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日可險(xiǎn)些累死我,”褚雁飛同面前書桌上的狐貍抱怨道,她展開一卷畫軸,“這里頭標(biāo)上了幾處有異狀的妓館,另外,我托蕭山察看一番他下面管著的賭場,還有咬拆曲石神所管轄的荒涼廟宇,共有十二處縮地道?!?p> 縮地道中一里,即為一千里,是芥子境的一種,不過比起重現(xiàn)過往的幻境,更加不入流罷了。這種把戲,只有一些弱小的妖怪擅長。
褚雁飛向來玲瓏,李承叡吩咐查妓館,她就把轄界里陰私之處全查了個(gè)遍。
李承叡竟不知,自己疏于管理所轄之地竟到了這般田地,怪不得最近總覺得拜帖太多。正當(dāng)這最后、最緊要的四年,李承叡不得不重視起來,沒了轄界的妖怪,別說護(hù)著一個(gè)凡人,自身都難保。
不過好在千里之堤尚未潰于蟻穴,狐貍跳到畫軸上,四爪走遍了自己的轄區(qū),而后道:“我記住了,多謝你?!?p> 說著,他走到一邊的墨硯旁,伸爪蘸了一點(diǎn)墨水,三爪行到卷上,點(diǎn)了三個(gè)標(biāo)記處,道:“這三處我自己料理,剩下的……”
褚雁飛以為自己來了委任,忙道:“交給我?”
李承叡看了她一眼,道:“不,讓懷風(fēng)去。”
褚雁飛笑意一斂,道:“我雖不如懷風(fēng)有本事,但也知道見機(jī)行事?!?p> “見機(jī)行事?”狐貍在窗前擺著的梅花盆景中踩著泥,弄干凈爪上的墨,道,“不是一擊斃命,就不要出手。我知道你一直在尋能制芥子境的妖怪,等懷風(fēng)將它擒來,若真是你仇人,自然交予你處置。”
褚雁飛勾唇笑道:“那也比不上我自己親自動手抓她?!?p> 二妖正說到這里,昆玉璣撩開珠簾進(jìn)來,珠簾在她身后合上,劈里啪啦一陣脆響。
身為昆府主人,昆玉璣為了幫這兩個(gè)妖怪保密,不得已親自端茶上來,進(jìn)來時(shí)不由得看了一眼褚雁飛,發(fā)覺她頭上已經(jīng)沒有那支從李承叡袖中取出的紅寶石金簪。
褚雁飛原以為昨日這位昆姑娘早就十分看不慣自己,沒想到還能有茶喝,不由感到更有趣,道了句多謝,卻故意沒喝這口茶,對李承叡道:“我知,你就是怕我反落到人家手心里,給你添麻煩?!?p> 褚雁飛曾在瘴云千金闕登臺獻(xiàn)唱,她的嗓音自然是十分軟和悅耳的,但昆玉璣卻分外不喜,她皺了皺眉,正巧看到李承叡刨著盆景的沙石,于是她對李承叡道:“那盆梅花盆景經(jīng)不起作弄?!?p> 李承叡于是止住撥弄盆中泥土,跳到椅子上的軟墊里,褚雁飛把那盞茶放在椅子上,揭開了蓋子,笑道:“上巳時(shí)節(jié)天還涼著,你在窗前蹲了好久,這杯熱茶還是給你吧?!?p> 褚雁飛說完這話,特意回身去看昆玉璣的神色,果然,這姑娘被她逗得臉色不算好看,只看著狐貍。褚雁飛玩夠了,這才言及:“對了,小姐的哥哥參加了春闈,約莫就要放榜了吧?不知他喜歡什么,我也好略備薄禮,托李承叡帶來,也是為先前冒犯他賠罪?!?p> 昆玉璣的眸光這才從狐貍身上轉(zhuǎn)過來,問:“你先前在宴上不是說不日回金華?禮物就不必了?!?p> 褚雁飛不知昆玉璣還在糾結(jié)這點(diǎn)小事,巴望著自己早些回去,“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故意道:“阿叡的轄界同旁人不同,我們并非總是管轄一地,而是如同六部,各司其職,在哪里管都是一樣的,并不急著回金華,不過,姑娘要是趕我走——”
“褚雁飛。”李承叡突然出聲道,“你逗她做甚?”
主公發(fā)話,褚雁飛立刻閉上了嘴。
昆玉璣不知李承叡為何突有此言,看了一眼褚雁飛,褚雁飛卻笑而不語,并不與她四目相接,這讓昆玉璣愈加煩悶了。
因?yàn)橄惹暗娜较嘁皇?,褚雁飛最近總是到昆府來,府外也有其他煩心事。上巳節(jié)將近,宮中也要辦宴席,貴妃娘娘做主,邀了許多名門貴女同樂,諸位殿下和世家子也會參與,不僅要在別宮臨水飲宴,席間還有射雁相贈的活動。
昆玉璣是喜歡熱鬧,但這種熱鬧,她卻不輕易湊上前去。
一則是她實(shí)在不喜歡藏拙,但也不能于射術(shù)上輕易越過諸位皇子公主去,二則射雁相贈本就有傳情之意,當(dāng)今昆氏榮華富貴,并非仰賴父親的官職,而是仰仗著圣上和父親那一點(diǎn)珍貴又脆弱的情誼,昆玉璣的婚事自然也是圣上極為在意的。
因此往年上巳節(jié)宴會,昆玉璣要么是以身子不快推辭,要么干脆跑去太后身邊陪老人家說話。
今年因?yàn)橛泻偣苓@趟奇遇,昆玉璣更加惜命些,聽白吉說皇宮中妖物無法進(jìn)入,昆玉璣也不好請白吉姐姐去那不在自己掌握的地方游玩,原本打算向父親言說一番,推辭不去,誰知和父親剛說好,貴妃娘娘卻突然問起昆玉璣來——這下她不得不去。
走時(shí)昆玉璣尋不到李承叡,仍在問白吉:“妖物進(jìn)不去皇宮,那神物呢?”
白吉知道她心中所患,覺得昆玉璣這般女子畏首畏尾起來別樣可愛,笑道:“神物大都忙得很,哪有空來害你!安心吃你的就是了!”
昆玉璣這才安心進(jìn)了宮。
因之前昆玉璣失蹤了數(shù)日,貴妃娘娘先傳昆玉璣至昭煊殿偏殿問話。貴妃娘娘乃是傅昭之母,昆玉璣與之還算相熟,進(jìn)了宮既不多禮,也不拘謹(jǐn),開口便笑道:“見過貴妃。娘娘艷光不減,氣色越發(fā)好了!”
傅昭在一旁拈著塊玉帶糕細(xì)嚼著,拆臺道:“母妃剛還說昨晚沒歇好呢,哪來的好氣色,玉璣未曾細(xì)看就隨口拍馬。”
昆玉璣被他笑過,卻也不管,果然貴妃解了圍,斥傅昭道:“好沒規(guī)矩,讓你說話了?”
說著貴妃便招手讓昆玉璣來自己身邊坐下。
貴妃從前雖然待她也親厚,但也沒有這樣親熱過,昆玉璣接過貴妃親自從傅昭手邊小幾上拿來的玉帶糕,有些受寵若驚。
這不是因?yàn)橘F妃身份高貴,實(shí)在是因?yàn)橘F妃艷冠六宮,氣質(zhì)更是如蘭似桂、雍容典雅,如此美人親自拿來糕點(diǎn),昆玉璣一時(shí)有些惶恐。
貴妃請她吃完了一片玉帶糕,這才問道:“聽昭兒說,你先前為了捉狐貍迷了路?”
昆玉璣回話道:“是,一連迷了許多天,這也是常有的事,只是恰好遇上民間流言紛紛,民女兄長也過分緊張,說了胡話,想必給陛下和貴妃添了許多麻煩,民女和兄長都十分愧悔。”
說著,昆玉璣便從榻上起來要跪下去,貴妃忙使人攙住了,溫聲道:“本就算不得什么的,況且從此之后再無流言,陛下也十分欣慰,說你是大福之人呢……你兄長今日也來了?”
昆玉璣道:“是,和其他世家公子在一塊?!?p> 貴妃便對傅昭道:“還歪在這里?趁著宴席沒開始好好抱回佛腳,向諸位公子請教一番?!?p> 傅昭扶了扶腰枕,坐正一些,卻未起身,只是笑道:“和他們有什么好請教的?今年師哥哥也來射雁,還不如等著師哥哥?!?p> 正說著,外面唱著御駕到了,昭煊殿中一應(yīng)人等立刻起身接駕。
只是還沒等貴妃拜下去,皇上就已經(jīng)上前來扶住她,道了句不必多禮,這才見著了昆玉璣,笑道:“玉璣,瞧你今日這一身,又是不打算射雁了?”
昆玉璣穿的廣袖襦裙,聞言忙道:“回陛下的話,民女身體——”
“朕還不知道你?!被噬献诜讲刨F妃倚坐之處,執(zhí)著貴妃的手,笑道,“先前捉狐貍走失,回話也沒見你身體有礙,偏偏上巳節(jié)就不成了,莫非是不喜歡射雁?”
昆玉璣猜到貴妃讓自己前來也是皇上授意,聽聞此言也只是腹誹,往年皇上分明不管她怎樣的,偏偏今年就說破……
然而面上昆玉璣還是一口咬定,道:“民女確實(shí)身體不適,只是說出來怕讓陛下笑話?!?p> 皇上聽了她這話,果然有些好奇,問道:“說來聽聽。”
昆玉璣便故做苦惱,道:“前些日子民女去金河寺聽經(jīng),回府時(shí)大雪封山,一不小心在長階上滑了一跤,一錯(cuò)步跌到林間去,滾了好幾圈,鬧得好沒臉不談,竟昏過去了,就這么從傍晚直到夜間,把民女凍得……”
不知皇上信沒信,反正貴妃笑起來,皇上也就被昆玉璣這么插科打諢著,笑道:“空有好身手,怎么還跌了這么重一下?可見是自視甚高?!?p> 昆玉璣知道自己算是糊弄過去,卻聽得另外一個(gè)聲音問道:
“那玉璣姑娘是如何回府的?”
昆玉璣一個(gè)激靈,這才看到自己身后一側(cè)站著孟師,正脫下大氅交予宮人,顯然是剛同皇上到,只是因?yàn)槔ビ癍^不得目視天顏,見了御駕趕緊低了頭,一時(shí)沒看見孟師進(jìn)來。再者,孟師身為外男,怎么會出現(xiàn)在昭煊殿?
可昆玉璣轉(zhuǎn)念一想,皇上寵愛貴妃,聽說連安排貴妃在后宮接見妹夫這等荒唐事都做過了,自然也無所謂貴妃在宮中耳房見見外甥。只是這會孟師突然出聲,將昆玉璣嚇了一跳。
昆玉璣覺得他語氣不善,不知他問這個(gè)做甚,一時(shí)沒有作答,孟師似乎也覺出不妥,難得別開眼,又道:“雪中受了寒,難免體力難支,恐怕玉璣姑娘吃了苦頭?!?p> 昆玉璣還以為孟師在審自己呢,見他這么說,便道:“倒也沒有,遇上有人路過,幫扶民女一把罷了?!?p> 孟師這才頷首。
皇上這才慰問道:“你這段日子是多災(zāi)多難了些,前些時(shí)候京中流言四起,后來不知怎么的,自你被尋回之后倒太平不少,這算不算你的功勞?”
說著皇帝便笑起來,昆玉璣當(dāng)然不敢居功,但皇帝深信方士之說,她也不好反駁,況且事實(shí)正是懷風(fēng)在李承叡的宅子里咬死了那些狐妖,也不算和她毫無干系,她雖然沒有出力,但好歹算半個(gè)誘餌了。
昆玉璣只得道:“民女有功,但也不敢當(dāng)首功,為此事出力的守城將士們才是頭功呢。”
皇帝頷首,緊接著道:“前些日子,朕宣你父親來見,也說起這件事,這些年是朕薄了昆府,正好趁著今年你有此功,朕和太后商議之后,打算讓皇后認(rèn)你做義女,給你擬了一個(gè)‘長兕’的封號,不知你中不中意?往后就是縣君了……可要好好孝敬你父親。”
昆玉璣不意皇帝讓她來上巳節(jié)竟是為了這個(gè),臣子之女獲封縣君,已經(jīng)是莫大的恩典,她一時(shí)有些摸不著頭腦,更不敢推辭不受,只能立刻跪下謝恩,道:“民女多謝皇上厚愛,也很是喜歡皇上所擬的封號?!?p> 貴妃也笑道:“‘兕’字既尊貴,也合玉璣的脾性,臣妾也覺得很好?;屎竽锬锵ハ聼o子,又總是纏綿病榻,要是知道突然多了一個(gè)女兒,指不定怎樣歡喜呢!”
昭煊殿內(nèi)其余人等也趕緊提前恭賀昆玉璣,昆玉璣一一回過,傅昭倒是沒跟她多客氣什么,只一拱手謝過了,倒是孟師煞有介事地說會備一份禮來,昆玉璣見他如此明目張膽地“私相授受”,心里一時(shí)覺得古怪,但見皇上和貴妃都不曾多說什么,又仿佛明白過來。
果不其然,待到射雁開始時(shí),昆玉璣在太后身側(cè)聽得帳外鼓聲陣陣,沒一會兒便有世家子的高呼聲,報(bào)晉安侯府孟師拔得頭籌——這算昆玉璣意料之中。
太后聽聞了,道:“師兒?哀家怎么記得他隨軍戍守去了?”
貴妃在一旁答道:“母妃前些日子不還見過師兒?當(dāng)時(shí)您還夸他長得俊呢!自從年前邊境大捷以來,師兒就回京了,不日前辭去軍中職務(wù),現(xiàn)在就是侯府的閑人了?!?p> 太后聽了貴妃此言,才明白一些,正當(dāng)此時(shí),貴妃宮里的掌事宮女附耳同貴妃說了幾句,貴妃便道:“進(jìn)來?!?p> 來人是御前侍奉的太監(jiān),見過帳內(nèi)諸位貴人后,方道:“方才孟公子射下一雙雁來,聽聞昆小姐在此,愿以這對雁賀昆小姐獲封長兕縣君?!?p> 昆玉璣當(dāng)下覺得這禮物十分燙手,卻也挑不出什么錯(cuò)來。太監(jiān)方一說完,貴妃便立刻道:“師兒有心了,玉璣?”
連太后也眉開眼笑,勸道:“好,好,玉璣,去把師兒喊過來,叫哀家再見見他?!?p> 昆玉璣只得先收下了,趕緊起身隨御前的公公去找孟師道謝,去的路上她徹底明白過來了,要是孟師仍領(lǐng)著兵倒也罷了,現(xiàn)在四海承平,孟師于府中賦閑,皇上又給自己封了縣君,從前的門第之差便抹平了,可不就門當(dāng)戶對了嗎?!現(xiàn)在好在皇上還未開口賜婚,一切還有回寰的余地,不然……
昆玉璣改了主意,道:“崔公公,索性我也會騎射,也不便去皇上面前等了,不如牽一匹馬來,我自去找孟公子?!?p> 崔公公知道皇上疼愛昆玉璣,況且他這一趟本就不是幫皇上跑腿的,只是問:“小姐這一身可不好騎馬吧?”
昆玉璣道:“無妨,牽來便是?!?p> 自太宗皇帝年間修建的這上嶺別苑,獵場比行宮建筑大出五倍不止,少有險(xiǎn)地但秀麗怡人,林間日光下瀉,如錦緞一般,另有人工開鑿的一條小溪,更添幾分幽靜意趣,再加之春三月,正是林間草地最為沃美的時(shí)候,昆玉璣策馬許久,遇上不少人,卻也沒出汗。
見到她的一是納悶她不穿騎裝,二是納悶她不帶弓箭卻掛了兩只大雁在馬背上。不過大家都忙著,射雁不易,用絲線纏住大雁而不傷才最好,諸位子弟不想空手回去,納悶也只是多看昆玉璣幾眼,并不上前來寒暄。
被圈出來供上巳節(jié)射雁的場地不大,沒過一會兒,昆玉璣就見著了孟師,孟師正從箭囊取箭,遙遙見到昆玉璣,便打馬過來,還沒等昆玉璣說什么,孟師便道:“你不愿?”
昆玉璣真叫他先提了,反倒不好多言,更拿不準(zhǔn)他說的不愿是不愿受這對大雁,還是皇上亂點(diǎn)的鴛鴦譜,昆玉璣只含糊解釋道:“我覺得禮輕情意重,我恐怕當(dāng)不起這個(gè)情誼?!?p> 孟師似乎輕嘆了口氣,又似乎沒有,他神色說不上悵然,一雙眼睛依舊亮如寒星,倒叫昆玉璣不敢多看。
孟師便當(dāng)著昆玉璣低頭的空當(dāng),伸手過來,把她馬上的大雁拿走了,昆玉璣見他打了不止一對,一時(shí)口快,便道:“孟小將軍騎射好厲害,這一會工夫打了這樣多!”
誰成想孟師道:“我已不是將軍,騎射也不算很好,比不上玉璣姑娘?!?p> 昆玉璣不知他是自謙太過,還是有意刺自己,聽孟師這話,仿佛他也不是真心要皇上賜婚亂點(diǎn)這鴛鴦譜的,只是人家沒自己這樣莽撞,直接找上門來說破了。甚至……昆玉璣想到,她還以為武夫一向是心直口快的,沒想到孟師竟能憋屈著給她射雁,也是難為他了。
昆玉璣大感慚愧,方才她肯定是自作多情,以為孟師對她有意。
孟師說完,似乎又思忖一番,補(bǔ)上一句:“打這么多是順手罷了,不是為了送給別人?!?p> 昆玉璣遲疑片刻,覺得這句解釋多余,因此頗有些曖昧,昆玉璣聽了,覺得自己自作多情也不是沒有緣由,只得干笑著接道:“是嗎?”
二人先前便總是被傅昭湊在一塊,后來昆玉璣明白過來后就更加生分,算來李承叡總帶著昆玉璣和一些非人之物來往,因此似乎月余不曾和朋友們一塊打馬了。此時(shí)對上孟師,昆玉璣更是沒什么話好說,兩人沉默著騎著馬出了林子,正巧舞樂開始,常年不露面的皇后也強(qiáng)撐病體出席了,她同貴妃一個(gè)病美人,一個(gè)解語花,陪伴在皇上左右。
射雁歸來的世家子弟連同貴女們都一齊清點(diǎn)好射中的大雁,不做禮物的便再次放飛了,昆玉璣剛于孟師一旁坐下,肩膀便被傅昭拍了一下,傅昭低下頭輕聲來問她:“我哥哥送你的大雁呢?”
昆玉璣看一眼孟師,好在宴席擺得開,孟師只是低著頭喝茶,并沒往這邊看,便也低聲道:“我退回去了——你怎么不同我說陛下要賜婚?我壓根不喜歡你哥哥!”她這么說,傅昭瞪大眼睛,竟然道:“左右你也沒有心上人,年紀(jì)也不小了,嫁誰不是嫁?我哥哥哪里不好,還為你辭了軍中職務(wù),就怕父皇忌憚,你怎么能給推辭了?”
虧昆玉璣當(dāng)他半個(gè)知己,此刻只覺得自己眼瞎,先前在林子里還想著說不準(zhǔn)傅昭能幫忙在御前替她說話,推了這樁婚事,現(xiàn)在昆玉璣算是知道他指望不上了,心里又急又氣,索性偏過臉不同他說話了。
傅昭見她別過臉去,立刻察覺自己話說得不好,忙換上和她玩鬧的面孔來,軟聲勸道:“玉璣,我知你是個(gè)聰明人,父皇原本有意將你賜婚給十弟,嫁給我哥哥,總比嫁給十弟好吧?你和十弟連來往都沒有啊?!?p> 昆玉璣還是不理會傅昭,倒是孟師這時(shí)候?qū)⒏嫡呀辛诉^去,昆玉璣才按捺下脾氣,想起對策來。若是皇帝此次宴席上只敕封縣君倒也罷了,要是皇上授意太后或者皇后提起指婚之事,即使沒有圣旨來定下,在京中她昆玉璣也算就是孟師的人了。她得好好想個(gè)辦法……
昆玉璣想找哥哥商量,便往席中找人,找了半天才發(fā)現(xiàn)哥哥站在她身后,也就是孟師席后,像是在引薦什么人似的,昆玉璣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跟在他哥哥身邊的竟然是李承叡,李承叡察覺她過來,卻仍是在和傅昭閑談。
昆玉璣被他這神出鬼沒的本事嚇了一跳,不知道他為什么跟進(jìn)宮里來,她看一眼哥哥,發(fā)覺哥哥遞過來的眼神也滿是不耐煩,于是湊近些,昆仁執(zhí)這才低下頭來對她道:“剛才我正在射雁,突然這家伙就和一個(gè)太監(jiān)找上門來,說是我?guī)麃淼?,一不小心走散了——我可沒有!”
今日上巳節(jié)宴席,本就不拘門第,但凡京中貴人,憑請?zhí)麕нM(jìn)幾個(gè)門第低些的也是常有,只是這些捎帶進(jìn)來的人往往不會在御前的席間出現(xiàn)。昆仁執(zhí)本就對李承叡有偏見,總說李承叡是妖怪,就算李承叡今日以人的身份進(jìn)行宮里來,也不過是家中無功名的商戶。
昆玉璣突然想到什么,也不管昆仁執(zhí)被李承叡擺了一道的不愉快,從他身上扯下弓箭來,昆仁執(zhí)本就一肚子氣,還被妹妹這么折騰,拉著蹀躞帶道:“大家都在,你就算裝呢?能不能有個(gè)大家閨秀的樣子?”
昆玉璣拉了拉弓弦,嫌棄道:“這算什么弓?書生四體不勤果然不是空話?!闭f著,將弓扔還給昆仁執(zhí),她看著傅昭的弓也早收起來了,便只能對孟師道:“孟小將軍——孟、孟兄,可以借弓一用嗎?我趁著還有姑娘沒回來,去打一只雁來?!?p> 孟師聞言,躊躇片刻,將弓從背上取下,連同手上的扳指一同遞給昆玉璣,昆玉璣正要套上扳指,忽然覺得不妥,問昆仁執(zhí):“你的扳指呢?”
昆仁執(zhí)擺擺手,道:“換什么換,就用孟兄的,你一時(shí)興起也就罷了,再耽擱下去,最后一批姑娘小姐也該回來了。”
昆玉璣拉了一下弓,弓開滿如月,孟師也瞧著她開弓,昆玉璣拉滿弓之后停了一下,孟師便問:“……趁手嗎?”該說不愧是孟師用的弓,很合她的心意,于是昆玉璣道了一聲“趁手”,單手拽著裙子就奔去牽了一匹馬,揚(yáng)鞭進(jìn)了林子。她本不欲多射幾只大雁出風(fēng)頭,不過一會兒便獵了一只帶出林子來,趕在射雁結(jié)束前下了馬,她往陛下那邊看去,果然看到陛下也留意到她的作為,一時(shí)有些舉棋不定,怕觸怒天威,只是昆玉璣既然都射下了大雁,必然要為自己搏一搏。
她跳下馬,便往孟師、傅昭這邊過來,李承叡和哥哥當(dāng)然也在。昆玉璣知道陛下盼著她把這只大雁送給孟師,也知道陛下那邊連同皇后貴妃都留意著自己,身上剛因騎馬奔馳而熱汗涔涔,此時(shí)被水邊春風(fēng)一吹,不禁細(xì)細(xì)顫了一下。
她不敢看李承叡,只得趕快走過去,心一橫,將大雁遞了出去,道:“李公子,這是給你的?!崩ビ癍^遞出去時(shí),都能感覺到傅昭在一旁十分驚愕,她心里狂跳,手僵在那里,聽著陛下那邊的動靜。更令她難堪的是,李承叡并沒有接,反而抬起眼來,近乎審視地看了她一眼,昆玉璣被他這一眼看得冷靜許多,囁喏著補(bǔ)充道:“……多謝你先前在金河寺救我?!?p> 這一桌圍著五個(gè)人,卻出奇的安靜,過了片刻,還是孟師先問道:“原來李公子就是先前救助了玉璣姑娘的人?”
傅昭則是收回了盯著昆玉璣的目光,望向宴席首座那邊,忿忿離開,想是去陛下那邊解釋這件事,昆玉璣長出一口氣,便聽得李承叡笑道:“是,我同內(nèi)子一塊去金河寺禮佛,下山前寺中善明大師提及山中一株梅花分不清倒春寒時(shí)并非梅花節(jié)令,竟然也開了花,內(nèi)子很是好奇,便往野路中去了,不曾想遇見昆姑娘……如今是不是要稱一句長兕縣君了?”
昆玉璣見李承叡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連對著孟師這種面若冰霜的人李承叡都能侃侃而談,卻并不接她的大雁,昆玉璣便有些氣憤。不想李承叡下一句倒不再圓滑,徹底給了她一個(gè)沒臉,李承叡道:“縣君在射雁快結(jié)束時(shí)策馬,獵得這只大雁,可真是聲勢浩大。我真不知這是為了答謝我,還是為了拉我下別人的面子?若真是如此,我一個(gè)末九流商人,還不被這些王子公孫啃沒了骨頭?”
昆玉璣一時(shí)心虛,實(shí)在是她一直把李承叡當(dāng)稱霸一方的狐妖,自然不會想那么多,可她想不明白為什么李承叡今天對她如此疾言厲色,倒是孟師替她解圍,接過了那只大雁,松開纏繞著的彩繩,往空中一拋,任它飛走了。孟師做完這些,方勸道:“好在只是陛下那邊留意到,其余并沒在意這邊,玉璣姑娘恐怕只是沒想太多,李公子不要放在心上?!?p> 昆玉璣今日事情一樁接著一樁,本就心煩意亂,此刻孟師維護(hù)她,哥哥也在一旁,更是委屈,一邊恨李承叡讓她難堪,一邊……一邊也恨自己無能,又這樣感情用事,脫口便大聲道:“那你說我能怎么辦?”
昆仁執(zhí)呵斥她一句:“昆玉璣!”
昆玉璣自知失言,登時(shí)臉紅了,轉(zhuǎn)身便走。李承叡低頭喝茶,昆仁執(zhí)一陣頭疼,孟師則是被昆玉璣突如其來的脾氣嚇了一跳,他不是沒想過昆玉璣會為了皇上賜婚感到為難,一時(shí)有些后悔。
孟師頭次見到昆玉璣,并不是在京華,而是在邊疆。他是在涪水大捷那一戰(zhàn),于戰(zhàn)場上和昆玉璣打的交道。那時(shí)候他尚不是將軍,以為昆玉璣是FL哪戶人家的女兒,邊境巾幗不讓須眉,昆玉璣那一手騎射功夫的確亮眼,因此孟師便存了親近之心,奈何涪水大捷之后,他按畫像尋訪,竟然沒找到昆玉璣,這或許是昆玉璣的外祖家維護(hù)她,不想她和軍中有什么牽連。孟師直到回了京華,面見了圣上,說起這戰(zhàn)場上的奇女子。圣上也是年紀(jì)大了,聽了這故事便有要下圣旨點(diǎn)鴛鴦譜的意思,且很快在太后面前提及了,孟師幾度勸過,也無濟(jì)于事。
早知這樣,他也該多問問,多和傅昭一塊走動走動,說不定今日也不會讓昆玉璣這般難做了。
孟師正打算去和貴妃娘娘商量這回事,傅昭卻已經(jīng)從皇上坐的高臺上下來了,孟師眼見傅昭快步往這邊過來,問道:“如何?”
傅昭撇了一下嘴,道:“沒事了,只會敕封縣君,賜婚可以日后再談,父皇疼愛你們兩個(gè),并不想等太久,你總該好好跟玉璣來往吧?”
孟師沒回答,只是道:“多謝你。”
傅昭擺了擺手,沒再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