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官賊之辨
六百石縣長的官印無甚好看的,嚴(yán)虎也不是那等沒見過世面的人,看清印上篆文之后便輕輕放回了原位。
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案上官印旁還有一卷青翠瑩潤的竹簡。
解開裹著竹簡的繩子,將其展開,他掃了一眼,卻見竹簡上面寫道:
“初平三年九月甲辰朔丙午,太尉府除桂林縣丞淳于式為于潛長,聽書從事,如律令。”
文書的末端附著太尉府的官印以及太尉朱儁的私印。
赫然是一份任命書。
漢代任用官員時通常稱“拜”或“除”。
拜比較常見,比如成語封候拜相。
除是“除去舊職,任命新職”。
除拜之權(quán)最初只屬于皇帝一人,漢代地方官秩過百石者,皆由朝廷任命,故有所謂“命卿”之稱。
后來,各級官吏人員實(shí)在太多,皇帝無法做到一一拜除,不得不假手于他人,上至丞相、三公下至九卿皆有除拜之權(quán),中央官署內(nèi)二百石以上的掾?qū)侏勺孕斜僬侏?,不過須要奏請。
到了本朝,皇帝的除拜之權(quán)進(jìn)一步下放,刺史、太守、縣令、縣長也歸三公。
出于文史愛好者的習(xí)慣,嚴(yán)虎很快注意到了文書的紀(jì)年落款,并且下意識的在心里琢磨起來。
“初平三年九月,不正是去年李傕、郭汜掌控朝政的時候嗎?”
迅速判斷出這一點(diǎn),嚴(yán)虎頗有些自矜的意思。
旋即,他忽然反應(yīng)過來,心下一陣愕然:這淳于式多半不是曾任于潛縣長,而是現(xiàn)任于潛縣長。
——未能到任的那種。
漢末三國,這種未能到任的官員簡直不要太多,比如朝廷正兒八經(jīng)任命的兗州刺史金尚、豫州刺史郭貢就因?yàn)椴懿?、袁術(shù)二人強(qiáng)占州郡,無法到任。
一州刺史尚且如此,就更別說一縣之長了,淳于式?jīng)]有意外身亡都算是祖上積德了。
一念至此,嚴(yán)虎入席落座,口呼:“明廷”。
明廷是兩漢對縣令、縣長的尊稱,嚴(yán)虎如此說,等于是直接點(diǎn)明了淳于式的身份。
不過淳于式面色依舊,絲毫沒有被道破身份的愕然:“君等既斬焦已,打算如何處置本廷?”
嚴(yán)虎大笑:“自然是助明廷上任”。
聽著嚴(yán)虎頗顯嘲諷的笑聲,淳于式哪能不知道對方欲挾制自己占據(jù)于潛,不禁怒道:“吾清白之家,豈能從賊,但求速死。”
嚴(yán)虎冷笑:“如今這天下,官和賊還分得清么?我是分不清了,敢問先生,何為官,何為賊?”
聞言,淳于式哈哈大笑,起身向前兩步,居高臨下,逼視嚴(yán)虎。
屋中氣氛陡然變得緊張起來,侍從在嚴(yán)虎身后的蔡遺,手扶刀柄,冷眼盯著這個雄壯的文士,若有不虞,隨時能將他一刀梟首。
“賊子果然不知禮儀,既然你不明白本廷就教教你。
天子公卿主朝廷、牧萬民,此為官;犯上作亂、占山為王者為賊。
雖然你等斬殺犯上作亂、為禍鄉(xiāng)里的焦已,但也不過是一丘之貉罷了,竟然好不自知,腆著面皮問本廷何為官何為賊?汝不是賊,天下何人是賊?”淳于式怒目而視。
嚴(yán)虎不以為意,緩緩站起,針鋒相對:“敢問先生,董卓是官是賊?”
作為士人階級的一員,淳于式自然不會為董卓說好話:“董卓,國賊也,吾恨不得生啖其肉,寢其皮。”
“李傕、郭汜二人,助紂為虐,禍亂天下,是官是賊?”
“亦國賊也!”
嚴(yán)虎復(fù)又冷笑:“既然先生說李傕、郭汜是國賊,那為何接受此二人所授的官職呢?”
淳于式勉力再答:“吾于潛縣長之職,乃是太尉、天子所授,非李郭二賊所授?!?p> “天子、公卿百官皆為李郭二人挾制,此天下人皆知,先生還要自欺欺人嗎?”嚴(yán)虎昂首挺立在原地,放肆笑道:“吾聽先生之言,以為先生是傅南容一樣的仁人志士,察其行,卻也不過是個貪圖富貴的小人。
可悲,可嘆!”
嚴(yán)虎笑到面色猙獰,淳于式辨無可辨,又羞又惱:“嗬!好一張伶牙俐齒,我倒要聽聽你這賊子還有何高見?”
嚴(yán)虎離席踱步,沉聲道:“先生固然可以說我等是賊,但外面那些面有菜色,衣不蔽體的百姓也是賊嗎?
連年災(zāi)、疫,又經(jīng)大亂,朝廷卻依然急征暴斂,地方官吏兇猛如虎,百姓辛勞一年所得不足糊口,不亡入山林又如何?被那些貪官污吏、世家豪強(qiáng)盤剝至死嗎?”
聞此言,淳于式情不自禁的響起孔子對子貢說的一句話,苛政猛于虎也。
一時啞口無言。
嚴(yán)虎則是心頭火起,在后世三國類游戲中,新手村遇見飛將呂布只是常規(guī)操作,甚至于招納登庸名將名臣也不是難事,只要勝者擺出一副禮賢下士的面孔,虎軀一震,各路名臣猛將還不是踴躍來投,其中不乏諸葛亮、荀彧、關(guān)羽、張飛這樣的名臣良將。
可是現(xiàn)實(shí)完全相反,他來到此世,那些耳熟能詳?shù)娜宋镆粋€都沒有見到,就連招降一個籍籍無名的階下之囚也是費(fèi)破口舌。
關(guān)鍵是還沒有招降到。
歸根到底,還不是因?yàn)樽约撼錾硖停羰撬氖廊?、天下楷模的袁本初?dāng)面,估計(jì)此人早就五體投地了。
驀的,嚴(yán)虎心中涌起一陣惡火,對著淳于式咆哮道:“于潛百姓破家流亡之時,天子何在?袞袞諸公何在?
天子荒淫無道,寵幸閹宦,賣官鬻爵;公卿大臣正忙著與閹宦爭權(quán),或坐客清談;豪族大姓則乘機(jī)大肆兼并土地,奴役百姓,以至于天下時局崩壞至此。
黃巾為何要反,因?yàn)槟憧谥械奶熳?單指劉宏)就是天下最大的賊,圣人口中的獨(dú)夫民賊。
董卓不過一邊地州牧,如何能引兵入洛,不正是你口中的袞袞諸公召入洛陽的嗎?
說歸到底,天下大亂,正是你們這些人一手促成的?!?p> 一口氣道完心中的憤怒,嚴(yán)虎大步跨出小屋,猛力呼兩口長氣,漸漸才平靜下來。
雖然如今的他迫切需要一個士人幫他處理政務(wù),分析形勢,但卻并不強(qiáng)求,況且眼前這人是不是腐儒之流尚未可知,若是此人冥頑不靈,大不了殺了他,再武力奪取于潛縣城。
再者,“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p> 對于一個剛剛起家的小勢力來說,心悅誠服尤為重要。
此刻的淳于式則是一副如喪肝膽的模樣,耳邊清晰可聞回響著面前這匪首猶如炸雷的聲音:“黃巾為何要反,因?yàn)槟憧谥械奶熳泳褪翘煜伦畲蟮馁\,圣人口中的獨(dú)夫民賊?!?p> 方今天下,人人都在亂世中掙扎求命,曾為一縣之丞的淳于式也常常與交州士人議論大漢為何會淪落至此,可是從來沒有人說這些悖逆犯上之言。
然而眼前之人,直截了當(dāng)?shù)乃洪_了他心頭的遮羞布,若天子圣明,親賢臣,遠(yuǎn)小人,閹黨如何亂政、外戚如何專權(quán)、西涼武夫如何橫行?
望著背風(fēng)而立的嚴(yán)虎,兩襠鎧下的葛衣獵獵作響,隨風(fēng)舞起,再回想其言行,淳于式不禁心下拜服。
良久,屋中響起一聲幽嘆:“式愿從將軍!”
耳聞淳于式愿意歸附,嚴(yán)虎立刻奉上川劇經(jīng)典——變臉。
躬身回禮笑道:“將軍之名,不是我一匪寇擔(dān)待得起,我意自表丹陽南部都尉,先生以為如何?”
惆悵夜來煙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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