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是,《孟子》云:‘民生為本,仁愛為懷’又云:‘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僭疲骸泻惝a者有恒心!’
如果君王無愛民之心,只為滿足一時國用,或者個人私欲,從而百姓遭殃,則國家必然不久,百姓也會將其拋棄。
如隋文帝以詐治國,以詐偽之舉,使百姓將米糧存至國庫,允諾百姓災年奉還。
以至于盛唐之時,馬周妄稱前隋糧食至貞觀依舊用之不絕,其因皆隋皇奸詐欺世,虐政害民,遇災年不見履復諾言,奉還百姓任何錢糧,如此詐偽手段,使得國庫頓時富足遠超前代。
然而一時富足終究不抵一世富足,隋朝也為此付出代價,富足的國庫使得煬帝窮奢極欲,好大喜功,同樣因為災年不曾奉還米糧,導致狼煙四起,兵禍連年,以至于最終斷送江山……”
其實章祀還有其余話沒說完,那就是君王獨夫,則百姓必然拋棄,將其推翻再建政權。
介于身在封建社會,他不敢挑戰(zhàn)固有理念,因此只能硬生生壓抑住這股想法沒說。
“僅憑此一言,可以輔政!”
章祀的話令陳獻章受益良多,蓋因他從另外一個角度進行解析這句話,使得這番話更有深度,更加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以往解析莫不是都認為,勸魯哀公藏富于民,可章祀?yún)s從殺雞取卵的角度剖析,從勸誡變成了警告。
二者看似相似,但是內在性質實則相隔千里,有著天壤之別,不可一概而論。
而且他還引用孟子的民本觀,解析這件事情,如果不按照“仁”道來行,不知體恤民力,必然會如隋朝一般滅亡。
單憑這一席話,陳獻章認為章祀已經(jīng)有了輔政的資質。
因為章祀此說以民為本,處處體現(xiàn)著儒家“仁治”觀念,舍國而保家,有家才有國,如此百姓才能富強,國祚方能昌盛。
如果不以家為本,而是存著沒有國家,民眾什么都不是的觀念。
或者是先富國,然后國家回饋百姓這種想法,最后只會落得個人人叫罵,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的下場。
而不會是,先富帶動后富。
因為先富的人他只會堵住富的路子,讓后面的無法富起來。
不然大家都富了,那他的優(yōu)越感何在?
這無關其它,主要是先富的想要將可能后富的人要扼殺于搖籃之中,蓋因資源是有限,如果一人獨享,可知其獲利多少。
譬如一碗東坡肉,一個人足以滿足口腹之欲,兩個人共享,也可以大快朵頤,三個人可以解解饞蟲。
可若是四個人、十個人、乃至一百個人?屆時恐怕連油腥都混不上一口,甚至于潲水都未必有的喝。
因此前者必定會攔著后者,將危機最小化,乃至消滅于萌芽之初。
國富還是民富同樣此理。
因為朝廷無論是公卿亦或是天子,他們并不會太過在乎底層民眾,他們眼里只要朝廷依舊運轉,那么一切都不是問題。
反而要是朝廷沒錢運轉,那么這個江山社稷,也就再也沒人能夠支撐得住,坐在龍椅上面的那個姓氏,也就到了換人的時刻。
不過話又說回來,以民為重的仁治思路也不是章祀一個人說,陳獻章之所以夸獎,而是在于章祀小小年紀,能夠有自主剖析問題的能力,而不是人云亦云罷了。
不過有道理歸有道理,但是問題就顯而易見了,故而一番夸獎之后,陳獻章又重新囑咐一番:“你所說的雖然有道理,但是日后還是休要再說這般言語,以免招來禍患?!?p> 陳獻章的話可算是點醒了章祀,他忘記了朱元璋曾經(jīng)刪除過《孟子》里面,這些不利于統(tǒng)治的話,不允許這種以民為本觀念,在百姓心中扎根。
當然被刪除的《孟子》主要還是用于知識分子身上,科舉只有《孟子節(jié)選》而無《孟子》。
因為朱元璋知道,一群不讀書的人是無法做出什么有效的反抗,即使造反也不過是皮癬之疾,可要是一群造反的泥腿子里面,混進了一個反動的知識分子,那就未必了。
因為他自己就是最好的見證。
所以這套手法,即使不需要焚書,也能做到焚書的效果。
于是明代兩百余年,造反的多如螻蟻,可成功的確寥寥無幾,但凡能夠做大做強,有威脅到大明王朝的起義軍,他的隊伍里面無一不是有著書生幫忙。
只不過因為能力的強弱,也導致最后成就的高低問題罷了。但是毫無疑問的是,做大做強的起義里面,必定有知識分子的入股,這是不可否認的。
可章祀并不能造反,所以他只能遵守這個時代規(guī)矩,禁止談《孟子》民本思想,不然下回跟他說話的,就可能是錦衣衛(wèi)校尉。
陳章賢見章祀神色稍霽,于是繼續(xù)說:“你說的沒錯,這題目核心就在于藏富于民。
所以王吳縣破題便是‘百姓既然富,那么君主自然會富’,很自然將題目‘百姓足,君孰與不足’字面意義破釋。
承題主要在于,將破題中緊要之意,承接下去,引申題目的含義,使得整篇文章通暢。與破題明快關聯(lián),不能脫節(jié)。
所以申吳縣寫:‘因為君王的富,是藏在民間;如果百姓富,君王不可能有獨窮的道理。有若這是深信君民一體含義,而告訴哀公’
……
后股則是,雙行,需相對成文,形成排偶。用來呼應,提醒全篇而加以收束。
因此此文便答:‘牲畜米谷足以供應祭祀;玉帛錢財足以朝貢天子,倘若再說不夠,百姓自有供應的,又如何能夠談不夠?
酒肉食物,足夠供應賓客;車馬器械,足夠供應征戰(zhàn)討伐,倘若還說不夠,百姓依然自會供應,又如何能夠談不足?’
申吳縣以事實舉例,更是進一步戳穿魯公貪婪之心,君主受萬民供養(yǎng),所有用出皆有百姓供應,可見國家并非真的不足,而魯公借言不足,想要與民爭利而已。”
隨著章祀先前說的那番話后,陳獻章對于這篇文章也有了更深刻的認知,這篇文章要么就是諷刺君王以貪婪,以天下奉己身仍然感覺不足,要么就是勸誡君王,君民一體。
絕對不是什么尋尋常常,閑來無事寫下來的一篇范文。
但是這一切不重要了,眼下他是在和章祀講解如何制藝,于是又道:“最后就是結尾,全文結束語,無須排比句,更不用圣賢口氣。
由此王吳縣便言:‘什一這種稅法本來便是存著以民為本之心設立,國家豐足便是因此而來,又何必以求國富而增加百姓負擔?’
此文層次分明,由淺入深,題義分析完畢之時,也是整篇文章結束之時,增一字則多,缺一字則憾,王吳縣制藝之功,文章之雄,后世恐怕再也沒有能及之人?!?p> 對于這篇時文,陳獻章是給予超高的評價,甚至之言,單憑八股文來說,后世不會有超過王鏊之人。
不過這也只是他的看法,是否如此,還需交給后人來看。
陳獻章講完例子之后,又問章祀:“此文讀后,你有何感想?”
章祀想了一下之后回答:“讀此文弟子以為,文章需要包含數(shù)個要點,如要布置、要開合、要照應、要錯綜、要清新、要無中生有等。
布置詳細則文有起伏,有首尾輕重,徐疾各得其所;開合有序則可隨心所欲,或欲抑先揚,欲揚先抑,正題先反,反題先正,大開大合收縮自如。
有照應則文字謹嚴,不至散漫而不可收拾,有起題繳照應,有前后照應等,那么文章也會如初始構思,不會跑出題外。
文章有錯綜,則同股長短一致,用句排比相生,不會因為字數(shù)不夠,而選擇拼湊字數(shù),以至于成為虎頭蛇尾。
文要清新,凡作文須要人棄我取,人取我棄,無須拘泥于小節(jié)方面,搜章逐句,無病呻吟,力戒矯飾做作,以至于大局不可收拾,
文要無中生有,古文如歐公《朋黨論》,東坡《范增論》,皆得無中生有精髓,其中當以王介甫等八家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