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玉的話很輕很輕,卻幾乎使得寧熾陽頭暈耳鳴——任何家族的宗祠都不會歡迎外人,他看盡畫本更是明白,皇室宗祠,擅入者死。
忽然一道閃電落下,甚是威嚴。
心一下沉到冰點,難道真被他說中了,這場宴席終究是“皇帝”主持的,只是九五之尊為了消除可能威脅江山的勢力布的局嗎。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誰會管這樹是本就長得就干云遮日,還是被暗處一些看不見的力量托起來的。
身子一抖,寧熾陽撲通一聲跪在了陳子玉面前:“臣愚鈍,實在不知是何時惹了皇上不快,但事已至此,臣不求皇上留著臣的賤命,但禍不及家人,希望皇上看在在靈松院臣并未辱命的情面上,不要為難小晚,讓她平安回去?!彪m然跪在地上,但他的背始終挺得筆直,眼睛倔強地盯著讓他看不透的人,他不愿為了莫須有的罪名低頭。
陳子玉本是在看著牌位出神,忽見寧熾陽如此,差點沒有在列祖列宗面前保持住皇帝的威儀。他嘆口氣,自己有意結(jié)交甚至想引為交心近臣的寧熾陽竟會如此防范于他,這令他心中泛苦:“給我起來,這里沒有外人,不要這么拘泥于俗禮,現(xiàn)在,我只是陳子玉。寧熾陽,你還記得靈松院,那在你看來,我就是個寧可錯殺也不放過的昏聵暴君嗎?”
這是在宗祠啊,列祖列宗都在看著,就算寧熾陽對他有戒心,他也絕不能放棄,他只能成功,西蜀的未來皆系于他手。陳子玉一甩衣袖,可煩躁和憤懣仿佛黏在了他的身上,就是沒有一丁點的減少。
寧熾陽的嘴早已張得老大,他沉浸在“死里逃生”的震驚中,但看陳子玉的重心似乎隱隱有些不穩(wěn),還是猶猶豫豫的站起身來扶住了他?!俺肌摇?,不知陛下宣臣來這皇室重地,有何事?”
“陳氏雖貴為皇族,但一直心系百姓,一直通情達理平易近人,這也是西蜀立下如此基業(yè)的根本所在?!彼聪?qū)師腙枺骸傲T了,把你帶來本不是為了嚇你,也怪我沒有讓你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但我實在等不起了。你隨我來?!?p> 知道這位年輕的帝王,心中沒有殺心,寧熾陽自然也就放松了許多,他跟著劉子玉緩緩的來到牌位前。
“這是西蜀的風離皇帝,也是開國皇帝,在位三十七年,要知道天衍后期,北荒南下,戰(zhàn)亂不止,但卻又是靈道鼎盛之時,風離皇帝當真亂世梟雄。”陳子玉不覺心生敬仰,寧熾陽亦是身臨其境般點了點頭。
“這是昭烈皇帝,西蜀第十八代君王,春秋中期,在位時,西蜀糧草充足,兵馬強盛,二十四國中也僅有楚國能與匹敵?!?p> “這是慶炎皇帝,也就是我的父皇,親手建立靈鹿軍,與如今的六國之首大夏,相持了近二十年,即使曾經(jīng)鼎盛一時的南楚,如今也已經(jīng)落敗。而西蜀,仍然是我們的西蜀?!?p> 陳子玉真的等不起嗎?其實他還很年輕啊,在這樣的年歲上,仿佛一切都來得及??蓮乃蔀槲魇竦牡谌迦位实燮?,他便不再是他,不再僅僅是他。他的國家,他的子民已經(jīng)不能再等了。
寧熾陽仍是云里霧里,但他隱隱有種感覺,接下來他要面對的,遠比一死復雜得多。
大殿好冷,他的身子又是一抖。他忽然覺得這一路走來的經(jīng)歷,甚至是如今身處的這處巍峨宮殿都那么不真實,像是悠悠大夢。
可陳子玉的聲音還是清晰無比地傳進了他的耳中?!澳銗劭串嫳?,應(yīng)該知道西蜀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到兩千年前的百朝時期。那時各個部落、國家之間紛爭不斷,整片大陸都如煉獄一般,民不聊生。先皇們嘔心瀝血,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帶著他們的子民艱難求生,努力實現(xiàn)睦鄰友好,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使西蜀成為了當時少有的安定富足的國家。又是幾位先皇勵精圖治,熬過了死神統(tǒng)治的黑暗時期。天衍王朝,陸乘舟斬殺死亡之神,無數(shù)人開始了修仙道、通靈路的征途,但那時也并不像畫本粉飾得那樣太平,各國間的摩擦仍未斷絕……
“人道實難啊,大陸上的小國一個個被吞并,無數(shù)政權(quán)產(chǎn)生又湮滅,西蜀屢遭重創(chuàng)卻始終傲然屹立,從不向任何別的國家低頭,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中原之戰(zhàn),南楚其間,西蜀因前期損耗較少,終于脫穎而出,成為了歷史最久遠、國力最強盛的國家。多少年來來自別國的挑釁不斷,不過先帝廣納賢才,有許多名將慕名而來,輕易便可將之化解。”說到這,他不禁有些自豪,聲音都大了些。
“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如今南楚新敗,西蜀歷史悠久,國力強盛,民心安穩(wěn),這些我現(xiàn)在都知曉了,但要只是這些,好像不至于讓你把我?guī)У竭@來?!睂師腙柭犕觋愖佑竦拈L篇大論,顧慮打消了不少,便自在多了,只是還很疑惑。
“嗯,你也不是一點敏感度都沒有,但這還不夠啊?!标愖佑駬u搖頭?!澳銊偛潘f的都沒錯,但都只是表象,譬如一個人,外表看著很是健康,可實際上他身體里最重要的器官在逐漸脫離他的掌控。再比如一座森林,草木蔥蘢,生靈安樂,可慢慢的,鹿群的規(guī)模逐漸擴大,終于有一天兇性大發(fā)開始攻擊森林中其他的動物以獲得更大的領(lǐng)地。你說,這人,這森林,還能存在多久?”
“不會吧,神鹿軍……”陳子玉用眼神打斷了寧熾陽的話,寧熾陽也終于懂了,劉騭如今統(tǒng)領(lǐng)的靈鹿軍有三十萬之多,而陳子玉的禁軍和御林軍加起來恐怕不足此數(shù)的三分之一。
“一旦西蜀的根基被動搖,那么與大夏這幾十年的平衡也會瞬間傾倒,靈松武會時,我便見到了大夏三皇子周青楓,此人雖不足為慮,但也暗示著,如今西蜀恐怕已經(jīng)布滿了大夏的探子?!标愖佑袷志o握右拳砸在桌上。
陳子玉不希望神鹿少將軍劉初溫當上首席,恐怕也是因為這個吧。
“我……靈松院……”寧熾陽犯了難。
“西蜀現(xiàn)在岌岌可危,我作為國君,絕不能看著它毀在我的手里,否則,我在這牌位背后的一個個英明神武的先帝面前該如何自處。但你不要擔心,我只想以朋友的身份求你,不管你是否答應(yīng),你,小晚,靈松院,所有人,都不會有事。”
寧熾陽一時失語,不真實的感覺煙消云散,他被陳子玉感動,也被陳子玉催生出了勇氣和力量。
“我該怎么做?只要我做得到,你這個朋友我?guī)投恕!?p> 他終于看到了陳子玉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实鄣膿雍苤匕?,既然你把我當朋友,我愿幫你分擔。
“放心,沒有過分的要求。你如今是靈松院首席,可知蜀道天書圖?”
寧熾陽這下可放心了:“這個我略有耳聞,傳說是被前任院長王庭深藏起來的?!?p> “沒錯,就是它。那里面藏著可以徹底扭轉(zhuǎn)西蜀沒落死局的玄機。如果你愿意幫我,可否幫我破解?”
“啊?破解,你也知道我的,我腦子笨,修為低,即使我走運找到了它……”
陳子玉當然知道,他這個朋友,雖然在大事上從不出差錯,但論動腦,天賦只是馬馬虎虎。所以他看中的是他的重情重義,卻也是他背后的勢力的能量。
正不知如何向他解釋,寧熾陽又開口了,這一開口,他頓覺一片灰暗的前路上空出現(xiàn)了一顆微小卻璀璨無比的星。
“不過我會盡力,至少我保證,靈鹿軍得不到它。”
“寧熾陽,朕猜對了!我就知道你一定會答應(yīng)的,出來吧皇妹?!?p> 這一幕似曾相識,寧熾陽又是一臉蒙圈,他看著從簾幕后,緩緩的走出一道倩影,是陳曦雨。
“臣叩見……”寧熾陽也是習慣了皇族的這些繁文縟節(jié),還沒說出口,另一道倩影也是緩緩走出,是陳朝露。
“寧卿,不必了,請起?!标惓短鹄w纖素手。
合著這一家子給自己設(shè)了個套,這是什么情況?
“寧卿,不必疑惑,竟然是為了皇家,陛下與本宮都會傾力助你,破解那蜀道天書圖的懸機?!标惓犊粗藭r眼中不存一絲膽怯的寧熾陽,倒是有幾分欣賞。
“皇姐,早讓你不要湊熱鬧了,這種事一個女兒家的……”
“嫌你皇姐礙事了?小時候尿褲子,不是皇姐給你擦的屁股?好啊,如今當了皇帝,翅膀硬了,想瞞著皇姐?!闭f著,陳朝露正欲掩面哭泣。
陳子玉一把奪過手帕,“皇姐,朕不是這意思,行吧,你要參與其中,那便隨意吧,只是此中艱險……”
“行行行,知道了?!标惓恫荒蜔┑恼f了句。
陳子玉只好,將其中風險一一告知。
陳曦雨一言不發(fā),或者說,不知道對于現(xiàn)在的場面,應(yīng)該說些什么,他看著一旁似笑非笑的寧熾陽,過了片刻,寧熾陽似乎也注意到了陳曦雨投來的目光,收起了笑容。
“到時,我與你一同入圖?!标愱赜觏槺闫蚕乱痪湓?。
“什么?”寧熾陽再一次充滿疑惑。
“你修為太低,在里面恐怕活不過一個時辰,我來呼你周全?!标愱赜瓴⒉皇钦髑髮師腙柕囊庖姡玛P(guān)西蜀的安危,寧熾陽必須萬無一失。
寧熾陽看了一眼陳子玉,眼神中似乎在說“這也是陛下安排的?”
陳子玉一臉邪魅,似乎也再說“沒錯,就是朕,怎么樣,不錯吧,好好相處吧。”
在宗祠中的熱鬧與喧囂也告一段落,寧熾陽雙手作揖,“陛下,二位公主,若無他事,臣便告退”。這一家人可讓自己著實心有余悸。出了門,小晚乖巧的看著墻壁,小手揉著眼睛,口中都是充滿困意的呢喃。寧熾陽搖了搖頭,將小晚的雙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把這小妮子背了起來,朝著書院的方向,慢慢的前行。
忽然,一個溫柔的聲音。打破了禪靜的深夜,“寧熾陽!”寧熾陽回頭,是陳曦雨在喊自己的名字,
“公主殿下還有何事?”
“我……無事。路上注意些?!标愱赜杲K究收回了沒有說出的話。
離開了皇城,一個問題一直縈繞在自己腦海,放眼西蜀,修為在自己之上的不在少數(shù),自己隨成了那靈松院首席弟子,但修為也并沒有一絲提高。為什么,陳子玉和陳朝露都將希望寄托于自己。
一邊想著,不覺加快了腳步。這天氣也是怪的很,啥時間有雷鳴震天,霎時間又是即將大雨傾盆,何況今日自己也是相當?shù)钠@?,白天一場惡?zhàn),夜晚又是對那帝王手段的心驚膽戰(zhàn),回去可得好好休息。
小晚已經(jīng)完全睡著了,口水也順著寧熾陽的脖子流下,寧熾陽被這黏糊糊的玩意兒弄得很難受,但又很困,實在不想停下腳步。
“唉,晚上還有被你這小祖宗折磨。”寧熾陽加快了腳步。
身后,在看不見的拐角處,一人疾馳而過,來到一陣馬車前,敲了敲車身,“殿下,這寧熾陽帶著一個小女孩,剛從皇宮出來,看來今日是……”
“知道了,那便明日吧,這種事急不得,他,也跑不了?!瘪R車內(nèi)的人也是疲累的靠坐于車壁,“走吧,回去吧?!?p> “是?!?p> 寧熾陽的腳步依然飛快,但離靈松院依然有一段距離,腦海中一直思索著剛才的問題。一個高大而熟悉的身影,打著剛好能容納三人的打傘,出現(xiàn)在眼前,來之前,自己曾拜托張師兄來接應(yīng),想不到張師兄如此守約。
張路遠望向熟睡的小晚,也是滿眼寵溺。
“累壞了吧,來,師兄幫你背,你歇會兒?!睆埪愤h說罷將佩劍別于腰間,伸出雙手。
“不了不了,多謝師兄好意,這娃子有些認生?!睂師腙栃χf道。
“哦,好?!彼坪跤X得有些不好意思,張路遠撓了撓頭。
走了一段路,張路遠好奇的問道:“陛下,招你去,是為何事?”
“也沒啥事,我與陛下年齡相仿,之前有過一些碰面,結(jié)下些交情,今天我奪得首席之位,說要宴請我,給我慶祝一番?!睂師腙柌⑽磳⒑笫赂嬷獛熜?,張師兄為人忠厚,若與老師說了,那自己就吃不了也要兜著走。
辭別了師兄,回到休憩廳,寧熾陽將小晚緩緩放到床上,給她蓋上被子。這女娃子,睡得也是真香。寧熾陽,倒在另一邊,側(cè)身欲睡,心滿意足。
第二天清晨,急促的鈴聲,吵醒了靈松院所有的人。寧熾陽匆匆將衣物套上,還沒洗漱,就沖出了休憩廳,來到百川門前。此時,很多西蜀的居民,靈松院的弟子都在此處聚集,看著眼前的一切。
那是一具尸體,五臟六腑都被掏空,像是那雨后的軟土,到處坑坑洼洼,但是面目卻沒有任何損傷,寧熾陽湊了上去,濃濃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寧熾陽仔細觀察了死者的臉龐,不覺心驚膽戰(zhàn)。
這死去的不是別人,而是靈松院的二弟子,趙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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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籬墨客
這一章,感謝小桐的幫助,對歷史的理解,還是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