色。
離雅君于是對人群中的一位說道:“芊芊,你來說山下發(fā)生的事?!?p> 眾人目光匯聚到芊芊身上。
“我們在下野村的酒肆里發(fā)現(xiàn)了竊取秘籍的賊人,是個年紀十六左右,長著灰瞳的女賊,她和另一個男子花言巧語蒙蔽了楊眠師兄,騙走了大師兄給楊師兄的錢財,待我們識破賊人身份時,他們早已逃之夭夭。奈何弟子無能,他們逃入山林后,便追不上了。”
一旁的楊眠內(nèi)心焦急,他想告訴武弦,海云也是被那女子蒙騙的受害者,可現(xiàn)場氛圍實在壓抑,許多人向他投來責(zé)備和嘲諷的目光。
他畢竟還是少年心氣,感到無比緊張,喉嚨發(fā)出哼哼幾聲,愣是一個字沒吐出來。
他望向武弦,不知自己會受怎樣的處置。
武弦放下毛筆,離雅君輕輕托住他的手臂,他才緩慢起身,看上去病體難支。
“你們沒能抓住竊賊、找到秘籍,就急沖沖回來向我復(fù)命?”
他的語氣很輕,卻有不怒自威的壓迫感,離雅君聽到眾人讓竊賊逃走,也眉心緊縮。
芊芊說道:“雖沒能抓到竊賊,但在追擊時遇見了回谷的白護法。他聽說,臨時掌門你讓我們五十多名弟子同時離谷尋賊,覺得此舉有違祖訓(xùn),于是責(zé)譴我們速速回山,由他親自捉拿賊人?!?p> 離雅君聽后連忙說道:“原來是白護法回來了,有半仙親自追捕,你們自然是該回來。”
她這話既是說給眾人聽,更是給武弦聽。
很顯然,白護法和武弦在此事處理上已然生出嫌隙,待護法捉拿賊人回來,谷內(nèi)難免有一場爭權(quán)奪位的血雨腥風(fēng),武弦必須好自為之。
武弦默默點頭,神情既不慌張,也不欣喜,而是像完成任務(wù)般說道:“有護法在,賊人大抵是逃不走了?!?p> 在場所有人,只有離雅君從這句恭維的場面話中聽出了弦外之音。
她太了解武弦了。
掌門膝下無子,把他們視如己出,兩人甚至有過伉儷之盟,但五年前某天過后,武弦仿佛窺見了不可告人的天機,從此疏遠離雅君,白馬過隙,兩人的緣分斷到了現(xiàn)在。
離雅君明白,武弦正在苦苦堅持某種自己無法接觸的信念。
在剛才的那番話中,她聽出了“盡人事聽天命”的宿命般嘆息。
她注視武弦瘦削的背影,心情顫動,暗暗想:弦,你想讓賊人逃走嗎?
楊眠趁眾人短暫沉默,找到說話機會,為了給雙方臺階下,也為爭取從寬處理,連忙接過話茬:
“所幸掌門派我們下山,若沒能及時遇上護法,哪里知道賊人會逃到什么地方?”
幾個站位武弦的人附和著點頭稱是。
“只是那倆竊賊,其中一人——”楊眠話音未落就被打斷。
“都散了,等護法的好消息罷?!蔽湎覠o視殷勤,揮手,轉(zhuǎn)身走入內(nèi)堂。
是時,屋外騷動,一個消息如旋風(fēng)般席卷整座寧火谷,越傳越快,下一秒便到了這間掌門居所——
“白護法回谷了!”
一聲歡喜仿佛吹響了戰(zhàn)斗的號角,有德高望重的半仙白無雙在,弟子們總算可以重新開始選擇新的掌門,徹底改變武弦一言堂的局面。
屋內(nèi)也炸開了鍋,贊揚白護法兵貴神速,這才沒一會兒就抓住了賊人,果然是凡人難以企及的半仙。
一小伙人成群結(jié)隊,思考如何向白護法列舉武弦的種種怪異舉止,坐實他殺人謀位之罪。
議論時,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簾外。
白護法比常人高上許多,在眾人面前像個巨人,他腳踏輕功,無聲無息就進入屋內(nèi)。
“見過白護法!”
“見過白護法!”
“見過白護法!”
站在最前的武弦無動于衷,沒有神采的目光直直盯著白無雙,他看清了令人敬畏的白護法。
約莫半年不曾相見,白護法去到一趟仙界,功力又有了長足進步,而且腰間多出了一把令人戰(zhàn)栗的漆黑寶劍。
武弦不知道寶劍的來歷,但心知肚明,猜到那又是仙賜法寶。
他接著望向白無雙身后。
驚訝的神色轉(zhuǎn)瞬即逝,武弦聲音很輕,問道:“賊人何在?”
霎時,屋內(nèi)鴉雀無聲,人們這才注意到,白無雙是只身一人返回寧火谷,他身后沒有人,更別說灰瞳女賊了。
芊芊驚訝:“白護法,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晚輩認錯,那并不是賊人?”
白無雙無視芊芊的疑問,凝視武弦,目光中帶著一絲懷疑,他隨后大聲說道:
“此事,你們無須過問,我會親自捉住賊人,尋回秘籍。”
芊芊追問:“白護法,您可知道邱掌門已離世——”
“我聽說了。從今往后,由武弦代行掌門之職,等頌仙會過后,再做決議?!?p> 說完,白無雙轉(zhuǎn)身離開,只留下眾人面面相覷。
白無雙腳下生風(fēng),逆奔流火踏浪而行,很快就抵達自己在谷中的居所,此地遠離弟子和各大長老,是他獨自修行的偏僻地方。
一進屋,他就塞上插銷,可手指頭像打了層油,哆嗦了好一陣子才死死扣上房門。
緊接著,他在屋內(nèi)踉蹌,合攏窗戶,汗流浹背,咸酸的汗珠流進脖子、流進眼珠,他都顧不得擦,一下子就倒進搖椅,那張罕露表情的臉早已煞白,眼袋重重地耷拉下去,數(shù)不清的圈兒從眼邊擴散。
回想起方才發(fā)生的事,他無比恐懼,眼球遍布血絲。
左思右想,他知道自己犯下的大錯很難挽回,可到底還是要試試,于是立刻起身。
狼狽不堪,沒站穩(wěn)。
好不容易抓住搖椅扶手,差點又倒了回去。
雙腿一軟。
“撲通——”
白無雙朝向東方,匍匐于冰冷的地磚,虔誠而顫抖地叩頭低語:
“賤民愚笨唐突,擅闖真仙境界,愿真仙大人大量,宥恕冒犯之罪,賤民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河澤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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