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云千金闕里有妖!”
姑娘們好不容易白日里睡個好覺,此刻又都聚在一塊,站在大廳里,遠遠看著百花齊放的,村民乍涌到這里,被這些姑娘們拿眼珠子一瞧,都不太敢貿(mào)然闖進去。姑娘們則是又忌憚妖怪,又嫌棄這些鄉(xiāng)巴佬,正猶豫不定著,上頭雁飛姑娘下來了,她站在樓梯拐彎的地方,拿團扇掩口打了個呵欠,問:“哪個是妖?”
村民靜默一晌,有人喊道:“阿叡是妖!狐妖!”
雁飛掃一眼下面神色各異的姑娘們,嗤笑一聲,道:“狐妖?你們這些目不識丁的老村夫,整日耕地耕傻了,見了一個好看的就說是狐妖,那你們看我,是不是也是妖啊?”
雁飛手肘撐在扶手上,衣裳本就不蔽體,此刻因剛剛起來查看情況,更風(fēng)光無限地散著,她生的白,臉蛋更艷,桃紅色的肚兜穿著一點不俗,反倒襯她顏色,外頭幾層薄如蟬翼的衣裙,都是為了承恩所制,披掛在肩上,一層層如同蕊瓣,紅得深深淺淺,要說她是狐妖,倒還真像那么回事。姑娘們原本擔(dān)心村民所言非虛,此刻被雁飛這么一說,也覺得是這些臭男人見識淺短,私語幾句就回房間了。
其實此刻李承叡早已不在瘴云千金闕,他昨日從一位姑娘那處得了一柄簪子,今晨便打算回家一趟,現(xiàn)下正在下牢溪修煉。
他走到家時,一點不想看到李靜梧,因此在不遠處的樹蔭下等著,以往阿戎早就聞著味跑出來了,但今日,李承叡等了很久,也沒見到阿戎。李承叡有些疑惑,這才小跑過去,喊了聲“阿戎”,可他弟弟依舊沒出來,李承叡聞到屋子底下有血的味道,先低下頭看了眼雞舍。
果然鮮血淋漓,可他仔細數(shù)了數(shù),六只雞一只沒少,每只都活蹦亂跳的。
李承叡心里犯嘀咕,進了門,家里地上也有血,李靜梧和丁宗旻卻都不在。思及門大開著,他還以為家里遭竊,嚇了一跳,馬上跑進妹妹那屋準備查看,結(jié)果剛一進門,四下里撲出來五個人,一下子就把他牢牢按在地上,一點也不能動彈,李承叡奮力掙扎一下,突然有人喊道:“他有兩條尾巴!”
李承叡一驚,扭過頭一看,果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的尾巴不能再收起來了,按住他的都是村里種田的叔叔們,李承叡張開嘴想要辯解,突然感到語塞。
“斧子!快?。 ?p> 對了!斧子!李承叡突然知道剛才看到的血都是什么了,他抬起頭來,看到衣柜里的三個弟弟,看上去已經(jīng)全無動靜,三條尾巴則整整齊齊地放在床上。
李承叡雙目赤紅,正要盡全力把背上的人掀翻,突然感到劇痛,他咬緊牙關(guān),看見自己的尾巴被斬斷一條,那道士拿在手里,很快扔了,要把他另一條尾巴也砍下來,可李承叡情急之下,那條沒被斬斷的尾巴突然變長了一些,很快就擰住一個人的脖子將其甩了開來,那人被李承叡丟在墻上,一下子竟然撞開了竹編的窗戶,竹子豎起倒刺,扎穿了那人的脖子,鮮血從喉口處飆出,屋子本就不大,一時濺在李承叡的臉上。
李承叡呆了一下,看著那個叔叔的死狀,分明前日見到的時候,這個叔叔還給他一個果子——李承叡根本沒想殺他!
但情況由不得李承叡想太多,道士舉著斧子劈過來,李承叡掀開三個人,奮力一滾,堪堪躲開了,正在這時,他的耳朵突然靈敏起來,四肢漸漸變成了狐爪,眼前的人也好似變小了,最后他被竹屋束縛住,才意識到是自己變大了,李承叡抬起頭來,竹屋噼噼啪啪地被掙開,他立刻跳了出去。
李承叡正對著那道士呲牙,突然聽到王氏祠堂那邊喧鬧得很,他想到剛才似乎沒看到阿舟,心里有個猜測,于是立刻撇下那道士,惶急地往王氏祠堂奔去。
祠堂門口的人們正聚在一起,李承叡跑近了,就看到祠堂的燈籠上也掛了一條狐尾,他跳起來,越過了祠堂前的魚塘,一腳踩在四水歸塘的天井里,也不管四散奔逃的人群,只是探頭往里望去,他聽到祠堂供桌下有嗚咽聲,心里更焦急,在此之前他從沒變作狐貍,現(xiàn)在更不知道該如何變成人形,也就除了咬人什么也干不了,但是小妹現(xiàn)在顯然需要一個人來幫她。
李承叡正這么想著,突然就福至心靈,重新變作了人,換做以往,他肯定得趁熱打鐵,試試再變成狐貍,但此刻他什么也顧不上了,從九尺高的空中跌落下去,摔得五臟一震,卻無心考慮自己,趕緊爬進供桌底下,把阿舟抱了出來。
阿舟斷尾處仍在流血,但好在她還在哭,身體還是溫?zé)岬?,雖然李承叡抱著她的時候,能感受到她正在慢慢變冷。李承叡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努力鎮(zhèn)定下來想辦法,突然靈光一閃,想到了自己曾經(jīng)吐出來的珠子,紅色的珠子。
他當即就想把珠子吐出來,可是不知怎么的,或許是他還不熟練,或許是他太心急了,以往他想吐時,分明那珠子很快就從喉嚨里滑出了,現(xiàn)在卻不見出來,李承叡干嘔很久,心急如焚,伸手摳自己的喉嚨,越摳越用力,最后好不容易把珠子連同摳出來的血取了出來。
他抱著阿舟,把她的嘴巴捏開,塞進她的口中,奈何阿舟已經(jīng)很虛弱了,李承叡根本看不到她咽下去的動作,再打開嘴巴看時,那顆珠子仍在口腔里,他只能從堂前引一團水珠來,給阿舟強灌進去。
阿舟被強灌了這一下,臉色更難看了,卻始終不咳嗽,李承叡又心焦又害怕,把阿舟緊緊抱著,仔細看著她,巴望著就算她救不回來,也得睜開眼再看看自己。
過了好一陣,阿舟突然像是被嗆到,她開始咳嗽,臉上終于有了點顏色,她睜開眼,流了一滴眼淚,低低地喊了一聲哥哥。李承叡也哭了,忙道:“哥哥在這呢,阿舟,阿舟……”
“他們要把我從桌子底下拉出去……”阿舟擦掉李承叡滴在她臉上的眼淚,道,“他們?yōu)槭裁础业奈舶停俊崩畛袇逼怀陕?,不知該如何作答,過了好一會兒才道:“阿舟沒有錯……他們——他們在打獵?!?p> 這話他自己都不信,更何況阿舟并不是小丫頭了。阿舟皺起眉頭來,她聲音虛弱,卻仍犟著一口氣,道:“可是……可是——”“阿舟,別說話了?!崩畛袇泵哪?,忍著沒哭,道,“哥哥會護著你,哥哥一定護著你?!?p> 他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會變成這樣,明明他懷里還揣著要送給阿舟的簪子,明明他們一家子就算沒了父親也能活得很好的,為什么那柄斧子會突然被取出來?是因為道士,還是因為他跟阿娘說了那些話?所以阿娘一開始就不喜歡他,也不喜歡阿爹?那阿爹為什么一定要逼著阿娘同他在一塊,甚至不惜觸犯天條?李承叡壓根不想思考這些,可是三個弟弟都因為這個死了——
——對了,他不能呆在這里。
李承叡警惕起來,祠堂前尚且沒有人聲,可是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有人跟來,他把阿舟背在背上,取下了阿舟的尾巴,扯了祠堂貢桌上的綢布將尾巴包起來,其上的貢品落了一地——盤子、酒杯、香鼎全部人仰馬翻,李承叡喘了口氣,心里稍稍有了點快意,他擦干了眼淚,看了一眼滿地的狼藉,轉(zhuǎn)過頭,挑了一條人跡罕至的路,進了京華。
“托你的福,我見著了不少早就忘了長什么樣的舊人?!?p> 正當犬方相快把昆玉璣捏死的時候,忽然聽到李承叡的聲音。
“只是這個芥子境做得——”李承叡雖為人形,眼珠卻是狐貍的琥珀色,他抬手握住綁縛他的鎖鏈,道,“——還差了點火候?!?p> 犬方相拿來鎖住李承叡的鎖鏈是能鎖水系的鎖,但李承叡很快現(xiàn)了真身,一只足有十二尺高的五尾狐貍很快將鎖鏈拉扯開,很快撲將過來,一口咬在犬方相的肩背上,犬方相悶哼一聲,也不再維持人形,化作四眼白犬,就地一滾將狐貍從背上拽下來,昆玉璣便被他松開,落在地上。
兩只犬類妖都亮出爪子和利齒,撲咬滾落在地上,沒一會兒就把這處青樓里頭的柱子、綃帳拆得一干二凈,沒過一會兒,犬方相被那五條尾巴纏得漸落下風(fēng),李承叡看準了機會,一口叼住犬方相的脖子,齒關(guān)一合,整個一層霎時血流如注,等到犬方相不再掙動了,李承叡這才松開牙齒,回到昆玉璣身邊伏著。
他等著,這四面八方,不少犬方相的部下,只是他們約莫沒想到自家主公只支撐了這么一會兒就被咬死,暫且不敢貿(mào)動。
從李承叡解決了犬方相后,一直到昆玉璣醒過來,來宣戰(zhàn)的也不過修為尚不如犬方相的山精鬼怪,說是宣戰(zhàn),不過也只是殉主罷了。
昆玉璣剛在生死間走了一遭,要是她腿腳快些,說不準孟婆湯都喝完了,此時看到一只巨大的狐貍趴在一邊,心里松了好大一口氣。
隨后她才發(fā)現(xiàn),整層全是血,而狐總管則舔著爪子,昆玉璣坐起來之后,李承叡才發(fā)覺她的動靜,道:“你醒了……那我們回去?!?p> 昆玉璣道:“怎么回去?從那個廊道?那上面全是妖怪的尸體?!?p> “就算沒有尸體也過不去了。”李承叡化作人形,將自己和昆玉璣身上的血凝在一起,扔到血泊里去,隨后他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給昆玉璣披上,一把攬住她,沒半點商量,便往天上去了。
昆玉璣低呼一聲,有些惶恐,李承叡上升得太快,她睜不開眼睛,等到李承叡懸在空中辨認方位的時候,她才發(fā)覺李承叡的手在發(fā)抖。
“你逞強作甚?”昆玉璣困惑道,“用兩只手抱我不就好了,這樣你箍得我疼?!?p> 李承叡先前一直冷著臉,聞言似乎覺得她好笑,道:“不是因為你重,是我怕冷?!闭f完,他叮囑道,“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不讓你睜眼,你不能睜開,否則我們會一起掉下去?!?p> 昆玉璣低頭看了底下點點燈火,腦袋發(fā)昏,當即閉上。
本來正值初春,夜間高處的風(fēng)剔骨的寒,刮在昆玉璣臉上都讓她覺出疼來,好在過了約莫一刻,李承叡就讓她睜眼了,昆玉璣趕緊揉揉臉,再揉揉腰,跺跺腳,發(fā)覺自己到了家門口。
李承叡放下她,就繞到府門另一邊的小巷口去,顯然是打算自己尋個地方化作狐貍,一跳也就進去了,昆玉璣卻還披著他的外袍,想起來李承叡怕冷,就想還給他,剛喊了聲“哎”,府門口就有舉著火把的下人出來了——是管家的陳叔:
“小姐!您怎么現(xiàn)在才回來??!”
陳叔一邊下來,一邊就看到了李承叡,李承叡約莫也沒想到昆玉璣會突然出聲喊他,連皮相都沒換,也沒來得及隱去,陳叔果然瞧出昆玉璣身上披著的是李承叡的外袍,昆玉璣也沒想到李承叡沒能躲起來,一時頂著陳叔關(guān)切又困惑的目光有些語塞。
“其實我——”昆玉璣正要解釋。那邊李承叡卻已經(jīng)走過來,道了聲失禮,取過自己的外袍,穿好了,這才對陳叔道:“我是昆小姐的救命恩人?!?p> 昆玉璣這廂一言難盡,李承叡便已經(jīng)一言以蔽之,昆玉璣才頓悟過來,道:“對!陳叔,今日我去金河寺禮佛,不甚在山中滑了一跤,險些滾下山去凍死,您看我這頭發(fā)亂得!是這位郎君路過,將我送回來?!?p> 李承叡于是拱手,道:“既然小姐到了,那鄙人告辭。”
昆玉璣也忙抱拳,道:“多謝多謝,勞您送我至此。”
“等等?!标愂蹇戳艘谎劾畛袇?,又看一眼昆玉璣,道,“夜已深了,這位郎君對我家小姐有救命之恩,昆府怎么能這樣怠慢,還請這位郎君進來,稍坐片刻,喝一盞茶也是好的?!?p> “這就不必了?!崩畛袇毙χ?,心下略一盤算,他明白這位管家擔(dān)心什么,于是對癥下藥,胡扯道,“鄙人回去晚了,恐怕賤內(nèi)在家中擔(dān)憂?!?p> 陳叔聽了,笑道:“既是這般,那若是郎君日后有何難處,盡管來昆府求告,也是一份心意了。”
李承叡也便拱手告辭。
“慢著!”
這回出聲的是昆仁執(zhí),他擔(dān)憂妹妹不歸,一直在前堂等著,此刻出來,看見李承叡,上前將李承叡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昆玉璣給李承叡使眼色,李承叡卻也不知昆仁執(zhí)是什么意思。
昆仁執(zhí)仔仔細細看過后,突然一把鉗著李承叡的手腕,道:“你別跑,我問你,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褚雁飛的狐妖?”
李承叡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道:“鄙人——”
“你不認識?!”昆仁執(zhí)道,“那狐妖百般調(diào)戲于我的時候,你就站得遠遠的看熱鬧,要不是我跟了她一會兒,我也以為你不認識她呢!你給我進來!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