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和硯!”崔三娘帶著傷回到他們在北榮新選的住所時,馬上呼喊道,“白和硯呢!他怎么樣了?”
她為了瞞著妖界的追堵,并沒學先祖那般聲勢浩大地再尋一處島嶼,而是將芥子境都聯(lián)系在這燕池鬧市之中,為了今日能將李承叡一舉拿下,崔三娘走時嚴令整座宅子今夜不得有人出入,此時來給她開門的也只是尋常小廝,忙答道:“白公子剛剛才回,也是受了傷,三娘子您——”
正說著,崔楹卻已經(jīng)跌跌撞撞地往屋后找過去,一面回身叮囑道:“你仍舊在門那看守著,誰也不許放進來!東宮來人也說叫明日再來!”
崔楹尋遍了家中的廂房,最后是在后院的池塘里找見了白和硯,白和硯見她全須全尾地回來了,也是長出一口氣,崔楹沒等他說話,先問道:“你怎么樣了?”
白和硯依然化作原身在水里頭浮游,聞言他將正在流血的創(chuàng)口浮上水面來給崔楹瞧,崔楹頭一回看他受傷,心下也十分驚駭,道:“也不知道那狐貍哪里找來的幫手,竟殺了我們個措手不及!”
白和硯嘆了口氣,道:“主公,我們這般苦心謀劃,可得了什么好?”
崔楹望了他一眼,握著自己摔折了的右臂,默然在池邊坐了下來。
“其實我早該勸你了,”白和硯道,“非我不肯上進,實在是……如今世道不好,你我活著不是因為修為如何如何,都是因為僥幸罷了。當初若不是崔家先祖救我,我也不過是災荒年頭被宰了吃掉的一尾魚,跳了龍門已經(jīng)是大大地僥幸了,我許諾世代還你崔家的恩情,實在是看不得崔家因窮兵黷武,衰落在你這一代。”
崔楹卻道:“就是因為世道不好,才要爭一爭,分明我們多年布陣,才將芥子境分布得恰到好處,傅昭野心勃勃,秦中王樓瞻也對他哥哥的太子之位虎視眈眈,一旦大戰(zhàn)在即,必定生靈涂炭,自古多少神仙飛升,都是趁著生靈涂炭的時候建功立業(yè),你不知道嗎?”
白和硯久久不語,崔楹也只是坐在池塘邊的巖石上打著坐,白和硯像是想了許久,才道:“你是不會收手的了?!?p> 崔楹道:“從小到大,我要達成的事,若是能力不足,我認了,要我半途而廢,沒門?!彼龑に计蹋溃骸爱敵跄阕∵M昆府,不還留了一個釘子在那處嗎?穆芳主若是和昆家女姐妹情深偏不肯,我去找樓瞻便是。”
昆玉璣雖說不怎么愿意幫穆芳主的忙,可到底心里記掛著,幾度派人去國境那邊打探消息,卻什么消息也沒帶來,她也只好安慰自己,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一晃入了冬,她每日也貪嘴些,盡管如此,身量卻依舊顯得有些消瘦了,家中的信件本都是昆玉璣寫給京華那邊,她向來報喜不報憂,頂多拿一兩件事麻煩一下婆母,好讓老人家可以遙遙地指點一二。初雪時候,孟師卻突然接過她的筆,給他的母親晉安侯夫人寫了信,昆玉璣在一旁看著,說是今年要回家過年。
昆玉璣有些驚訝,道:“這陣子你巡營巡得恨不得不著家了,我還以為樊陽即將有事,怎么反倒今年要回京了?”
孟師道:“一來,也是時候參見新帝。二來,在樊陽請了多少醫(yī)生,也調(diào)養(yǎng)不出什么名堂,我看還是得請宮中的御醫(yī)瞧瞧,叫我娘去請,必不給他人話頭的?!?p> 昆玉璣皺皺眉,嘀咕道:“我倒不是擔心這個?!?p> 她心里實在很想要個孩子的,尤其是看著蒲霜致那小子竄天猴似的長起來,她也很想瞧著她和孟師的孩子一點點長大,可……卻總也沒有音信。
旁人說她既生不出孩子,也不準夫君納妾,這些議論孟師以為沒有,其實太陽底下哪有什么照不到的地方,昆玉璣管束下人也不是十分嚴厲,樊陽又只他們一家門第最高,不嚼他們的舌根嚼誰人的舌根?昆玉璣并不以為意,即使京華也議論起來的,那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唯有一樁事她記在心上,她的福運早就到頭了,樊陽的醫(yī)生說得不清不楚,昆玉璣總覺得自己不是消瘦頭暈這么簡單,既常理不能說明,那便只有玄學可以解釋。若是她真的有什么病,不能茍活幾年了,她更急著想要個孩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事急不得,越急越是沒有。
昆玉璣不想說這個了,轉(zhuǎn)而問道:“那霜致咱們也帶回去嗎?”
孟師道:“你以為呢?”
昆玉璣道:“叫新帝見著他不好,不如放他去唐王那里過個年?!?p> 孟師也贊同,他點點頭道:“那就聽你的?!?p> 回京的消息一出,紅氈作為管事的丫頭,心里真是一跳三尺高,操持各種各樣送給京中親戚朋友的禮物不知道多高興,昆玉璣還是頭次看她這么不穩(wěn)重,笑道:“去京華就這樣開心?”
紅氈有些羞怯地笑了笑,忙裝樣安靜下來,搬著手里的盒子道:“奴婢還是第一次去京華呢!”
北風終究比車駕南歸的速度更快,還沒幾日,回京時一掀車簾,只見銀裝素裹的景色了,昆玉璣起初還和孟師一塊騎馬,興致所至便在雪原中縱馬比試,到了后來,卻也覺得南方濕寒,縮進馬車里,日日被車轱轆晃得頭暈,連東西都少吃許多。
她這樣神色懨懨,孟師也下馬來,和她一同坐車了,每逢用飯,盯著她多吃幾口才讓睡下,昆玉璣被他這樣強行吊著精神,磕睡著又不能睡,氣性起來了便輕輕咬他過來搖自己的手,孟師也一概笑著照單全收了。
最后還是紅氈第一個遲疑著道:“奴婢看著,少夫人倒像是有了身孕了?!?p> 她是在端龍須酥上馬車時說的,昆玉璣還沒說什么,孟師卻被咬到嘴里的酥渣嗆得咳了一聲,紅氈忙放下盤子,有些惶恐道:“奴婢也說不準,但是瞧著像,少夫人既這樣瞌睡,也不怎么吃東西了,就差吐了?!?p> 孟師放了龍須酥,眼睛閃亮著笑看昆玉璣一眼,把她看得有些慌亂,忙道:“看什么!說不準的事,等到了下個鎮(zhèn)子,請個郎中來看看再說吧?!?p> 孟師卻像是已經(jīng)認定了她懷著身孕,強壓著笑意卻還是眼見著高興起來,倒把昆玉璣鬧得惴惴,等打發(fā)孟師走了,才拉過紅氈道:“你猜出來的事,私下里跟我說說就是,你讓他知道,萬一沒有,豈不是叫他白感懷一場!”
紅氈笑道:“少夫人不也盼著嗎!奴婢也盼著能有小主子,一想到這個,口也沒把門的,當即就說了!將軍和少夫人這般情熱,若真是烏龍,以后想起來也是一個故事呢!”
紅氈一面說,一面便拿著盤子溜下馬車去。
等到了下個鎮(zhèn)子,去醫(yī)館請郎中診脈時,昆玉璣心里直打鼓,好一陣子,這郎中才像吊人胃口似的道:“夫人的確有喜,且有兩月了?!?p> 孟師忙問道:“她身子如何?”
“這正是老夫要說的,”郎中道,“這胎尚未穩(wěn)住,最近夫人是否受了什么顛簸,以致于驚動胎氣?”
昆玉璣聽了他這話,還以為是自己那還沒被樊陽醫(yī)生瞧出來的隱疾被他看出來了,正要說,孟師卻道:“是否因為舟車勞頓?我正和夫人趕著過年回家團圓呢,馬車走得快了一些。”
郎中看了一眼醫(yī)館外頭停著的馬車,兩匹同樣毛色的高頭大馬,車廂坐四個人還有余,道:“這馬車不至于顛簸至此吧?!?p> 孟師又想了片刻,才有些吞吐,道:“前些日子,我曾與我夫人一同、一同賽馬……”
郎中眼珠子都瞪大了,似乎想說些什么,最后又被他咽了回去,只是頗為奇特地瞧了夫妻二人一眼,足以讓昆玉璣和孟師都有些汗顏,不過昆玉璣心里倒是輕松些,至少,不是什么別的更要緊的病癥。
等拿了安胎的藥,出了醫(yī)館,昆玉璣正要靠孟師近些和他說方才那個郎中,卻突然被孟師橫抱起來,當著街上人來人往地,直接被他揣進懷里,登上了馬車,昆玉璣還沒反應過來,孟師已然對她笑道:“我總說不是你的問題,就是、就是我們之前不該貪玩去賽馬的!”
昆玉璣鮮少見他這樣高興,她心里也高興,笑道:“賽馬好,還是要個孩子好?”
孟師想了想,笑道:“各有各的好。”他想了想,又道,“要是見著孩子了,兩相權(quán)衡下,恐怕還是要個孩子好。”
昆玉璣覺得他答得很好,笑得都快流眼淚,不過也是高興著的,忙摟著他擁著他了。
孟師滿帶著安慰地嘆了一口氣,又道:“我真高興。”
昆玉璣道:“嗯。”
等回了侯府,晉安侯夫人又少不了一通問候,聽聞昆玉璣沒怎么嘔吐,十分欣慰,說起她老年得子懷上孟師的時候,被折騰得連月吃不下飯。只是她沒吐,孟師卻胃口不好,像是替她受罪似的。晉安侯夫人卻道:“這都沒什么打緊!男人也該吃吃苦頭。”
和婆婆閑話完,昆玉璣才打點指示著紅氈將帶回的東西都安置了,才吃過晚飯,宮里貴妃又傳口諭,說除夕夜里宮中宴請百官,先前在京的官員官眷已收了信,現(xiàn)下特來請小侯爺和少夫人那日也一同進宮去。
等宮中來使走了,昆玉璣才私下里問婆母道:“為何是貴妃傳旨?是皇后抱病在身嗎?”
侯夫人傳了飯后的茶點來,屋內(nèi)少了不少伺候的人,這才道:“如今,這位新晉的貴妃掌管后宮事,她所生的昭陽公主更是十分得圣上喜歡,才生下來,已經(jīng)連伴讀進女學的小姐都定下了。蔣皇后……還真不知怎樣了,皇后嫡出的大皇子也并未被加封太子?!?p> 昆玉璣點點頭。侯夫人繼而道:“等除夕夜進宮了,你可自己看看去?!毖哉Z中略表對薄待發(fā)妻之舉的不屑。
第二日一大早,孟師便同昆玉璣一道去昆府,昆仁執(zhí)正等在門口,一見昆玉璣,忙笑著喊道:“妹妹!”等她下馬車來,昆仁執(zhí)才道:“你怎么消瘦了?你是消瘦了吧?”
眼見著哥哥就要看向孟師,昆玉璣忙道:“也正是要回京華來請?zhí)t(yī)瞧瞧,可能是去樊陽,水土不服,這才身體不適?!闭f著,她看向哥哥身旁站著的少婦,問道:“這位就是娘信里提過的傅嫂嫂了吧,聽說傅嫂嫂愛詩畫,我卻不怎么懂,在樊陽偶得了一位名家真跡,也不知嫂嫂喜歡不喜歡,紅氈!”
這位傅嫂嫂是宗室貴女,是由傅昭做媒,嫁到昆府來的。她嫁過來算是低就,可聽娘的口風,卻對這兒媳無比滿意,昆玉璣便想,傅嫂嫂必定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了。
傅夫人見她帶了禮物,也不推來推去,忙使著旁邊侍女接了禮物,笑道:“小姑真是勞心記掛我了,快回家里見過父親母親,咱們再慢慢說話吧!”
昆玉璣也是思念父母心切,便趕緊進了門,偏昆仁執(zhí)趕在她身側(cè),道:“你沒給我?guī)ФY物嗎?”
昆玉璣雖知道他多半是玩笑,卻也忍不住笑出來,佯斥他道:“妹妹遠道回來,做哥哥的不給妹妹禮物,反倒問起我來了?”
昆仁執(zhí)笑起來,再也沒說什么。
見了父母,昆朗逸只是紅了眼睛,昆夫人倒哭得直擦眼淚,手帕子都不夠用了,昆玉璣自從回門一次、去樊陽前拜別一次,已經(jīng)許久沒在父母膝下盡孝,一時也且喜且悲,抱著母親寬慰了好久,又說了不少在樊陽的事打岔,昆夫人這才穩(wěn)住了。
“你既然懷了孩子,很不該再折騰回來了,”昆夫人道,“既然回來了,也不宜再折騰回樊陽?!?p> 昆朗逸雖然也心疼女兒,但深覺夫人越說越不妥,忙咳嗽一聲。
孟師見狀,忙道:“小婿也這般想,侯府那邊,我母親是個不會操心的,過了年關又要四處游玩。若是玉璣能回娘家養(yǎng)著,直至孩子出生,也是很好?!?p> 昆夫人本就是憐惜女兒才縱著自己任性留人,此刻見女婿也沒有那么不識好歹,這才看了孟師一眼。
昆玉璣卻道:“啊?那你呢?你住侯府?”
昆朗逸正要給昆夫人使個眼色,叫她收回前言,自家女兒卻又語出驚人道:“你一個人住著不嫌冷清?不如住我家來陪陪我,左右也就分你一個廂房的事。”
這下不僅昆朗逸給女兒使眼色,昆夫人也有些不自在了,她這女兒雖說往淑女路子上培養(yǎng)算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但女兒也算是知道道理的,后院的事情也不是沒教過她,哪有高嫁的女兒反倒請女婿來娘家住著,豈不顯得像入贅似的?
孟師倒很快答了,道:“岳父岳母不介意的話,小婿到時候便來打擾了?!?p> 昆夫人沒把這話當真,等吃完午飯,拉著昆玉璣去花園里閑逛消食,問她道:“你剛才怎么叫姑爺來咱們家?。磕嵌嗖幌駱幼?!傳出去別人要笑話他的?!?p> 昆玉璣卻道:“他不在意這些的,你安心就好。也叫爹別老是眼睛抽抽,旁人看的確我是高嫁了,可私下里我就這么和我夫君說話的呀,倒顯得咱們家非要把我塞給他侯府似的?!?p> 昆夫人看著自己這嫁出去反而不太精明的傻丫頭,有些發(fā)愁,心底卻知道她過的是好日子。
昆夫人想了片刻,叮囑道:“但你除夕夜進宮面圣,你可不要和圣上也如從前那般對答,知不知道,如今——”
“娘,我又不是傻子?!崩ビ癍^笑道,她看一眼四下無人,繼續(xù)道,“何況……這話我只跟你說,那位還不是圣上的時候,已有一段時日和我隔著心眼了——我不是不知道?!?p> 昆夫人看她見事還是明白的,也就安心了。
昆夫人這般擔心她在宮里闖禍,昆玉璣倒是平平安安進宮去,平平安安回來了,和傅昭統(tǒng)共也沒說幾句話,只是遙遙問了聲好,祝酒也省卻了——昆玉璣自消瘦后,但凡飲酒,總是燒得嗓子不適,動輒咳嗽連日,因此辭謝了。
過了初三,孟師也來昆府“小住”。對外說是小住,其實侯府二位老鴛鴦早已逍遙山水去矣,他來自是常住。且先前昆玉璣推辭說年關看病不吉利,一直拖到初四才請?zhí)t(yī)來診問。
太醫(yī)問了諸多癥狀,才道:“少夫人這,恐怕是肺癆,只因少夫人身體強健,一直隱而未發(fā),尚未禍于肺臟,只是致人虛弱?!?p> 昆玉璣心里一突,有些慶幸孟師被哥哥拉去比劃劍法,尚不在場,忙又問道:“這于我懷胎可有礙嗎?”
太醫(yī)遲疑片刻,道:“……實是大大有礙。不僅容易虧損母體根本,短期內(nèi)成為重癥,且一旦用藥,也會對胎兒大有不利,只是,肺癆這病,用藥常常是一用經(jīng)年,恐怕耽誤了少夫人。因此,還請早做決斷?!?p> 昆玉璣揮揮手,示意紅氈給一錠銀子送出去,她道:“這事,我自和我夫君說,大人就不用特意去回話了。辛苦?!?p> 紅氈將人送出去,這才愁容滿面地進來,坐在昆玉璣身側(cè),道:“少夫人……”
昆玉璣靜靜坐著,想了片刻,才握著紅氈的手道:“……好紅氈,等我仔細想想,拿定了主意再和他提起?!?p> 紅氈緊抿著唇,半晌才問道:“那、那少夫人還和將軍商量嗎?”
昆玉璣沒說話。