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來了?”
白和硯剛合上石門,就聽見少主的聲音,他轉(zhuǎn)身望去,看到她站在石室中央的火堆旁,伸出手去烤火,火堆上吊著的一個水壺似乎加了什么藥在煮,滿屋子都是清苦的味道。
從崔琰開始,崔家一直人丁興旺,別說是白衣判官,簡直都快有白衣帝王的架勢。因為在妖界有這么大一片暗處的轄界需要繼承,崔家每一任家主都是三妻四妾,選擇繼承人時一定選擇最有機(jī)緣的兒子。除了這一代——
崔三娘崔楹是妾室所出的女兒,這位姨娘最受家主的喜愛,因此崔楹算是女憑母貴,從小就和她的兄弟平起平坐。她兒時并不像大多小丫頭那樣嬌氣,不論比什么都輸?shù)闷穑虼税缀统幵谶@諸多孩子里也格外偏愛她一些。
崔楹從小就接受白和硯的妖氣,因此很多時候,就算她站在白和硯身后,白和硯也未必能察覺她在。此時她驀然出聲,倒嚇了白和硯一跳。
“你身上有別的妖氣?!贝揲旱?,“臭死了?!?p> 白和硯在昆玉璣處露了行跡,被懷風(fēng)逮去了狐貍洞府。
崔楹打量著他,道:“我都說了我等得急了,召了你好幾次,你怎么一直不歸?”
白和硯企圖嬉笑著過關(guān),道:“這不是少主吩咐的事情沒辦成么?!?p> “是啊。”崔楹望著他,她雖然是個少女,可看人的時候卻像是老太太似的,像透過人望向了更遠(yuǎn)的地方。崔楹問道:“我給你吩咐了什么,你還記得?”
“雖然去昆府許久,也不是毫無收獲?!卑缀统庮欁笥叶运?,道,“昆府中的小姐昆玉璣是清霖真君下凡歷劫的肉身,我猜狐貍在昆府安營扎寨就是為了保護(hù)她?!?p> 崔楹聞言,倒十分認(rèn)真地瞧了白和硯一眼,盤腿坐在火堆旁的蒲團(tuán)上,道:“有仙緣是能看出來,但怎么就知道她確確實(shí)實(shí)是清霖真君下界?”
白和硯也到她身邊坐下來,道:“那位昆小姐身旁跟著的狗是昆吾新得的神器化成的。”
“不是因為這個吧。”崔楹道,“不是大事可勞動不了你。白寫,你被抓去狐貍洞府,在那里遇上了昆吾,不然你早回來了。是也不是?”
白和硯皺皺眉,終究沒說什么。崔楹行事向來做幾手準(zhǔn)備,派人互相盯著也是常事——只是他自己一向不在意旁人做了什么,也就忘記有幾雙眼睛一直在看著自己了。
“我沒有他意。”崔楹道,“只是提醒你,唯我獨(dú)尊慣了,也得記得自己有招惹不起的人……那個時候我聽聞昆吾被狐貍請去,還挺擔(dān)心你的,如今你全須全尾地回來了——是我杞人憂天?!?p> 崔楹說完,轉(zhuǎn)了手腕,繼續(xù)借著火堆的熱氣熱乎手背,問:“那古鏡精你帶回來了嗎?”
白和硯這才想起來,少主一開始派他去昆府,就是為了探查狐貍搜捕古鏡精的事,那夜狐貍拿下古鏡精的時候,他見著懷風(fēng),難得想敘敘舊,也就隨手給狐貍下了毒。至于這次,實(shí)在是因為懷風(fēng)終于猜出來他就是追殺她的毒龍,他覺得好玩得很,權(quán)當(dāng)去狐貍洞府做客了。
“你忘了?!?p> “這好辦。”白和硯趕緊從地上站起來,道,“現(xiàn)在我就去告訴狐貍,他要是想我下在昆府水里的毒失效,就趕緊——”
崔楹抬起頭來看著他,打斷道:“總之你就是忘了?!彼挷徽f,下令道,“跪下。”
白和硯不自主地膝蓋一沉,立刻跪在她面前。
崔家祖祖輩輩,不乏得道之人,這座暉舟島上更是積累了仙緣,成為一個真正的福地,因此,崔家血脈中繼承的契約也越來越有約束力??v使白和硯覺著這樣跪下實(shí)在有些難堪,卻怎么也站不起來。
“我早說過了,在各地布置的陣法,都是為了引水劫,你于洪水中救人,功德圓滿,自然登仙,為此古鏡精必須將各個芥子境維護(hù)好。”崔楹道,“你如今是活夠了還是怎樣?對著誰都是一副游戲人間的樣子,可一點(diǎn)也不像那個跳龍門的鯉魚了?!?p> 崔楹睨著白和硯的神色,見他微微皺著眉,低頭并不答話,崔楹轉(zhuǎn)了向坐著,靴尖正巧對著他,她道:“怎么?你不服氣?”
白和硯欲言又止,別開臉去。
崔楹站起身來,隨之拔地而起的還有她的斬馬刀,就在白和硯以為崔楹要叫他吃點(diǎn)苦頭的時候,外頭忽然一陣騷亂,崔楹于是暫且晾著白和硯,推開石門,朗聲道:“究竟什么事,青天白日的在此喧嘩——”
院內(nèi)諸多部下見了她,口稱“少主”,都退散開來,崔楹凝眸,這才看到不遠(yuǎn)處石橋上被圍著的一人一虎,便抬起腿踢上了石門,道:“我還真是好大的榮幸,狐總管知道不敵,特意請真君跑這一趟?!?p> 石橋上,昆吾收了扇子,遙遙沖她抱拳道:“早聽狐總管說,瘴云千金闕主人是位女俠,今日一見才知所言非虛?!闭f著,他拿扇子點(diǎn)了點(diǎn)被他擊倒在地的妖怪,問道,“不知暉舟島的規(guī)矩,是否就是和遠(yuǎn)來的客人站著講話?”
崔楹知道白和硯在昆府的水里下了毒,只是暫時沒有催發(fā),再思及昆吾和昆玉璣的關(guān)聯(lián),并不怕這位真君,只是……她看一眼昆吾身旁的老虎,猜測那就是探子所報的懷風(fēng),崔楹道:“我這仙島上許多妖怪都避世已久,真君這般不經(jīng)天庭批捕便一路打殺進(jìn)來,可不像是客人所為?!?p> 說完,她縱身一躍,乘著長風(fēng),竟如同鷹隼一般借著地勢之利揮刀逼向昆吾,昆吾只當(dāng)她是個凡人,一時不曾料到,舉扇接了她此招,刀勢裹挾著豐厚的法力沖刷過來,勝在渾厚剛猛,將昆吾逼退幾步。
她另一手起手結(jié)印,一個法陣當(dāng)即展開來,將撲過來的懷風(fēng)也防住,一柄長刀從旁邊觀戰(zhàn)的妖怪手中斜刺過來,懷風(fēng)當(dāng)即從法陣上跳開閃避才堪堪躲過。
見崔楹占了上風(fēng),觀戰(zhàn)的妖怪皆是叫好。昆吾先回過神來反擊,懷風(fēng)也就暫時退避開去。這崔楹雖然法力不算高,還不到能飛升的地步,但是運(yùn)用得如臂使指,她雙手持著一柄斬馬刀,又用法力縱著四把各不相同的武器從四面八方夾攻,昆吾是在位神官下界,并不能驚動天庭,更不能將她斬殺,只得一邊戰(zhàn)、一邊道:“我此行并非發(fā)難,而是狐總管請我來向你議和?!?p> “錚”的一聲,崔楹的刀被昆吾的扇子架住,她有些詫異、有些好笑,問道:“議和?”
她原本繼承父親的轄界,身為女子又是新官上任,承受的非議本就多些,若說狐總管占了瘴云千金闕觸犯了崔家多大的利益,倒也不是。只是崔楹想要趁著這個機(jī)會立威罷了,她一個凡人尚且沒有怯陣,這個狐總管少說上千年的道行,怎么反倒來議和了?
昆吾說道:“你有所不知,狐總管馬上就來了卻因果,應(yīng)狐仙考。他讓我告知你,一旦他登仙,他的轄界自然由得群雄瓦解。”
崔楹斬馬刀的力道輕了一些,昆吾也便順勢收了文人扇,在胸前搖了兩下,道:“閣下意下如何?”
一旁的妖怪搭腔道:“我們少主可做不來求和的事,回去告訴李書生,我們知道他中了白寫的毒,自然會打得他——”
“好啊,議和?!贝揲菏掌饠伛R刀,忽然道。
四下的妖怪都十分驚訝,昆吾搖扇的手也頓住了。
崔楹道:“作為交換,白寫會解開狐總管身上的毒,狐總管則要?dú)w還古鏡精?!?p> 昆吾道:“還有,關(guān)于一些舊事不明——閣下可還記得以往身為你們臣屬的古鏡精——霜華?”
崔楹還以為狐總管會問什么了不得的事,嗤笑一聲道:“記得,狐總管和她有交情?”
昆吾道:“是舊識,因此——”
崔楹從小和妖怪打交道,從來都是將他們分而治之,妖怪大都薄情寡恥,“舊識”這樣帶著人情味的詞讓她聽著感到有些古怪,于是她打斷昆吾道:“早死了,我爺爺尚是家主的時候,她叛逃背主,回來之后不久就死了。”
昆吾當(dāng)真只是替狐總管來這深入虎穴,崔楹答完這話他便離開了,倒是留崔楹一人立在石橋上,覺得此番折騰當(dāng)真是一番心思用在空處,說不出的窩火。可看昆吾的意思,狐總管似乎還沒有察覺那引水劫的陣法……再糾纏下去于白和硯不利。
崔楹回過身,看到下面神色各異的妖怪,心知他們其中不少都窺伺著狐總管的金庫,只是這都與她無關(guān),崔楹提著刀,從他們中間走過去,回到石室中。
白和硯已經(jīng)違背她的命令,站了起來,雖然如此,余威尚在他便不能走動。因此崔楹進(jìn)來時,他仍站在原地,只是回過頭來看她。
崔楹嘆了口氣,道:“你隨意吧。”
白和硯的腳步這才一松,他向前走了一步才站住,他見崔楹揭開煮藥的壺蓋,拿起勺舀起來對著藥湯吹氣,還以為崔楹不再提她出去前責(zé)問的事來,誰知崔楹沒喝藥,突然道:“剛才外面的事,你也聽到了?”
白和硯道:“這真不像你。”
崔楹生性要強(qiáng),就算畏寒體弱,也徒步攀登鳴袱山去仙門求道,尋常事是絆不住她的腳步的。
崔楹道:“有更為重要的事要辦,這些退讓又算什么?!闭f完,她喝了一口藥,道,“近些年暉舟島是越來越冷了,現(xiàn)下昆吾也知道這里,我們得另尋地方,將所有妖怪連同芥子境轉(zhuǎn)移?!?p> 白和硯早知她有主意,卻沒想到她短短這一會兒做了這樣大的決定,問道:“若是你那些長輩不答應(yīng)——”
“——那有什么?就比誰的刀更快?!贝揲悍畔滤幫?,這樣說道。
“才走到兩國邊界,就凍成這樣。”昆玉璣掀開車簾,端著盤子道,“給你分了點(diǎn)我們在外頭烤的羊來吃,熱乎熱乎。”
穆芳主正細(xì)嚼慢咽,聞言伸出手招呼,跟隨她一同北上的侍衛(wèi)阿瑾便一下子從馬車地上爬起來,從昆玉璣手上端過了整塊羊排,那盤子可不算輕,阿瑾笑道:“好沉啊,怎么不讓下人端上來?!?p> 昆玉璣順勢坐在馬車燒的炭爐邊,道:“我們公主這里暖和,我進(jìn)來捂捂熱?!?p> 穆芳主自從被選中和親,就從郡主升為公主,但昆玉璣這么喊,純屬打趣。時節(jié)已至深秋,越往北走,平原漸多,丘陵漸少,風(fēng)吹得也就更為肆意放曠,昆玉璣一連數(shù)日在外騎馬,都將自己裹得像只熊似的,孟師的部將見了都笑話她,她也就時常來穆芳主這里休息一會兒。
阿瑾道:“這也太多了,小姐怕是吃不完?!?p> 昆玉璣笑道:“你也一起吃啊?!?p> 阿瑾眼睛一亮,顯然沒想到居然還有他的份。
這個阿瑾,似乎是長公主府的家生仆,從小和穆芳主一同長大,后來練就一身本事保護(hù)穆芳主。此番穆芳主和親,他也打算隨之凈身,陪穆芳主進(jìn)宮去。
穆芳主用完飯,吃了一根羊排——只不過是阿瑾已經(jīng)幫她把肉剔下來的,昆玉璣瞧她仍是吃得十分文雅,覺得穆芳主這樣小口小口的,肯定沒有直接啃羊排來得有滋味,但和親公主的禮儀要求自然十分繁復(fù),因此昆玉璣沒有貿(mào)然開口。
穆芳主吃完了羊排,將剩下的都給了阿瑾,才問昆玉璣道:“我在馬車上見到街上不少男子都戴銀耳環(huán),這是怎么回事?”
她起居向來避著人,外頭除了隨行使臣,還有行伍間的男子,她一概不能見,因此也就許久都不能下車,要昆玉璣想來,肯定是很悶的,昆玉璣也就解釋道:“越往北邊,都是漢人和北榮人雜居,北榮人信奉眾神教,戴銀耳環(huán)是眾神教的一種習(xí)俗。”
阿瑾一邊啃著羊排,一邊聽昆玉璣講,昆玉璣留意到他們主仆兩個聆聽時的神色都十分相似,想必是多年共處培養(yǎng)出的默契。
穆芳主聽完,便問:“王公貴族也是如此嗎?”
昆玉璣也不是很清楚,她道:“或許?我沒和北榮朝廷打過交道,不過就如同民間信道,所以皇上也信道,北榮也應(yīng)該是一個道理?!?p> 穆芳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嫌惡地癟癟嘴。穆芳主又問:“我們明日就要在秦中和北榮使團(tuán)會和嗎?”
昆玉璣打量她神色,見她并不怎么抗拒才道:“或許吧,今晚仍是在國境內(nèi)的驛站住下?!?p> 昆玉璣揣測她所想,笑道:“你也不必太擔(dān)心,雖說北榮人原本是游牧民族,但多年和漢人交道,和我們相差并不大,他們都用漢字呢?!?p> “這個我知道?!蹦路贾饕允种ьh,道,“北榮太子派來的嬤嬤都說過了,我就是想聽你說說——聽表哥說你外家在FL?”
昆玉璣又懵了許久才明白穆芳主的表哥指的是孟師,不知孟師是怎么和她說到了這些,但她很快回答道:“是,F(xiàn)L也有很多北榮人居住?!?p> “你外家是北榮人嗎?”穆芳主便問道。
昆玉璣如實(shí)答道:“我不曾問過。但我朝開國未久,戰(zhàn)亂時候南北流民遷徙雜居,邊關(guān)許多人家即使現(xiàn)在不以北榮人自居,往祖上數(shù)三代都有北榮人。”
穆芳主聽完,像是在思量這其中的含義,許久都不曾說話。自從跟隨護(hù)衛(wèi)穆芳主出嫁的隊伍過來,一路上昆玉璣倒是對她的高傲頗有些見識。只是穆芳主既然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和親了,這高傲于她而言有害無利,昆玉璣只得盡力打消她對北榮的鄙夷。
馬車晃動一下,徐徐往前走了,昆玉璣于是也起身笑道:“似乎又要出發(fā)了,我出去騎馬,不在此打擾你了。”
穆芳主卻也牽著衣裾微微起身來,挽留道:“急著出去吹冷風(fēng)?你會下棋嗎?我們手談一局?”
昆玉璣從沒研究過這玩意兒,更不知圍棋究竟風(fēng)雅在何處,連連擺手推辭道:“我棋藝不精,下棋來也沒意思?!?p> “表哥沒教你嗎?”穆芳主困惑道,“那你們平日里可做些什么?”
昆玉璣沒想到她問及這個,心里覺得有些奇怪,但也沒多想,道:“切磋劍法槍術(shù),或是一起出游?最近還多了個——”
她話音未落,馬車簾便被一個小孩兒掀開了,正是不久前十皇子托付給孟師的皇孫蒲霜致,他沖穆芳主喊了聲“姑姑”,親昵快活得很,轉(zhuǎn)過臉來對著昆玉璣就換成一副耍小性子的模樣,他道:“時辰到了!”
“得?!崩ビ癍^沖穆芳主笑道,“我近日還得教這位小殿下騎馬,他可不喜歡被人抱著,偏生腿也不夠長?!?p> 穆芳主這才笑出來,道:“那你便去罷?!?p> 昆玉璣跳下公主的馬車,到驛站后面找到了搭在馬槽上的馬鞍——特意為蒲霜致做的,蹬子比尋常的要吊的高些,不然一天下來這小孩兒屁股都能給顛兩半。
蒲霜致在她身后不近不遠(yuǎn)地跟著。這小孩不怎么活潑,也不怎么親人,現(xiàn)在別別扭扭地跟著昆玉璣,還是因為除了昆玉璣他也沒誰能說幾句話了。昆玉璣給他將馬鞍放好在自己的馬上,對他道:“今天還是騎一個時辰,可以比昨天跑快些——但不要離隊伍太遠(yuǎn),知道嗎?”
蒲霜致乖巧地點(diǎn)點(diǎn)頭。
“好?!崩ビ癍^一把把他抱起來,放在馬鞍上,道,“咱們走?!?p> 出驛站的時候,孟師還沒上馬,昆玉璣遙遙看見他站在驛站西邊的花徑里聽穆芳主身邊的嬤嬤說話——他身邊還站著一個北榮人,那北榮人注意到昆玉璣的眼神,朝她這邊掃過一眼。
這三個人站在一處實(shí)在有些奇怪。昆玉璣也就站在原處多瞧了幾眼,直到被她牽住馬的蒲霜致催促她時,她才道:“等等,我去牽一匹馬來?!?p> 原本每日昆玉璣教蒲霜致騎馬時,自己騎的也就是普通軍馬,但是這回她一路小跑,往孟師那邊過去,孟師見到她來,便止住了那嬤嬤的話頭,昆玉璣只依稀聽到什么“聯(lián)絡(luò)”“秦中”的字眼,她瞧一眼那北榮人,近了看似乎又沒有剛才那股違和的感覺了,她這才稍稍放心,打算私下再問孟師,只是托辭道:“元一,你的馬呢?借我跑一會兒?”
孟師有些詫異,但也當(dāng)即答允了道:“叢駒脾氣有些不好,你得小心,別被掀下來?!?p> 叢駒是孟師給他的馬取的名字,是一匹黑色的駿馬,昆玉璣還給它編過辮子、刷過馬毛,眼饞很久了,并不覺得它脾氣有多壞,她道:“自會小心,過一個時辰還給你?!?p> 孟師點(diǎn)點(diǎn)頭,溫聲道:“被姜都督牽著,你問他便是。”
一刻內(nèi),和親隊伍便全部從驛館起拔,繼續(xù)往北邊去,昆玉璣騎著叢駒,一路跟在蒲霜致后頭。午時下了陣雨,官道上有許多積水,昆玉璣見著蒲霜致縱馬有坑必踩,一路戲水好不自在,她無意阻止,只是趕緊策馬離他遠(yuǎn)些,怕馬蹄帶起的水花濺在自己白色的騎裝上。不過看著蒲霜致像是很有興致,昆玉璣也就讓他多騎一會兒,自己也好多在叢駒背上呆著。
久經(jīng)沙場的戰(zhàn)馬終究還是不一樣,皮毛看著都透著精神,油亮順滑。到了傍晚,昆玉璣估摸著快要到下一個驛館的時候,才掉轉(zhuǎn)馬頭,準(zhǔn)備去中軍處的馬車?yán)镎颐蠋煛?p> 方才還沒覺得有何處不對,此時掉轉(zhuǎn)馬頭,昆玉璣才注意到夕陽的方向有些古怪。若是要去秦中,此時應(yīng)該往北走,但是看日影、方向,似乎隊伍是沖著北偏東的方向去了,而且這偏的還不止一點(diǎn)半點(diǎn)。
還沒到中軍,昆玉璣便等不及求證,隨手拉了一個兵士問:“咱們這是往哪個驛館走?明日不是要渡河,到秦中?”
那兵士像看外人似的看著她,好歹認(rèn)識這位是孟將軍的夫人,才說道:“是往東邊尋渡口,明日到櫟明和北榮使團(tuán)會面——中午起拔時將軍的命令,你不知道?”
櫟明?雖然昆玉璣對北榮地名不是十分了解,但櫟明在秦中的東邊——這她還是知道的。櫟明那有一個滿是銀杏的峽谷,兼有一座依山勢而建、頗宏偉的北榮眾神教廟宇,天下聞名,很多人都慕名而去。這等繁華秀麗之地,要做風(fēng)乎舞雩的雅集是很好的。但若是北榮使團(tuán)想要一展他們的“大國雄風(fēng)”,總該選在秦中這樣兵強(qiáng)馬壯、民風(fēng)剽悍的地方吧?
昆玉璣于是策馬趕到孟師的馬車,正準(zhǔn)備勒住韁繩下馬,叢駒卻突然尥了蹶子,昆玉璣正想著事情,一個不慎,還真被它掀了下來。她哎喲一聲,好巧不巧摔在一個泥塘里,雖說不疼,但人是實(shí)打?qū)嵲谀嗵晾餄L了一圈才起來,唯一的安慰是頭發(fā)沒臟。昆玉璣在眾軍士面前出了糗,也無處出氣,只得從泥里站起來,笑罵叢駒道:“有脾氣早發(fā)出來?。磕闶强粗嗖虐l(fā)作呢是吧?”
叢駒面對昆玉璣的指控,倒是氣定神閑,甚至沒多看她。一旁幾位都督連同蒲霜致都笑開了,那位和叢駒有些交情的姜玉衡都督笑道:“它便是這個脾氣,好沒定數(shù)!一會兒安馴得不得了,一會兒又有脾氣了。”
孟師聽到動靜,掀簾出來,看到這情形,忙朝昆玉璣伸出手,問道:“摔著哪里沒有?”
昆玉璣道:“不妨事?!闭f著,雙手?jǐn)Q干了衣擺,不至于滴水,便上了馬車,她一邊弓著身解腰帶,一邊小聲問道:“這隊伍怎么往櫟明去了?我記得從這到櫟明,沒有驛館可以歇腳。”
孟師沉默好一會兒,又給她布巾擦了手,才道:“我懷疑公主她……和秦中王聯(lián)絡(luò)過,并不愿嫁給北榮太子?!?p> 秦中王是北榮太子同胞兄弟,昆玉璣聽說他們一母所出,十分和睦,一個在朝中穩(wěn)坐東宮,一個在秦中遙為輔弼。傅昭以前常說,若是孟師在邊關(guān)掌權(quán),便也似北榮這般。昆玉璣聽他這么說,一時驚詫,不等質(zhì)疑秦中王與北榮太子之間的關(guān)系,她便想起午后曾看到孟師身邊的那位嬤嬤和北榮人,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她問道:“這么大的事……芳主身邊,沒有人可以為她謀劃???聯(lián)絡(luò)秦中王,總得要人手,是否、是否探錯了?”
孟師嘆口氣,道:“恐怕是她自己謀劃的,然后差使她身邊的那個阿瑾去做?!?p> 自己謀劃?昆玉璣想象不出來,她當(dāng)初逃婚玩的把戲跟這個比可真是小巫見大巫,可是說到阿瑾,昆玉璣便問道:“那為何不讓阿瑾快馬加鞭去求長公主?比起秦中王,長公主可是她母親,哪個母親愿意見著自己女兒遠(yuǎn)嫁?”
孟師半晌不言,昆玉璣換了一件外衫,正系著腰帶,見他沉默,便望向他,孟師這才道:“這是同你才說些議論長輩的話,長公主許是很樂意的?!?p> 昆玉璣默然,相較之下,她盤算著是該給她娘親寫封家書了。
這廂正沉默著,外頭突然傳來馬蹄聲,隨即阿瑾的聲音傳進(jìn)來,他道:“將軍,公主聽聞行進(jìn)路上有一處頓首塔,想要邀將軍登臨一觀?!?p> 昆玉璣和孟師聞言都愣了一愣,昆玉璣低下頭用氣聲道:“這也是謀劃嗎?”
孟師反應(yīng)過來,語氣生硬著答道:“公主不便見外男,再者天色已晚,屏退左右恐要生變,還請公主在車上安歇。”
那邊阿瑾似乎想要說什么,卻被攔住了,穆芳主隔著兩面車簾,道:“表哥,我從此就要遠(yuǎn)嫁北榮,聽聞那信奉什么眾神教,這是我最后一次參拜佛塔了,想求一求未來夫婿憐惜,這也不可以嗎?”
孟師道:“今夜還要趕往下一個驛站,職責(zé)所在,恕難從命?!?p> “那……也不必屏退左右,我戴上帷帽,表哥只在前面領(lǐng)路即可?!蹦路贾鲉?,“這總可以了吧?”
“我也一起去吧?!崩ビ癍^忽然道。孟師也抬頭看她,昆玉璣朝孟師使了一個眼色,笑道:“就是不知道公主歡迎不歡迎?”
“玉璣也在啊?!蹦路贾黠@然沒想到,但她還是答應(yīng)道,“那我們一起去。”
有孟師這一番話在前,昆玉璣也多加注意些。這座塔建的與一般佛塔有異,窗開得大許多,這般大膽開窗,佛塔卻十分穩(wěn)固,因此頗有名氣。要說穆芳主是為了參拜這座佛塔,倒也可想,只是昆玉璣見這佛塔地勢不妙,進(jìn)佛塔的路掩映在竹林間,竹桿生得又密又緊,還留下不少伐竹留下的尖豁口,在竹間可聞近處水聲,卻因綠林如織,不見水流在何處。那佛塔一面有路,另一面臨著河谷,到達(dá)的時候,已經(jīng)日暮西山,昆玉璣掌了一盞燈才跟上穆芳主。
軍隊退在一百步之外等候,眾將士都舉著火把,在竹林間十分顯眼,孟師在前面為穆芳主開路,請諸位僧人香客退避。穆芳主等著昆玉璣趕上前來,笑道:“走,表哥在前面?!?p> 孟師為了避嫌,并沒上塔,因此穆芳主道:“阿瑾,玉璣,你們走在我前面上塔好嗎?這塔看著好舊,我怕有什么蟲蟻。”
昆玉璣正想應(yīng)下,話到嘴邊,她突然想起來孟師的話,于是道:“我也怕這些東西,我還是走你后邊吧。你若是踩空我還可以接一接?!?p> 穆芳主聞言,像是仔細(xì)打量她一眼,昆玉璣說不清是自己疑神疑鬼還是燭光太暗難以分辨,穆芳主笑道:“好啊,那阿瑾先走?!?p> 這佛塔內(nèi)部狹窄,不容并肩攀登,也沒有歇腳平臺,全是一節(jié)節(jié)樓梯。只是快登頂時,穆芳主停下來,扶著窗口將身子探出去望,她看著外頭南邊的景色,發(fā)出一聲由衷地贊嘆。昆玉璣則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將胳膊橫在穆芳主身前——要是她翻出去,昆玉璣隨時能給她撈回來。
要說起來,北榮的使臣還真有眼光。在昆玉璣看來,穆芳主是眾多宗室女中最美貌的一位,或許是因為她的父親是當(dāng)年名噪一時的俊才進(jìn)士的緣故。因襲了父親的書卷氣,穆芳主的氣度談吐更勝過那些嫡親的公主。她的面容娟秀嬌美,一彎長眉斜飛入鬢,又格外有氣象,她的鼻子也生得和婉、精致,含情的一雙眼在燭光的照耀下像是存了眼淚,迸出令人難以逼視的艷光來。
穆芳主轉(zhuǎn)過臉來,笑著問昆玉璣道:“你這么緊張我,是知道我盤算著逃了嗎?”
昆玉璣完全沒料到她會這么說,還沒來得及說什么,穆芳主便抓著昆玉璣護(hù)著她的手臂,她涂了丹蔻的指甲不輕不重地按照昆玉璣的臂彎處,把昆玉璣按得一酥,穆芳主朝她望著,有一滴淚便隨著晃動的步搖動作,從眼窩里淌下來,穆芳主凄切道:“我也沒誰可求了,我母親說北榮有我的去處,將我交給表哥,縱使我不忍心讓他此行出錯、替我受過,終究、終究……”
說著,穆芳主取了帕子拭淚,她身后的阿瑾也神色凝重,垂了頭去。昆玉璣不知該如何勸她,只輕輕拍她脊背,道:“你、你哭痛快了也好……”
昆玉璣雖然同穆芳主交往甚密,卻因為身份有別,從不曾像對待從前好友那般勾肩搭背,此刻穆芳主垂淚,她輕撫穆芳主后背,才覺出穆芳主的瘦弱來,不由得想起似乎一路上穆芳主吃得并不算好,心下十分唏噓,感慨萬千。
穆芳主緩過一口氣來,才擦了淚抬頭來,微微福了身,道:“玉璣,我求你,便在此處,容我跳下去算完,那北榮太子雖無妻室,美妾成群,甚至還有強(qiáng)奪臣女的惡名,我此番去了,除了折辱,還能有什么!我食天家俸祿,便效仿昭君,在這邊境殞身,也算全了我的名節(jié)!”她說完,竟將自己的身子往窗外投去。
昆玉璣被她駭了一跳,一把將她死死抱在臂彎里,實(shí)在不忍以興亡之事相逼,暗自在心里想了許多,最終只是道:“你莫要沖動,難道名節(jié)比性命重要?那許多賣笑的姑娘,不論前天夜里受了怎樣的委屈,第二日——”
昆玉璣說到這里,忽然覺得不妥,果然,穆芳主聽不得她這話。
“你將我和妓子做比?”穆芳主的眼淚停歇了,她微微瞪大眼睛,道,“你——”
“其實(shí)也未嘗不可比較?!崩ビ癍^想著既然說出口,還不如給她講明白些,“說句逆耳忠言,公主這個名頭,離了‘父皇母后’還能算什么,現(xiàn)在你就只是穆芳主罷了?!?p> 穆芳主聽了這話,忽而沉默了,她望著窗外,像是什么都沒想,昆玉璣略回憶一番穆芳主方才的言行舉止,也就漸漸明白過來,她接著道:“芳主,我同情你的境遇,但事已至此,我不能放任你尋死或是逃走?!?p> 穆芳主默然良久,再看向昆玉璣時,眼神里帶了些疲憊,她垂下眼簾,道:“……我們回去吧?!?p> 昆玉璣這才松了一口氣,引著穆芳主下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