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反悔了?!?p> 霜華跪在瘴云千金闕的瓦上,對著一角飛檐上站著的白衣人道:“我沒有反悔。但當(dāng)初我請主公收留褚雁飛時,主公分明答允我,只是培養(yǎng)他,并不將他挾作屬下,但如今,主公卻要我將他帶回?”
白衣人回身來,看向霜華,道:“這五十年來,那狐貍勢頭實在迅猛,他將轄界內(nèi)秦樓楚館劃給褚雁飛管轄,主公不過是想問問你,瘴云千金闕究竟是誰的東西?!?p> 霜華道:“自然是主公的東西。霜華不敢忘。”
白衣人嗤笑起來,道:“霜華……這名字你當(dāng)真配不起,可你招惹的男人,一個兩個都看不出你這妖精卑賤的本性來,上一個給你取名霜華,后來便被你害得投井自盡了,褚雁飛給你取‘憐’做名,恐怕他也要步他主人的后塵。”
霜華沒有回答。
白衣人擺擺手,對她道:“我會替你向主公請求寬限一段時日,但瘴云千金闕究竟誰做主這件事,不是你可以含混過去的,要么,你就在樓中布滿芥子境,要么你殺了褚雁飛,或者讓他向主公投誠?!?p> 霜華道:“屬下會好好考慮的。”
白衣人留下一句:“主公可不喜歡等候。”說完,他便消失在飛檐之上。
霜華從瓦片上站直身子,長吁一口氣,隨即拔下釵子,從半空中劃開一道口子,選了個偏僻的角落,回到了金河寺狐貍洞府。
自從李承叡轄界穩(wěn)定下來后,褚雁飛便將她從碧霞境內(nèi)接到此處,算來她在這里小住了三個月,也同李承叡還有承舟小姐熟悉許多。
霜華遠(yuǎn)遠(yuǎn)看見承舟坐在碼頭上玩水,于是走了過去,笑道:“承舟小姐。”
“憐兒姐!”承舟從水中托起一個水球來,對霜華道,“這個如何?”
“我看著倒是比狐總管還圓些?!?p> 承舟聽了她這話,笑道:“還是姐姐有眼光,我昨日又修出一條尾巴,現(xiàn)在比哥哥還多一條,他不是說今日回來嗎?這都傍晚了。”
霜華知道她是急著要把這消息炫耀給狐總管聽,于是告訴她:“恐怕得再等等,褚郎昨日托驅(qū)云使給我捎來信,說是狐總管在南??瓷弦粋€寶石生意,正在談,要多花三日才能回來?!?p> 承舟撐著下頜蹲在碼頭上,回頭看她,問道:“寶石?像碧霞宮中的那個珊瑚一樣嗎?”
霜華其實并沒去過碧霞仙宮,她因為妖力虛弱,造出來的芥子境不易被察覺,因此在碧霞境中造出一個行吟軒和一面湖的幻景,她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此時聽承舟說起碧霞宮的珊瑚,她只得含糊道:“或許吧。”
三日之后,狐總管才回來。他還帶了一個商人回家詳談寶石生意,霜華很是驚奇,畢竟這些主公們都相當(dāng)看重自己的洞府,霜華就從未見過瘴云千金闕的主公。帶屬下進(jìn)洞府尚且不行,更何況帶人進(jìn)來?
霜華問褚雁飛,褚雁飛卻道:“那商人并不知道這是狐貍洞府,也不知我和阿叡是妖怪?!?p> 霜華問道:“所以,是狐總管有意相交?”
褚雁飛點頭,道:“阿叡向來喜歡這樣的人:行事有底線、有辦法,年輕——還夠機靈?!闭f著,褚雁飛看向霜華,笑道,“怎么?你不問問我有何見聞,問一個凡人做什么?”
霜華笑道:“你三日一封信,還有可講的嗎?我看驅(qū)云使都不樂意了?!?p> 褚雁飛低頭啄吻一下她的嘴唇,親昵道:“對姐姐,當(dāng)然有說不完的話?!?p> 霜華從袖中伸一根手指推他的腦門。
一連幾日,霜華一直都有些恍惚。她是個弱小的妖怪,自然得依附著別的大妖才能存活,或許是生不逢時吧,她若能生在這時候,自然就跟隨李承叡,但……
她成精的時候,瘴云千金闕的主公是妖界最煊赫的一位。因為姓崔,一時風(fēng)頭無兩,竟被傳作“白衣判官”,竟和陰曹真正仙官崔玨一同被提起。那時候成精的妖怪,十有八九都依附于白衣判官。但一直以來,發(fā)布任務(wù)時障云千金闕的主公并不出面,那個白衣人每每代為傳話,因此霜華對自己的主公并無什么了解,但他既然能降服身為毒龍的白衣人,自然是很強不會錯了。
她每日思量著毒龍給自己出的難題,對褚雁飛冷落了些。因此褚雁飛不多久就發(fā)覺她的異常,有一日在給她梳發(fā)的時候突然問道:“姐姐近日有什么憂慮不好對我講嗎?”
霜華從鏡中看向他,笑道:“是我方才出神了?”
褚雁飛點點頭,俯下身來,將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雖然他總是化作人形,但貓兒的習(xí)性總是如此,霜華伸手撫過他額角的發(fā),看著他閉上眼睛、微微帶笑,如同孩童般純稚,突然便想起他這么情深意濃,卻終究是會來向自己尋仇的,一時很是唏噓。
褚雁飛也從鏡中望著她,道:“你瞧,你想事情的時候,眼睛就沒那么亮了。”
“這你也知道?”霜華笑起來,將他推開。
“以往我同你親近時,你也沒推開過我?!瘪已泔w重新黏糊上來,在她耳側(cè)撒嬌,“……莫不是姐姐思念碧霞,不愿意在京華住著?”
霜華笑道:“不是,褚郎待我很好,我豈是貪慕繁華之人?!?p> 褚雁飛一時放下心來,仔細(xì)想了一陣,忽而面容一肅,微皺著眉問:“難道是姐姐在京華見了什么人,有琵琶別抱之心,卻又不好與我說?”
霜華本沒想到脫身的法子,見褚雁飛先說了這樣的話,一時心中竟然大定,正要順著話頭說下去時,褚雁飛卻接著道:“姐姐不必顧慮我的,若真是如此,我不使姐姐為難?!?p> 他雖這么說,卻低下頭去,霜華看不見他的神色,心里長嘆一口氣,心道他果然是褚東樓的貓,寵物隨主人,雖然看著是妖的做派,心里卻很是軟和的。
這樣雖好,霜華卻更不好從他身邊走了。
“不是,”霜華對他莞爾道,“褚郎,我一直戀慕于你,心里連自己都放不下了,怎么還放得下旁人?”
褚雁飛抬起頭來,眨眨眼,他的桃花眼生得漂亮妖冶,本該是盛著虛假柔情做粉骷髏模樣,此時卻安放著欣喜的光華來。他這模樣霜華不是頭次見到,甚至自己口中這聽上去情真意切的剖白也早不是第一次,但霜華卻不知道,這話究竟是自己說的,還是出自另一個人之口。
褚雁飛猜錯兩次,霜華本以為他會就此揭過,誰知褚雁飛卻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時大驚失色,道:“既然都不是,那……那該不會是姐姐身體有恙?”
霜華沒來得及躲,褚雁飛便伸手來探查她的妖丹。一連數(shù)年,褚雁飛修行一直突飛猛進(jìn),和憐二人蜜里調(diào)油、十分親近,然而正所謂燈下黑,憐于褚雁飛而言,是得好好護(hù)著,生怕磕了碰了,好似一個心愛的花瓶,因此褚雁飛從未提出要試探她的修為,或是與她一較高下。此刻褚雁飛的手突然按上來,霜華便覺得一股蠻橫的妖氣直沖她的丹田。
眼見憐的臉色一白,褚雁飛立刻有些慌亂,他知道自己一時莽撞,剛釋放的妖氣太過兇駭,便很快緩和下來,護(hù)住霜華的丹田,問道:“怎么姐姐的仙丹這么虛弱?你怎么不同我說?”
霜華一直支撐著障云千金闕的所有芥子境,妖力勉強維系罷了,她也是自己閉目塞聽,從不探查自己的身體,但褚雁飛此言一出,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妖丹竟然已經(jīng)虛弱到褚雁飛分不清是妖丹還是仙丹了。
早些撕破了臉,她倒還輕松些。此時霜華卻只能繼續(xù)演下去,蒼白著一張臉笑道:“我不過外強中干,怕配不上褚郎罷了。只有一點奇技淫巧,當(dāng)初為了引你去行吟軒……”
這倒是真話。當(dāng)初褚東樓死去,褚雁飛成了無主的貓,霜華不愿意看著他流落街頭,廢了好大勁,才不使他察覺、將他引去了瘴云千金闕。本以為褚雁飛就會一直呆在那里,誰知后來褚雁飛一個招呼不打,就離開了千金闕,突然和綠萼仙子去了碧霞,霜華一路在暗處跟隨而去,卻被碧霞界石擋在外頭,為他練琵琶是假話,為引他去行吟軒準(zhǔn)備了許久卻是真話。
褚雁飛抬起手,示意她不必說了,他垂著頭一邊繼續(xù)探查,一邊道:“這算什么話?沒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只是你仙丹這般虛弱,也不知壽元——不如我回碧霞,向泰山娘娘求個人情,請白吉大人來替你看看?”
白庚辰……那雙破障眼一看,還有什么不清楚的呢?霜華有些累了,也不想多作掙扎,再和褚雁飛繼續(xù)糾纏下去,于是她點點頭,應(yīng)允下來。
霜華點頭那一霎,便想好了,若是白庚辰看出她是妖非仙,那么她就把她是霜華的真相全盤托出。
褚雁飛這般說了,就很快往碧霞求助。碧霞那邊亦是很快來信,信中說白庚辰近日里在北邊游山玩水,約莫半個月才能來京華做客,聽了這個消息,霜華心底暗暗有了準(zhǔn)備。
或許是擔(dān)心霜華在這半個月的時間里出了差錯,褚雁飛一改先前鄰家弟弟般的行事風(fēng)格,同她雙修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一時間霜華的妖力強盛許多,只是每回雙修完需得好好修煉才能將褚雁飛的修為吸納進(jìn)己身,白日里也總是困倦罷了。
一日霜華剛梳洗完在鏡臺前梳頭,褚雁飛已經(jīng)從外頭逛了一圈回來,他身后還跟著承舟小姐,承舟正說著:“……這有什么?雖然哥哥不讓,但是我學(xué)了又不做壞事,十妖九媚,我生成個狐貍精卻不會媚術(shù),這算什么?”
褚雁飛對承舟道:“我若是教你,你哥哥只會收拾我不會收拾你,而且,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不就是見那個商乘化長得俊俏?”
“褚哥哥!”
霜華看過來,笑了笑,道:“承舟小姐難得動了春心???”
承舟算是默認(rèn),她道:“自然,雖然他不是妖,但我也不拘這個。”
“等到他老了、死了,你去給他上墳的時候,還能說出這話來,我就教你媚術(shù)?!瘪已泔w坐下喝茶,端著杯子的手一根手指指著承舟道,“在那之前,別來打我的主意,你要是看得上,自己去捉只成精的狐貍來——先前你哥哥不是和涂山狐族搭上了聯(lián)系?”
承舟冷笑道:“那算什么?生為瑞狐,連六條尾巴都少有,若不是我嫌他們沒本事,早就去求教了?!彼驹陂T邊,沉默片刻,道,“罷了,你說得對,我不如去瘴云千金闕隨意逛逛,說不住能遇上幾個媚妖?!?p> 霜華梳頭的手一頓,仔細(xì)聽褚雁飛的回答。
褚雁飛卻似乎并不覺得瘴云千金闕有何異狀,只是笑起來,對承舟小姐道:“早去早回!瘴云千金闕我還不知道嗎?我在那呆過,也就是名字古怪些,生意做得長久些,沒什么真正的妖在那的?!?p> 霜華聽見承舟離開,垂下眸子繼續(xù)梳頭。
屋中一時安靜下來,褚雁飛頗有些擔(dān)憂地看向憐。不知是不是他思慮過重,近幾日雖然雙修更多些,但憐看上去卻清瘦不少,譬如此時,分明她坐在日光中梳頭,褚雁飛看著,卻總覺得她一把骨頭支撐著一張皮相,整個人好似行將就木了。
褚雁飛有些不安,于是放下茶杯,走近來伸手,他本想握著憐的肩膀,但最后卻只是捻一縷頭發(fā)把玩,對她道:“過五日白吉大人就到了?!?p> 霜華淡淡道:“我知?!?p> 褚雁飛將她抱在懷里,吻她的頸側(cè),故意將她的衣領(lǐng)弄得有些凌亂,憐的氣息永遠(yuǎn)是帶著萱草的花香氣,或許是在碧霞呆得久了,一切都沾染上草木的清新,聞著溫暖卻又卓然。
霜華剛剛醒來,丹田尚未將褚雁飛的妖力化開,并不想跟他親近,但是她的身子大部分時候都不由她操控,仍舊軟在褚雁飛臂彎中。
褚雁飛低頭,往她脊骨上親吻一下,道:“怎么你最近丹田穩(wěn)了,人反倒瘦下來了?”
霜華正要說是沒睡好,就覺得褚雁飛身子一僵,他的呼吸拂在她脖頸上,讓她沒來由地緊張起來,正當(dāng)她要回頭看時,褚雁飛伸手將她的寢衣往下拉了一些,春日本就寒涼,霜華的脊背不由得寒戰(zhàn)起來。
“……這是什么?紋身?”褚雁飛氣息有些不穩(wěn),問她,“怎么之前從沒看到過?”
他往日和憐裸裎相對時,并沒見過她的后頸有這樣一朵紋花。那是一朵寶相花,按理說,狐這種媚物,縱使是成了仙,在身上紋這種佛門花的也少有。褚雁飛一時覺得奇怪,一時卻又暗暗覺得不祥,仿佛有什么諭示在冥冥中對他私語。
褚雁飛不想再看,也不想再多問,正要將弄亂的衣領(lǐng)為憐撫平,卻從鏡中看到憐的神情。她的眼珠黑白分明,閃著猶疑甚至驚惶的光。
霜華心里一陣空白。
她本是花卉紋寶相八花鏡修成的精怪,妖力強盛時,身上會有寶相花和蝌蚪篆浮現(xiàn),只是她一向沒什么妖力可言,若是她刻苦修煉數(shù)日,還能看到寶相花,可是她應(yīng)付主公的任務(wù)早就力不從心,因此百年前就怠于修煉,后來遇上褚東樓,還勤勉了一段時間。
但是褚雁飛近日一直將自己的妖力溫養(yǎng)著她的妖丹——
褚雁飛發(fā)覺了。
霜華慌亂了一瞬,立刻冷靜下來,由著褚雁飛拉下她的衣衫。
褚雁飛也不知道自己要看到什么,但那白瓷一般的脊背上,浮現(xiàn)了蝌蚪篆文,他立刻就明白過來。甚至不用刻意辨認(rèn),那些字早就刻在他腦子里,一輩子都不會忘,那是霜華背后的篆文。
靈山孕寶,神使觀爐,形圓曉月,光清夜珠,玉臺希世,紅妝應(yīng)圖。
褚雁飛只看到這里,就往后退開了去,覺得不必再看了。他出了一身冷汗,甚至荒唐地想到,說不定……說不定有這么兩面鏡子,是由同一個人打造的,因此篆文是一模一樣的呢?但是他聽到憐嘆了一口氣,看到她堪稱從容地重新穿上了寢衣,那姿態(tài)很像霜華。
甚至憐在回身看他時,她面容上含著憐惜和痛楚,通身的氣度卻又是說不出的平靜。
霜華并不想呆在這里,可說到底她身體不由她控制,仍是伸出手去想要觸碰褚雁飛。
褚雁飛又后退了一步,撞在了圓桌桌沿,他手撐在茶盤上,目光驚疑不定地看著憐。而霜華……霜華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神情,可是看褚雁飛并不似要動手,霜華也就收回了自己伸出去的手。
褚雁飛不是傻子,半晌他苦笑起來,又仿佛是在笑自己,他道:“是你啊……”
霜華嘆了口氣,道:“是我?!?p> “你倒底是什么妖怪?你不是很弱嗎?”褚雁飛笑意停在臉上,他一雙眼睛變作豎瞳,仿佛在質(zhì)問自己,“你能換皮,還不被我識破?”
他說到這里,心里一時想到她先前和自己的主人朝夕相對的情形,當(dāng)時霜華和褚東樓也是多么登對?。●已泔w很想不嫉妒,但是他不能不嫉妒,他嫉妒自己的主人,一面又思念著褚東樓,深恨著害死褚東樓的霜華,褚雁飛嫉妒得快要維持不住人形,諸多回憶伴著諸多情愫一同涌上來,最終卻連嫉妒也說不上濃烈了。
尤其是當(dāng)他看到憐在他面前怔怔地落下淚來,他們在一塊的這五十多年里,褚雁飛從未見她哭過,有時候褚雁飛都覺得,憐實在是太明快堅韌的女子,他想要憐惜都找不到時機??涩F(xiàn)在她落淚了,褚雁飛卻只是感到不解,或許是有憐惜的,但是他本是可以將她抱在懷中寬慰的,落到如今這情況,全是因為她的欺騙!
褚雁飛逼著自己問了出來,他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道:“你哭什么?”
霜華聞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果然觸手都是眼淚,她頓時感到疲憊又難堪,這光景不是頭一次了。
“砰”的一聲,桌上的茶盞被褚雁飛的妖力震碎了,他眼中閃著幽藍(lán)色的光,厲聲道:“你哭什么!你害死我的主人,現(xiàn)在又來騙我!你當(dāng)真以為我不會殺你嗎!”
霜華看了一眼他赤紅的眼尾,又瞧了眼碎掉的茶盞,而后帶著不可遏制的哭腔平靜地道:“不是我在哭,是你在哭?!?p> 霜華本不想告訴他的,但也只能說了:“我是鏡子,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鏡子……鏡子。
褚雁飛臉上茫然了一瞬,房間里也落入詭異的沉默,霜華知道自己臉上很難看,因此別過臉去,用袖子擦去了眼淚,而后把自己想了許久的話說出來:“我當(dāng)時也是這么告訴你的主人。我本不想告訴他,他卻執(zhí)意說同我是知己,既然是知己,就得互通有無。我于是說,我只是鏡子,他是什么人,我就是什么人,他愛的不是霜華,而是他自己的鑒照。我以為他會明白這非我本意,不過是我生來如此罷了,沒想到他當(dāng)晚便投了井。我沒攔住,一直以來也缺一句解釋,因我實在弱小,我心中畏懼你。”
褚雁飛怔怔看著她,嗓音顫抖著道:“……畏懼?”
霜華知道這話傷人,但她本就說不出別的話來,一時只得和褚雁飛相對無言,她看見褚雁飛的眸子里映著自己的面容,那是一雙她不認(rèn)得的含情眼。
“我們朝夕相對,彈琴唱和……”褚雁飛問道,“就只是畏懼嗎?”
褚雁飛心潮洶涌,連帶著“憐”也難以平復(fù),一時妖力溢散,那些鏡子上的篆文慢慢爬上她的肩膀和臉頰,寶相花足有八朵,也一一盛開,叫霜華又記起自己尚是銅鏡時被融煉、灌注、磋磨的苦痛來。
霜華又擦了擦眼淚,道:“褚郎,你別哭了……憐不也是你嗎?你戀慕的人,也是你的鑒照啊。”
褚雁飛像是大夢初醒了,又像是突然挨了一悶棍,口不擇言道:“胡說!我怎么會——當(dāng)初我第一眼見到你,就……”
“是啊,”霜華笑著,提醒道,“第一眼?!?p> 褚雁飛思及他們當(dāng)初相見,什么一見鐘情,什么知音唱和,甚至是行吟軒……屈子行吟澤畔,為世不容,離群索居,顧影自憐,真是好名字!她輕言細(xì)語,說什么褚郎若是想來見我,我必然在此處等待……她說什么仙法,仿佛遺世獨立卻又凡心正熾的狐仙折節(jié)與自己相交,那卻不過是古鏡精施展的芥子境罷了!就算在妖界,也是最不入流的把戲。
她也愛穿紅衣,也愛紅紫色的玉石,琵琶、眉眼、喜惡,他們多么相像,如同雙生子一般……
褚雁飛將一切都想明白了,但他寧可不明白,他這樣傾心相待,卻只是對方做的一個局而已?而他的傾心相待……不過是對著自己支起皮影做獨角戲?若這是個故事,褚雁飛簡直都要笑了。這算什么?
霜華感到淚意便漸漸消逝了,便知道褚雁飛徹底清醒過來。但褚雁飛只是紅著眼看向她,仍沒有動手,他問:“那你呢?霜華和憐都是幻象……那你呢?”
“我?”霜華道,“我太弱小了,在霜華或者憐的面前,她們叫我笑我就得笑,讓我哭我就得哭,我和你從桌上推下的杯盞紙筆沒什么區(qū)別,我以前有過很多個別的名字,從她們那里我學(xué)會了一點東西,但也不多?!?p> 褚雁飛定定看了她許久,眸中神色不是霜華這面鏡子能夠分辨的,隨后,褚雁飛走上前來,動作快若閃電,一把擒住她的脖子,道:“……好,我明白了,一切都是幻象,你也不是憐,你不是……”
霜華被他握得背過氣去,但是唯獨沒有想要反擊,于是她便知道自己尚有生機,忙道:“……褚郎,憐最后求你一件事?!?p> 褚雁飛將她的脖子捏在手中,置若罔聞般將她拎起來,霜華勉力道:“……求你……最后一次,放我一條生路……”
褚雁飛呼吸急促,已是恨極了她,道:“然后你再于芥子境中流竄,換張皮來哄騙我嗎?!”
“不,不……”霜華看向他,又開始流眼淚,她道,“對著褚郎,我永遠(yuǎn)都只有憐這一張皮,我只是憐。下回褚郎再要我的命,便盡管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