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凡兩邊,昆玉璣都攤上大事,只可惜,一連數(shù)日她旁敲側(cè)擊,白吉卻都是守口如瓶。
昆玉璣自小到大并沒吃過多少苦,吃的苦都是她自找的:什么埋伏在山野里打獵,什么區(qū)FL戰(zhàn)場上湊熱鬧……這一切皆是因為她家境殷實,昆玉璣的那點膽子全仗著她爹娘的疼愛與寵溺。白吉雖說她有劫數(shù),但也說了她家族不會沒落,因此昆玉璣對自己的命運全然無法,卻也不至于太擔(dān)憂。
總歸還有三年嘛……昆玉璣這么想著,暫時將劫數(shù)之事拋諸腦后,預(yù)備著及時行樂了。
這關(guān)頭,孟師卻突然發(fā)來邀約……說實在,約在樂館見面,昆玉璣是存了幾分私心的。
孟師請她出府見面,讓她選地方。她就不信,在樂伶中間孟師也能坐得住,因此赴約路上,昆玉璣很是雀躍,帶著白犬進了常去的樂館時,立刻點名讓劍伎雋煙來陪。
雋煙來包廂的時候,推門很是急切,但見屋內(nèi)只昆玉璣一個客人,便問:“七郎還沒到嗎?”
七郎。傅昭常常讓人這么喊他,但真正了解他的都不這么稱呼,雋煙姑娘身為煙花街上才女之冠,是一顆心栽在傅昭那里,因此也就眼盲心盲了。換做以往,昆玉璣肯定要打趣的,但此時昆玉璣看她,不禁思及自己對待李承叡的時候,是否也有些呆傻。
昆玉璣于是直言道:“七皇子今日不來,等會……孟兄會來?!?p> 雋煙于是有些落寞地笑了笑,踱步到琴案前坐下,昆玉璣也從窗邊走到她對面,她聽到雋煙說:“自從七郎在宮中養(yǎng)病,我竟一直不知……他還好嗎?”
昆玉璣心道,傅昭豈會缺人心疼,倒是雋煙,在此自苦,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憐惜。但轉(zhuǎn)念一想,雖然傅昭是佛面蛇心了些,但還算尊重雋煙了。
昆玉璣聽雋煙彈了一曲《寒鴉戲水》,天色漸暗,晚上道旁竟也有了些蟬鳴,這一曲彈完不多時,孟師便到了。他推門進來時有些懷疑,問道:“我來晚了?”
昆玉璣道:“離約定時間還有一刻呢。是我不喜歡旁人等我,也想和雋煙姑娘多說一會兒話,所以來得早?!?p> 雋煙見孟師進來,站起來行了禮,孟師回禮后,在昆玉璣一旁坐下,他本以為昆玉璣會讓雋煙出去,沒想到雋煙行禮過后,卻又坐了下來,問:“孟公子想要聽什么?”
孟師有些詫異,他想,昆玉璣或許還不想單獨和他共處一室,于是道:“隨意?!?p> 雋煙眨眨眼,想了一會兒,才開始彈下一曲。
孟師靜靜聽著,昆玉璣也沒有說話。孟師沒聽過這首曲子。想來并不是名曲,但也頗有意趣,聽著像是迥臨飛鳥,駕鶴云端。等到將要結(jié)束時,曲調(diào)卻又由激昂轉(zhuǎn)為寥落,仿佛一場大夢初醒。
“這是新登科的才子們喝醉了,在我裙子上寫的一首詞,我譜成了曲?!彪h煙撥了撥弦,身子朝昆玉璣傾了傾,這才想起孟師也在,于是忙轉(zhuǎn)頭去問孟師,“孟公子,何如?”
雋煙本不想問孟師,不僅是她,樓里的姑娘沒一個不怕孟師的。她們雖然平日多為獻唱,但是有時也賣身,教她們的嬤嬤都是歷經(jīng)改朝換代的,總告訴他們戰(zhàn)場上、江湖里的男人惡癖總是很多。
孟師平日來,又總是寡言少語,雖然長得像尊水月觀音,但誰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再說了,武夫能懂音律嗎?
誰知她問過之后,孟師道:“姑娘去過鸛雀樓嗎?”
雋煙愣了愣,搖搖頭。
孟師道:“‘迥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大概就是剛才那首曲子的意境吧?!?p> 昆玉璣有些奇怪,他對著雋煙姑娘說話,眼風(fēng)卻總往房頂上飄。
雋煙沒想到他聽懂了,一時莞爾,道:“既然這樣說,那雋煙若是有一日得了自由身,一定要去鸛雀樓瞧瞧。”
昆玉璣不想和孟師多談,趁著這個話頭,正想點一首曲子,孟師卻沒等她發(fā)話,突然道:“玉璣姑娘,你剛才有聽到什么聲音嗎?”
就算孟師真的想說什么,總不該用這個作為開場白。因此昆玉璣側(cè)耳仔細留意了外頭的動靜,除了蟬鳴和人聲,倒沒特別奇怪的聲音。
孟師卻伸手往自己腰間摸去,他摸了個空,才意識到刀放在馬上了。但方才雋煙彈箏時,他的確聽到瓦上有動靜,一時壓根放心不下,更何況昆玉璣也在這兒。安危總比興致重要,孟師思忖片刻,還是對昆玉璣道:“玉璣姑娘,你能陪我去取我的刀嗎?”
昆玉璣猶豫一陣子,終究還是起身隨他去了。
孟師沒有喊來隨從,徑自去了拴馬的地方。馬廄和茅廁很近,來往人不過兩三個,都醉熏熏的,步伐也踉蹌。好幾次昆玉璣都險些被旁人撞著。好在不多時孟師就找到了刀,他和昆玉璣一起回到房間時,雋煙也有些緊張地看過來,她道:“方才妾并未聽到什么聲音。”
孟師舉目四望。雋煙是花魁,因此用的包廂也是最頂樓的,梁下鋪了頂棚,孟師看了不久,像是確認了方位,緩步走到次間,驟然踩著拔步床的雕花,騰身而起,用刀柄劈開一面頂棚來,上頭隨即傳來一聲慘叫——竟還真有人藏在里面。
昆玉璣趕緊把雋煙拉到自己身后退遠了些。那從頂棚里掉下來的人一襲白衣,頭戴儒冠,但他落地后,出手極為迅疾,壓根不似讀書人,先是一掌直奔孟師心口,孟師意欲拔刀,卻被他一掌拍回鞘中,倏忽間兩人已過了數(shù)十招。孟師武走剛猛一路,此人雖身形飄逸,有若游龍,柔能勝剛,卻不能抵擋至剛,再過五招,孟師的刀鞘看準(zhǔn)空門,一擊即中,敲在他腿上,將他逼跪在地。
“你是何人?”
那人跪在地上,扶了扶歪掉的儒冠,抱拳道:“幸會,小人白和硯,一屆書生罷了?!?p> 孟師皺了皺眉,但還沒等他說什么,昆玉璣訝然道:“白和硯?!”
白和硯轉(zhuǎn)過頭來,儒冠正好歪在地上,露出他一頭不短不長的頭發(fā)來,昆玉璣愈發(fā)確定是他——往常在府中只見他的背影,昆玉璣因此只記得他頭發(fā)亂糟糟的。
白和硯笑道:“這位必是昆小姐了,我進府做食客時遙遙見過縣君一面,一直想要拜會,沒想到在此相見。”
昆玉璣于是對孟師道:“孟兄,這人住在我家中,是我哥哥的同期?!?p> 孟師仍將刀拄在白和硯面前,道:“你尾隨你家縣君至此?”
白和硯瘸著一條腿從地上站起來,咧著嘴笑道:“我在上頭畫畫,不小心掉了支筆,這位仁兄要是不信,大可以上去看看嘛。”
孟師見他油嘴滑舌,拔出刀來,道:“莫要狡辯,我分明聽到你在瓦上行走?!?p> 昆玉璣也有些疑竇,但是抬頭看了看那頂棚,望了望雋煙,福至心靈,突然明白過來。雋煙也面露難色對她頷首,昆玉璣越加確定自己的猜測——這些做皮肉生意的樓里,總有些畫秘戲圖的畫師給媽媽塞錢,通過暗道躲在柜子或是桌下。她先前還是聽傅昭說起才知道這回事,不過躲在梁上的畫師還是頭次見,昆玉璣一時沒想起來,這時候更是不知怎么和孟師解釋。
白和硯并不在意孟師的質(zhì)問,只聳聳肩,將孟師的刀挑動一下,他云淡風(fēng)輕地笑道:“哦?那你上瓦看看,有我下來破的窟窿嗎?”
昆玉璣趕緊走到孟師身邊,提醒孟師道:“你不知道這種地方都會放畫師進暗格嗎?”
孟師低頭看昆玉璣,昆玉璣繼續(xù)厚著臉皮道:“雋煙姑娘都告訴我了!”
可是這和雋煙姑娘有什么關(guān)系?孟師有些困惑,他瞧著白和硯,又看著遠遠站著的雋煙,昆玉璣在他耳旁小聲道:“書生臉皮都很薄的,他都考中翰林了,當(dāng)然不想承認拿這種畫掙銅板!”
她的呼吸吹在孟師頰側(cè),叫孟師感到有些無所適從了,于是退了半步。誰知昆玉璣像是以為他不近人情,又上前一步,紅著臉對他道:“秘戲圖!都賣得很貴的!”
孟師怔愣半晌,什么畫師、暗格、書生臉皮薄、秘戲圖、掙銅板,他這才明白過來,當(dāng)?shù)囊宦暬氐度肭?,也不盯著白和硯了,他又退了一步,結(jié)果一腳踩在了拔步床前的腳踏上,不得已只能登上去,整個人蹭的拔高一截。
孟師筆直地站在腳踏上,道:“……既然是畫師,怎么還習(xí)武?”
“我是武僧啊大少爺!”白和硯揉揉腿,卻沒如昆玉璣料想中那般叫苦,他仍笑道,“從撫寧一路逃難過來,沒點本事早就餓死了?!?p> 孟師掃他一眼,默默從腳踏上下來,又質(zhì)疑道:“你額前那塊玉,可不像逃難的人會有的。”
白和硯摸了摸抹額上的玉,干脆將抹額扯下來,往孟師面前一遞,道:“遮羞布都不能有一塊?詩中說——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說得還真不錯!”
那塊玉的確不該是逃難人該有的,昆玉璣料想是自家哥哥送給他的。因為這白和硯額頭上生了一塊青黑色的斑,他戴著抹額能遮去八分,再戴個儒冠,就看不見了。
昆玉璣打圓場道:“雋煙姑娘,勞煩去請個大夫來,給這位白公子瞧瞧腿?!?p> 雋煙點點頭,過來扶著白和硯到桌旁坐下,昆玉璣也走過去,孟師倒一直站在拔步床前,好半天才過來。
昆玉璣頭次仔細看這位哥哥十分欣賞的同期,白和硯中人之資,一雙丹鳳眼卻分外好看,別說,戴了抹額后,美玉配著一雙美眸,還真是好看許多。這時白和硯將那塊玉取下來,又因受了傷臊眉塌眼,整個人像是沒了精氣神似的。
因為一場帶點艷情的誤會,直到大夫來之前,屋內(nèi)都沒人說話。好在白和硯骨頭沒斷,只好好休養(yǎng)就成,昆玉璣站在一旁,看著白和硯,突然想到孟師所說的瓦上的足音,她相信軍人的耳朵,一時覺得有些奇怪,再說了,媽媽怎么會將白和硯引到雋煙姑娘的房中呢?她應(yīng)當(dāng)知道今日雋煙的客人是誰……
趁著白和硯在屋內(nèi)包扎,昆玉璣便借口要去親自挑一罐酒帶回家去,出門找媽媽去了。一問果然,媽媽告訴她,今日樓中沒有畫師造訪,她也不認得一個戴儒冠的畫師。
昆玉璣心里大呼不妙,先前進雋煙屋時,她想著帶一只狗多有不便,也怕雋煙不喜歡狗,于是將小白安排在馬廄邊,此時她趕緊跑去馬廄,喊了小白跟著自己,又一溜煙飛奔到雋煙姑娘房間去。
拉開門時,倒是一個人沒少,雋煙姑娘換了一首曲在彈,大夫在包扎,而白和硯竟然和孟師聊起金錫災(zāi)荒之事——只是孟師不怎么開口接茬就是了。
見昆玉璣去而復(fù)返,且氣喘吁吁,孟師便抬起手,止住白和硯的話頭,問道:“是太重了嗎?你沒叫伙計幫你?”
昆玉璣愣了片刻,才明白他是在問酒的事,昆玉璣剛才嚇得心到喉嚨眼,生怕白和硯有心報復(fù),鬧出人命,哪里還有空安排一壺酒去自家馬車上圓謊。因此也只是含糊道:“無事,無事……”
孟師也就沒再多問,幫昆玉璣倒了一杯茶。
白和硯的腿包好后就要告辭了,正巧昆玉璣不想在這處多呆,于是便假借送白和硯回府的機會,同孟師告辭了。
馬車上,昆玉璣和白和硯相對而坐。此時夜已深了,簾外雨聲漸密,昆玉璣腳邊臥著那白犬,她有了依仗,說話才有底氣,一番措辭,才對閉目養(yǎng)神的白和硯道:“沒人告訴你,雋煙接待的是女客嗎?為何要去那間屋子?你真不是尾隨我去的?”
白和硯聞言,笑了起來,他睜開眼看著昆玉璣——方才在明處還未覺出,此刻在馬車內(nèi),昆玉璣看見他一雙眼竟含著墨綠色,白和硯笑道:“縣君從孟將軍手中救我,又是為何?”
“是我在問你?!崩ビ癍^有狗在腳邊,大妖真君也不是沒見過,只要周圍沒有旁人,昆玉璣打從心眼里并不怕他,說道,“不是你在問我?!?p> 白和硯方才還坐得一本正經(jīng),此刻卻松懈下來,他一雙腿朝昆玉璣伸直了,靠在馬車另一邊軟榻上,道:“我確實是從撫寧來的,因為實在害怕李書生的封疆令,一直想求縣君庇護。但縣君的哥哥一直不讓我見到你,只有跟著你找找機會。”
昆玉璣道:“封疆令?”
“為了保護你,李書生杜絕一切妖怪進入轄區(qū)?!卑缀统幷硪环埋?,像是撣了撣腿上的灰,隨即就將傷腿翹在另一條腿上,顯然是用妖術(shù)治好了腿,不必再裝了,他道,“金錫災(zāi)荒,人死得差不多,妖也沒處活了,我算是本事大的,殺出重圍到了京華這等富庶之地。但在李書生面前,也不過是略施小計掩蓋妖氣的小妖罷了,被李書生發(fā)現(xiàn)是遲早的事,所以想請縣君您用身上的仙緣為我略作遮掩,倒也不麻煩,三日見我一面足矣?!?p> 昆玉璣想了想,道:“所以,你謊稱是秘戲圖畫師,其實真的就是從瓦上穿瓦而過的?”
白和硯道:“是,沒錯。”
昆玉璣有些好奇,問道:“你是什么妖?”
白和硯笑道:“白寫,一條鯉魚?!?p> 這種鯉魚大都名貴得很,都是由瀛山進貢、皇帝賞賜才能有,撫寧多才子,說不定這鯉魚精成精前還真是哪個大夫第安享香火的寫鯉呢。
昆玉璣隨即又想到了更要緊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和硯真是書香門第的鯉魚,他竟還真中榜簪花了!昆玉璣忙問:“你是妖,也能做官嗎?”
她剛說完,就覺得自己問的不好,誰知白和硯反問她:“你怎么知道現(xiàn)在朝中沒有妖?又不是什么難事?!?p> 昆玉璣被噎住,好半天才覺得這場面似曾相識。過了半晌她才想起來,白和硯說起話來和李承叡真夠像的——用反問來回答問題,怎么聽怎么膈應(yīng)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