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命
庚子年初冬,一個算命先生路過臨湘城,在北門旁支起攤子。不一會兒,攤子前就排起了長長的隊(duì)伍。
臨湘城的居民未必都有解不開的煩惱,他們更多是來湊熱鬧,想看看這位先生算得準(zhǔn)不準(zhǔn),會不會被誰戳穿。
一連好幾個客人算過后,都感恩戴德,心甘情愿地掏出一枚銀幣。
下一位客人,是一個臉色蒼白的少年,渾身包裹著厚厚的冬裝,看起來卻仍然消瘦。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小公子,你如此年幼,竟有心結(jié)了嗎?”
“您既然是神算子,那能不能算算,我為什么來這里?”少年的聲音聽起來中氣不足,一雙眼睛卻十分明亮。
算命先生指了指攤子旁迎風(fēng)飄揚(yáng)的幡旗,上面寫著“觀星辰,算天命”六個大字,說道:“天命可算,人心難測啊……不過我看小公子體虛氣弱,恐怕生下來就帶了病根,成長途中也吃了不少苦,今日來便與此事有關(guān)。”
少年被說中心思,抿了抿嘴,將酸楚咽了回去,恭敬道:“請先生幫我算算,我的病能不能治好。”
算命先生望著少年,陷入了良久的沉默。少年的希望,在漫長等待中破滅,低聲問道:“先生,真的沒有希望嗎……那我還能活多久?”
算命先生呵呵一笑:“我是算命先生,不是大夫,隔行如隔山,不敢妄言。從面相上看,你應(yīng)在出生不久后夭折,卻長這么大,想來你的長輩之中,有一位妙手回春的神醫(yī),耗盡心血為你治??;還有一位修為高深,能為醫(yī)治提供大量珍稀藥材。他們延續(xù)了你的生命,改變了你的氣運(yùn)?!?p> 少年的身體微微顫抖,算命先生的話著實(shí)說到了他的心坎里,少年顫聲道:“可是他們付出了太多,我娘生了我就死了,我的爺爺奶奶還有外婆,都累得去世了,我只剩下一個叔叔,他卻被我連累慘了……”
少年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高大的男人身影,強(qiáng)大,瘦削,布滿了傷痕。倘若自己不在了,他一定能活得很輕松很幸?!?p> 算命先生一嘆,看穿了少年的打算,說道:“孩子,你千萬不要想不開。你若就此離去,他們的一番心血才真正付之東流。人各有命,天意難測,上天讓你活下來,定有它的道理;他人的辛苦,或許也是上天準(zhǔn)備的歷練?!?p> 少年默默點(diǎn)了點(diǎn)頭,忽然又問:“先生,能不能請您算一算我叔叔?”
“無妨,他叫什么名字,生辰八字告訴我。”
“我叔叔叫魏青,今年四十歲,生日是三月十八,好像出生在傍晚?!?p> 算命先生閉上眼睛,沉默了許久,再睜開時(shí),眼睛里多了一道奇異的光芒。
“這是飛龍?jiān)谔熘?,你的這位叔叔恐怕非尋常人,能成非凡之事?!?p> 少年還沒有反應(yīng),后面先傳出了不屑的笑聲。
少年扭過頭,看到了幾個粗壯的中年男人。
一個男人道:“老先生,這回你怕是看走眼了。魏青一身傷病,欠了一屁股債,而且聲名狼藉,這樣的人要是能成大事,那我就能當(dāng)掌門了!”
少年攥緊拳頭,毫不畏懼地瞪著比他高大許多的男人:“我認(rèn)得你們,你們也是冒險(xiǎn)家,可是你們打不過我叔叔,你們不敢打的獵物,不敢去采的藥,我叔叔敢,你們就在背后說他壞話,丟死人了!”
男人臉色漲紅,說道:“魏青是什么人,臨湘城誰不知道!他忘恩負(fù)義,背叛了培養(yǎng)他的師門;好兄弟身患重病,他卻見死不救!可笑的是,他自毀前途,竟然是為了一個女人!他淪落到今天這副模樣,都是他自找的!”
少年的身體被寒風(fēng)吹得冰涼,心頭卻如同火山噴涌,他捏著拳頭朝男人們沖了過去。就算被打死,他也絕不容許有人這么說他叔叔。他還在想,倘若被打死,讓叔叔解脫,倒是更好不過。
“小久,你怎么又出來吹冷風(fēng)了?”
這聲音溫和有力,就像一陣春風(fēng)吹進(jìn)了心里,小久的腳步停在那里,心中的怒火也頓時(shí)平息,轉(zhuǎn)頭便咧開嘴,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一個高大的男人走出北門,緩緩來到了他身邊。
“叔,剛才還挺暖和的,太陽突然就沒了?!?p> 小久看到,剛才那幾個人灰溜溜走了,笑得更歡。他們再囂張,也不敢當(dāng)面說叔叔壞話,他們誰也沒有叔叔厲害!
算命先生的視線在魏青身上打轉(zhuǎn),不禁“咦”了一聲:“老朽漂泊多年,相人無數(shù),還從未見過這么奇怪的命格。能否讓我仔細(xì)算一算?”
“不用了?!蔽呵嗬淠鼐芙^了算命先生,摸出一枚銀幣放在桌子上,帶著小久轉(zhuǎn)身離去。
算命先生無奈一笑,將銀幣收起:“下一位。”
“算得不準(zhǔn),不算了!”不少人抱怨著退出隊(duì)伍,隊(duì)伍轉(zhuǎn)眼就縮短了一半。
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向城外的小鎮(zhèn)子走去,小久盯著魏青的外套,上面歪歪斜斜縫著幾個補(bǔ)丁。那些補(bǔ)丁是他縫的,每一塊補(bǔ)丁后面,都是幾乎致命的傷口。
“叔,是不是我拖累你了?要不是為了給我找藥,你就不用去那么危險(xiǎn)的地方,受了一身的傷;你也不用花那么多錢,一天又一天,到頭來連老婆都娶不到,打了一輩子光棍……”
“怎么,嫌棄我又窮,又不會照顧人嗎?”魏青一笑。
小久就是看著這個笑容長大的,無論藥多苦,看到這笑容,他就覺得可以下咽了。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小久才從這個溫暖的笑容里,看到了深沉的苦澀,比他的藥還要苦一百倍。
“叔,你實(shí)力高強(qiáng),長得也好看,只要我這個累贅?biāo)懒耍憧隙R上就能好起來,治好傷,娶到一個老婆,把欠債全都還上?!?p> 魏青停住腳步,正視小久,說道:“小久,你并沒有拖累我,是你拯救了我。他們說得沒錯,我年輕的時(shí)候,鬼迷心竅,背叛師門,害死你爹娘。倘若不是你,我早就自裁謝罪了。我為你做的一切,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
小久怔怔望著魏青,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他的叔叔是一個惡人。他更加不明白,為什么他們都說他是惡人,連他自己也從不否認(rèn)。
“叔,你不是!在我心中,你永遠(yuǎn)是最好的人!”
“你說不是就不是吧。而且你是我好兄弟的孩子,照顧你是我應(yīng)該做的,以后不許說這種話了——對了,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今天,我得到了吉祥鳥的線索,明天我就出發(fā)去找,你的病有救了!”
小久聽說魏青說過,吉祥鳥是非常神奇的一種鳥,它在什么樹上做窩,那棵樹就會結(jié)出包治百病的吉祥仙果,這么多年來,魏青一直在找吉祥鳥的蹤跡。
小久對于痊愈早已不報(bào)期待,但他還是很開心,因?yàn)槲呵嗫雌饋砗荛_心。
“叔,會不會有危險(xiǎn)?。俊?p> “放心吧,我要是死了,誰來給你治病……若是有個萬一,我也會想辦法把仙果寄回來。如果我沒有回來,你一定要想辦法,自己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p> 聽著魏青的囑托,小久不禁鼻子一酸,好像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一樣。
耗時(shí)近一月,魏青來到了昆余山脈深處。
昆余山脈南北走向,長達(dá)幾千里,幾乎將大陸分成兩半。山脈中魔獸眾多,兇猛無比,任何一只魔獸,都能輕易要了魏青的性命。
夜色幽深,山野間偶爾有一對綠光閃過,那是出來覓食的魔獸。魏青的身體緊緊貼在大地上,和巖石融為一體,凝望著幾丈外的大樹。黯淡的星光之下,隱隱看得出,樹上有一個用荊條搭成的窩,窩里有一只圓滾滾的鳥,便是魏青追尋千里的吉祥鳥。
巖石的冰冷透過單薄的衣服,滲入傷口,一直到骨頭里。魏青臉色烏青,渾身冰涼,卻不敢移動分毫,吉祥鳥并不兇猛,但它的叫聲會驚動其他猛獸。
從凌晨等到清晨,吉祥鳥終于扇動翅膀,飛出了窩,繞著樹飛了兩圈之后,才安心地外出覓食。
魏青沒有絲毫遲疑,立刻朝大樹奔去。凍了一夜,他的身體早已僵硬,但行動卻十分敏捷,三兩下就躍上了樹。
吉祥鳥的窩里,一顆通紅的果實(shí)生長在其中,圓圓的形狀看起來就像一枚雞蛋。
魏青摘下吉祥仙果,握在手中,便感覺一道暖流順著掌心流至胸膛,渾身說不出的舒服。多年苦尋,終于圓滿,魏青不禁眼眶一熱。
他不敢停留,躍下樹木便打算離去。他的寒毛卻忽然倒豎起來,一股惡寒從腳尖蔓延至頭頂,同時(shí),整個山峰搖晃起來,狂風(fēng)大作,天空中烏云迸碎,魏青彷佛置身于深淵盡頭一般。
魏青十分詫異,沉思片刻,幾個騰躍來到了山頂。
他看到了此生最不可思議的景象。
原本連綿不絕的幾十座山脈,已經(jīng)蕩然無存,出現(xiàn)在那里的,是一個無底深淵。無邊無際的黑暗從深淵里蔓延開來,眨眼之間,又吞噬了許多山峰。就像是大地張開了一張巨口,要將整個大陸吞沒!
魏青的腦袋嗡嗡作響,無法理解眼前的狀況,但是他看到了躁動,無數(shù)頭魔獸背對深淵巨口,朝四面八方奔逃。這些令冒險(xiǎn)家避之不及的恐怖魔獸,眼下竟然如喪家之犬。
魏青叫了聲“不妙”,拔腿朝東方奔去??墒撬乃俣龋h(yuǎn)遠(yuǎn)比不上發(fā)狂的魔獸。僅僅片刻,他就被魔獸群追上了。
在閃避之前,魔獸頭上尖尖的角,刺穿了他的身體。
魏青倒了下去,無數(shù)頭魔獸從他的身體上踩過。
他受過許多次傷,只有這一次,終于體會到了死亡降臨的感覺。渾身的力量被抽空,眼前一片黑暗。
他死死抓住懷里的吉祥仙果,想起了屋檐下等他的少年。
他們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